文/吳越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痹谖业募亦l(xiāng)重慶,面條估計能頂半邊天。
重慶吃面的地方到處都是。街口巷前,天橋洞里,根深葉盛的黃葛樹底,但凡能塞下一口大鍋,擺上兩張方桌的空當(dāng),這面攤便能“豁”地長了出來。
不用吆喝,亦不用招搖地寫個大大的“面”字,那鐵皮桶做的煤炭爐子往路口一擺,食客自然懂得。面攤的面賣街坊,一日里便寒暄不斷,熱絡(luò)得不行。
“張家的大爺,李嫂子早,王家小子菜多面少?!?/p>
店家飛揚(yáng)著口舌,麻利地抓起把把面條,匆匆一抖,偌大的漏勺拍開菜葉,滾水下鍋。
“二兩小面下鍋嘍,稍安勿躁,馬上就好!”
面條在鍋里翻騰,阡陌交錯地攪在一起,像是故鄉(xiāng)永遠(yuǎn)轉(zhuǎn)不出的彎彎拐拐,永遠(yuǎn)爬不盡的坡坡坎坎。
面條在鍋里由白泛黃,面香撲來。家鄉(xiāng)人離不開面,一日三餐,兩頓坐在面攤前的人算不得稀奇。
正宗的重慶面食,小面也好,抄手也罷,都是紅湯頭。所謂紅湯,那便是一碗貨真價實的麻辣湯,厚重的一層辣椒油里,花椒的碎末兒清晰可辨。輔以醬醋蔥蒜,赤紅中透出一絲黝黑的亮光,像那火山里冒出來的巖漿,望一眼便口中口水肆意。
擎一筷子面條入口,叫人止不住的唏噓,辣中帶麻,麻中帶鮮,鮮中酸甜。一時間五味云集,直教人刷刷地落下淚來。那萬千的感慨里,卻有讓人欲罷不能的魔力。邊吃邊噓,一嚼三嘆,直至唇舌發(fā)麻,額頭發(fā)汗,騰起幾縷得道的青煙。再一回頭,那嚇煞人的紅油湯頭,卻也已經(jīng)見底。只留胃里的翻騰,和滿唇齒的香。
去過面攤吃面的人,那景象過眼便再難卻。面熟起鍋,騰起在鍋里的白霧,水汽還沒散去,“豁”地又騰起在碗里,最后騰起在食客的頭頂。終于縈繞在每個鄉(xiāng)人心頭,成為永遠(yuǎn)也舍不得離去,魂牽夢系的鄉(xiāng)情。
朋友家樓下有一家面攤,只賣到每天中午,澆頭更只有切得絲薄的豬耳朵。因為刀工了得,味美實在,幾年下來名聲在外,早幾年便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了。那店家卻是個倔脾氣,不止依舊每日開半天,那幾斤面的配額也沒變過,賣完打烊。老板成天樂呵呵對著眾人,開車來的老板,蹬三輪的腳夫,在他眼里沒有區(qū)別。
“爛桌子爛板凳迎客,笑臉一張;巴掌大耳絲片下酒,二兩一份。”這聯(lián)子是前幾年我一位文友吃完留下的。這位福建爺們讓紅湯辣到大汗淋漓,卻還不忘手舞足蹈大呼“過癮”。
故鄉(xiāng)的面條還有些頗為傳奇的故事,說的是一位香港的名導(dǎo),因為戀上了一個美麗的重慶女人,千里迢迢來到這里一處小鎮(zhèn),夫婦二人,開了家面攤糊口。但凡有影迷慕名而至,這位曾經(jīng)的名導(dǎo)只是笑著擺擺手,操著半生不熟的重慶話說:“兄弟,你認(rèn)錯了吧?!比缓缶陀值皖^煮他的面了。
我現(xiàn)在上班的地方,走出不遠(yuǎn)有一家面攤,店家是一位心寬體胖的老婦人,終日笑對眾人。她煮的面很酥軟,嚼到嘴里,好似一段漫長而平淡的人生。我和工友們時常都在這里吃面,聽說東家小子挨了打,西家姑娘成了家,社區(qū)里稀罕的不稀罕的事兒。或者,只為就著老太太的笑臉,吃一頓飽的。
有一天,老太太的面攤突然關(guān)門了,大半月也沒再開過,一打聽,原來已經(jīng)駕鶴西去了。
如今我們只好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吃面,依然滾水下鍋,依然白霧裊裊,依然滿口留香。面熟起鍋,面條依舊綿長如似水年華,卿可知生之有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