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嘉瑩
[摘要]遲子建是中國當代文壇中一位頗具實力和個性的女作家。不論是創(chuàng)作體裁還是作品主題的表現(xiàn),都體現(xiàn)著她一直以來的獨特風格,并希望以此來激發(fā)當今人們麻木冷漠的心靈,喚醒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溫情。而在敘事方式上的注重,更使得她的小說充滿了獨特的意蘊?!栋籽貘f》這部作品通過空間敘事、暴力敘事和災難敘事等方面體現(xiàn)出了遲子建一直以來的溫情風格。從敘事藝術的角度來分析遲子建的長篇小說《白雪烏鴉》的敘事特征,通過對空間敘事、暴力敘事和災難敘事等方面的闡述可以進一步把握遲子建的一貫風格在這部作品中的體現(xiàn)。
[關鍵詞]空間敘事 暴力敘事 災難敘事
[中圖分類號]I0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9-4245(2018)01-0057-04
DOI:10.19499/j.cnki.45-1267/c.2018.01.013
遲子建是當代中國文壇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她曾榮獲“魯迅文學獎”、 “茅盾文學獎”等多個文學大獎,是一位寫作風格相當獨特的女作家。從一九八三年到現(xiàn)在,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生涯已經(jīng)有三十余年,一個個具有獨特魅力而又繽紛多彩的藝術世界在她筆下一一呈現(xiàn)。無論是長篇、中篇、短篇小說還是散文隨筆,她的作品都體現(xiàn)了她個人的獨特風格,充滿著悲憫溫情的色彩。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造就了遲子建日趨穩(wěn)定的藝術風格及愈漸嫻熟的敘事技巧,也因此使得其作品的藝術魅力更加大放異彩。而作為其最近幾年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白雪烏鴉》,不論是在創(chuàng)作題材還是敘事方式上都延續(xù)了遲子建的一貫風格,這也使得這部作品更加富有意蘊。
一、 空間敘事
遲子建的作品在敘述上有一個特征,就是隱去時間。她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從未在時間的敘述上刻意糾纏,讀她的作品好像使人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反而對于空間的著意刻畫能讓讀者沉浸其中。遲子建對于空間要素的運用并沒有像當代其他一些作家那樣大膽創(chuàng)新,她對于空間敘事所采用的技巧絲毫看不出是有意為之,空間要素對于敘事的作用顯得異常重要卻又不易察覺。
遲子建的小說大多都極具歷史的厚重之感,特別是中長篇的小說。正如《白雪烏鴉》這部作品,它是對一個時代一個時期的呈現(xiàn),同時借助了特殊的空間要素來展開敘事。巴赫金曾說:“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1 ]小說敘事中藝術時空體的產(chǎn)生和形成就是建立在時間和空間兩者相互作用的基礎上。它標志著空間與時間的融合。時間的流逝通過空間的變易來表現(xiàn),起到了在剎那間就展現(xiàn)出歷史的云譎波詭的作用。只有具備了統(tǒng)籌全局的能力,才能營構出足以容納時間的宏偉空間,這樣才能使敘事形成濃烈的時代氛圍,通過空間的并置使時間發(fā)生斷裂,時間的流逝可以通過同時并列敘述多個空間的故事來展現(xiàn),并且還可以在空間中使時間的轉(zhuǎn)瞬變換轉(zhuǎn)化成具體可感的形態(tài)。如此,空間要素不僅滿足了其表現(xiàn)形式的創(chuàng)新性和具體性,也成了時間要素依次展開的新的依附。從這點可以看出遲子建相當純熟的敘事布局的能力。所以她才可以揭開過去已久的歷史,完成一部厚重的長篇史詩之作。要呈現(xiàn)一段歷史的全貌,首先就要超越時間順序?qū)v史的次序約束,將不同的時間序列引入某個或某幾個空間中,之后才可以將這個歷史全景式全方位地展現(xiàn)出來。正如巴赫金所說:“大多數(shù)情況下,創(chuàng)作想象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便是確定一個完全具體的地方。不過,這不是貫穿了觀察者情緒的一種抽象的景觀,絕對不是。這是人類歷史的一隅,是濃縮在空間中的歷史時間?!?[2 ]因此,人物和情節(jié)應該是原本就在某個空間中的,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而逐漸展開,絕不是憑空地將人物情節(jié)從外部強行引入這一空間的。這個空間必須是完整的空間,不是隨著主觀想象而隨意引入的抽象的、不確定的空間,而是能展現(xiàn)人類歷史某一面的具體的確定的空間。
在《白雪烏鴉》中遲子建揭幕歷史的方式就是先確定故事發(fā)生的具體空間,之后才通過內(nèi)在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來回憶時間。20世紀初期時發(fā)生在哈爾濱的一場鼠疫成了遲子建創(chuàng)作《白雪烏鴉》的來源。遲子建將空間選擇在了古老的“傅家甸”——哈爾濱最早的居住區(qū),那里歷史悠久,是“人類歷史的一隅,是濃縮在空間中的歷史” [3 ],而不是作家憑空想象出來的空間。在作品中,遲子建首先描繪了一幅由阜頭區(qū)、新城區(qū)和傅家甸組成的哈爾濱地圖,她對于地理空間的精心描述顯示了空間要素在這部小說作品中的重要性。故事的背景是一場發(fā)生在傅家甸的鼠疫災難,為了盡可能真實地呈現(xiàn)出這場百年不遇的大災難的歷史面貌,作者翻閱了大量史料,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實地走訪,使得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一切都像是真實可感的,在傅家甸這個具體空間中,通過對歷史的追憶,仿佛能感受到當時彌漫著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像是“被無邊無際的寒冷和黑暗裹挾了,有一種要落入深淵的感覺” [4 ]。在災難籠罩下的傅家甸,死亡屢屢發(fā)生,但是活下來的人們卻不能絕望,他們不得不維持著既有的日常生活。雖然平凡和瑣碎是消解宏大歷史的關鍵,但在這個具體的空間中,不同的時間序列被引入空間,人物和情節(jié)逐漸展開,傅家甸人的悲歡離合和愛恨情仇與死亡同時存在。正是這些平凡的日常事件削弱了歷史的厚重感,構成了真正的歷史,增強了歷史的真實性。時間無法倒流,在百年后的今天,在充滿著現(xiàn)代化氣息的都市里,關于那場災難,也許再也察覺不到任何死亡的痕跡。但是人們在面臨災難時的勇氣和不屈的意志,就像那“磷火般的微光,將那縷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勾勒出來” [5 ],這種勇氣和意志也留在了每一個傅家甸后人的心里。時間雖然不可倒流,但空間中的歷史氣息猶可保存,就像那磷火般的微光,仍然不絕如縷地照耀著曾經(jīng)的那片土地,于災難的悲痛中開出搖曳的不屈之花。
二、暴力敘事
暴力描寫在遲子建的作品中是一個非常常見的因素,是她為了展現(xiàn)人性美好的一種表達方式。在遲子建的小說里,對于暴力行為的描寫最終都是為了引發(fā)思考,喚醒人們內(nèi)心的溫暖。一切暴力行為都是為美好、和平作襯托。遲子建通過細膩、溫情的筆觸來書寫暴力,經(jīng)常使用淡化的方式來處理暴力的場面,使得死亡和殺戮行為都顯得不再殘酷。比如寫人對動物的暴力,一方面寫捕殺動物是當?shù)厝藶榱松娑坏貌粸橹男袨?,另一方面又因為這種行為破壞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而希望引起人們對于這種暴力行為的思考。除此之外,人性的暴力、兇殺、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自然的無情等都在遲子建的筆下出現(xiàn)過,比如《白雪烏鴉》中對于大自然的表述,展現(xiàn)的都是對自然的崇敬之情,無論人的能力多強大,在面對大自然的暴力時仍然是束手無策。在這部小說中,遲子建將20世紀初期的鼠疫大災難重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在死亡籠罩下的哈爾濱陰森恐怖,“一望無際的墳場上,果然擺著一長溜的棺材,足足有一兩里地的樣子,一個挨著一個,看上去像碼在大地上的多米諾骨牌。這樣令人絕望的骨牌,要想推倒,絕非易事” [6 ]。棺材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大地上的情形,彌漫著壓抑陰森的氣氛,這些無辜的死者都是自然暴力的犧牲品,“隨著一堆堆棺材陸續(xù)被點燃,整個墳場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雖然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可還是聞得到刺鼻的焦糊味。先前在墳場上空飛翔的麻雀,一只都不見了,可是有幾只烏鴉卻無所畏懼地飛來了。它們落在墳場上,身披黑衣,好像要為這些無辜的死者,做最后的守靈人?!?[7 ]這種令人絕望的死亡場面的描寫,足以體現(xiàn)出鼠疫災害所帶來的嚴重后果,和人們面對自然災害時的手足無措,只能茫然地等待死亡。作者并沒有直觀地描寫鼠疫肆虐的場面,而是通過人物的悲慘結局來展現(xiàn)自然災害的暴力,也希望因此能引起人對自然關系的重視。
遲子建的作品大多都是將某些暴力行為淡化處理,很少有那種特別直接、直觀地描寫暴力的場面,經(jīng)常是通過細節(jié)的刻畫或是人物的悲慘結局刻畫來揭示出某種暴力。這表現(xiàn)出她對于非暴力行為的渴望以及對人類和諧關系的向往。所以她經(jīng)常用溫暖的筆觸來描寫暴力,希望安寧、祥和、溫暖能一直存在于世間,這正是她對于當今這個社會的一種渴望,也表現(xiàn)出了遲子建善良的本性和崇高的人格。
三、 災難敘事
(一)人物的“去中心化”
以鼠疫為題材,《白雪烏鴉》這部作品藝術效果的呈現(xiàn)是通過引起讀者感性的共鳴與激蕩來實現(xiàn)的。在《白雪烏鴉》中我們對于死亡的感受是通過小人物的一言一行來獲得的,而不是由作者現(xiàn)身說法。小說中雖然也對以伍連德為首的拯救者們進行了描寫,但這部作品中最深入人心的卻是那些小人物,如王春申、于晴秀、喜歲、秦八碗、翟桂芳等,他們是災難的具體承受者,在面對鼠疫時人們內(nèi)心的種種微妙感受是通過他們這些鮮活的人物形象展現(xiàn)出來的,這些感受都有強烈的個人印記,而不是被籠統(tǒng)、抽象地概括為一種典型的情緒或狀態(tài)。這樣就使得讀者對于死亡的感受更加直觀且感同身受。
《白雪烏鴉》在開篇便采用了人物平行進入故事的獨特手法。第一章“出青”以小人物王春申為源頭,引出了一個“大家庭”,這個大家庭是由一個丈夫、兩個妻子、兩個孩子、兩個情人組成的;第二章“贖身”則將翟芳桂、紀永和、陳雪卿等人物一一引出;到第三章“丑角”時,作者才對鼠疫主要發(fā)生地——傅家甸的地理特征進行了描寫,之后就迎來了周家祖孫三代周濟、周耀祖、喜歲的登場。在此之后出場的主要人物雖然不是以專章的方式出現(xiàn),但是所運用的手法都與之前大體相同。這種人物平行進入故事的出場方式其實是對人物的著重強調(diào),是對應著“去中心化”的人物結構方式的,“去中心化”使得作品沒有了中心人物和邊緣人物的區(qū)別,每個出場的人物都很有自己的特色,性格鮮明,并且有著完整的人生經(jīng)歷。不論怎樣,在《白雪烏鴉》中的他們并不僅僅只是一個人名,而是讓人感覺到很親切的真實的人。正是因為這種“去中心化”的手法,才使得每個人物所經(jīng)歷的災難和死亡都能對讀者造成沖擊,喚起讀者內(nèi)心對災難和死亡的情感體驗,好像與作品中的人物一樣感同身受。這就是遲子建構成作品敘事的“文眼”。作品中的每個人物越鮮活越真實,死亡和災難的感受就越能直指人心。
(二)以溫情化解災難
在《白雪烏鴉》中可以看到遲子建對于死亡的描寫會刻意地節(jié)制,在作品中很少看到對死亡場面的極盡描摹。如描寫鼠疫爆發(fā)之后的場面,作者僅是點到即止,人們“倒地身亡”“棄尸街頭”,或“睜著眼睛”或“大張著嘴” [8 ],像是刻意地去淡化災難所造成的慘烈,整部作品中最刺激視覺感受的死相也不外如此。寫巴音的死:“面色黑紫,口鼻有血跡,眼睛雖然半睜著,但眼珠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已經(jīng)死透了!” [9 ]這一細節(jié)刻畫的妙處就在于采用了白描的筆觸勾勒出死亡的面貌。又如作品中經(jīng)常提到的疫病院、鐵路醫(yī)院和隔離車廂等地點,作者雖屢次提及,但在描寫時卻沒有把它們當作敘事的重點去大肆渲染死亡的慘烈,對于這些“死亡集中營”的描繪或是避鼠疫而言他,或是輕描淡寫幾筆帶過,作者總是有意地回避鼠疫災難那猙獰慘烈的面貌,削弱了死亡的悲愴凄慘。再有描寫隔離車廂時,作者通過喜歲的眼展開敘述,在喜歲的眼中,隔離車廂的人個個都比他娘還歡實,絲毫看不到惶恐和不安。這些對死亡的勾勒都是疏淡一過,絕少淋漓盡致地去渲染。而與此相反的是,作者對傅家甸日常的世俗生活和各個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反而進行了更細膩極致地呈現(xiàn)。歷史災難之重由此被轉(zhuǎn)化為日常生活之輕,削弱了災難主題的悲愴感與厚重感。
在營造小說的敘事氛圍方面,遲子建采用了迂回的筆觸來進行渲染。在《白雪烏鴉》的開篇,作者就對傅家甸那種充滿世俗氣息的污濁氛圍進行了重點描繪;到第四章才寫到了死亡的場面,通過描寫巴音與吳芬的死來渲染死亡的氛圍,為鼠疫的出場拉開序幕;而在第五章對翟役生捕鼠經(jīng)歷及其身世的描繪則顯得更為引人矚目,鼠疫反而顯得平淡無奇了;第六章作者又用了大量的筆墨描繪了謝尼科娃這個角色;等到了第七章,才看到鼠疫的真正出場。作者采用這種間接迂回的方式避免了鼠疫災難的密集呈現(xiàn),沖淡了災難帶來的緊張壓抑的氣氛,營造出輕松緩和的敘事氛圍。在整部作品中喜歲這個人物的性格最為明亮,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一定會有笑聲,而他的死本來是最心痛的,但作者為了在蒼涼中透露出溫情,避免呈現(xiàn)死亡時人物撕心裂肺的悲愴和怨怒,所以將喜歲的死巧妙地用托夢的方式來呈現(xiàn),通過喜歲在夢中離去時歡笑頑皮的面貌描寫,淡化死亡的悲慘。同時作者還借用喜歲的視角完成了對鼠疫肆虐的景象描繪,他是敘事的關鍵,是最早發(fā)現(xiàn)鼠疫蔓延的人之一,通過喜歲的眼看到了整個隔離車廂的壓抑景象和第一個死者巴音的死亡場面,這些場面本來應該是灰暗壓抑的,但是因為借用了純真明亮的喜歲的視角化解了鼠疫災難的慘烈和陰霾,使得作品不那么陰森寒冷,還夾雜著一絲溫情。作者以溫情化解災難的手法還體現(xiàn)在對災難過后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中:鼠疫肆虐后的墳場,人們痛哭一場后并沒有完全絕望,他們有著開始新生活的希望和沖動:于晴秀又生了一個孩子;孤獨無依的胖嫂也將喜珠認作干女兒,兩人從此相依為命;王春申則在停滯的時間中看到了“謝尼科娃青春的臉”;傅百川原本瘋掉的妻子也懷孕了,并且開始打理燒鍋店。這種種現(xiàn)象都代表著活下來的人們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作者此時仍然用輕松從容的筆觸描寫這一切,使得作品的結尾充滿了溫情。《白雪烏鴉》借溫情之筆來化解災難正體現(xiàn)了遲子建對人性溫暖的關注,作品也因此具有了一種“悲而不痛”、“哀而不傷”的獨特之美。
四、結語
《白雪烏鴉》是遲子建2010年創(chuàng)作出的長篇小說,以20世紀初期時發(fā)生在哈爾濱的鼠疫大災難為敘事背景,使得整部作品布滿了冷峻與悲愴感。雖然這部作品無法掩蓋其本身帶有的悲涼色彩,但與其他諸多書寫災難的作品相比,《白雪烏鴉》并沒有采用特別夸張的手法來著重刻畫災難的場景,也沒有一味執(zhí)著于渲染災難所造成的悲劇性,人們面對災難時歇斯底里的姿態(tài)和帶有極端性質(zhì)的行為在這部作品中幾乎很少出現(xiàn)。整部作品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一種穩(wěn)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沉重中藏有溫暖,隱忍中帶著虔敬,決絕處浸滿悲憫。這就是遲子建一以貫之的目的所在。而在小說的藝術形式方面,遲子建在敘事藝術和結構上的獨特性也為她的作品添加了一份獨特的意蘊,她對于小說藝術形式的追求和創(chuàng)新也為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做出了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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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