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
摘要: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空間敘事內容豐富,既有現實世界中的各種空間,也有與現實世界不同的超現實空間、魔幻空間和象征空間等,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主要有兩類敘事結構:現實空間與非現實空間的穿越,空間秩序由混亂回復到平衡的過程。這些空間敘事具有實現時間的空間化、空間的主題化,推進敘事視角轉換和情節(jié)發(fā)展等重要功能,對于中國后世文學的發(fā)展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
關鍵詞:志怪小說;空間敘事;敘事結構;敘事功能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6)11-0151-07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雖然處于中國小說的初始階段,藝術技巧還不成熟,但其空間敘事對于小說的情節(jié)推動、人物塑造具有重要意義。空間敘事不僅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也是敘事的“前景”和表現中心。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空間敘事內容豐富,具有生活空間、社會空間、心理空間、文化空間等諸多特征。隨著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許多空間敘事已經成為空間意象,出現在后世的許多作品中,對于我國唐代傳奇、元雜劇、明清長篇小說的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在中國文學史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由于篇幅所限,本文所涉及的空間僅指文本再現世界的空間。
一、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空間類型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出現過許多空間,有現實世界中的各種空間,也有陰間、夢境、仙境等與現實世界不同的非現實空間。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常常出現的空間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1.超現實的空間
在現實世界之外,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展示的空間還有一個“彼岸”世界,即超越現實的仙境、夢境和陰間等空間。
仙境?!跋删场币恢笔侵袊让褡非鬅o災無難、幸福生活的理想境界。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社會動蕩、人民生活困頓不堪、再加上佛、道兩教的盛行,人們對于平安美好的生活更加向往,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出現了許多“仙境”故事。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仙境主要表現為神山洞窟、海洋等空間。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山這一空間,既有現實意義的山,又有神仙居住的“仙山”(仙境)。作為仙境之一的神山洞窟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對于“山”這一空間的夸張想象。王嘉在《拾遺記》卷十中介紹的昆侖、蓬萊、方丈、瀛洲、員嶠、岱輿、昆吾、洞庭等神山仙島,都屬于仙境這種空間。
海洋也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仙境之一。海洋作為地球上最廣闊水體的總稱,本是一種現實的自然環(huán)境,但由于古代中國傳統(tǒng)上一直是陸地國家,再加上當時航運并不發(fā)達,古人多不能親見大海而極其向往。因此,海洋就被當作一種遙望、尋寶或想象的空間,極具神秘色彩。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海是連接天與地一個極為重要的空間。如《博物志·八月槎》中乘槎人由海通天?!妒斑z記·貫月查》中巨查上有仙人居住。當然能在海上出入的
夢境。夢境作為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一個常見空間,往往是陰陽兩界進行對話的超現實空間,亡人可以在夢境中托付生者了卻自己意愿。如《列異傳·蔣濟兒》中的蔣濟兒就是通過托夢母親完成謀個“得樂處”的愿望③。夢境有時是神人相戀的超現實空間,凡人可以在夢境中實現自己在現實中無法完成的愿望和理想。如《搜神記·弦超》中的弦超夢遇神女并結為夫婦。夢境有時又是人物獲知事態(tài)發(fā)展趨勢的重要空間。如《搜神記·三王墓》中的楚王就是在夢中夢到眉間尺要殺他,后來楚王果真被眉間尺托付的怪客砍下頭顱?!妒斑z記·趙高受誅》中秦王子嬰在夢中被天使告知“當有同姓名欲相誅”④,于是懷疑趙高并將他誅殺。夢境有時還是事態(tài)發(fā)展的另一“現場”,之所以說“現場”是指人物夢境中說的話或者做的事在現實中會產生相應的結果。如《幽明錄·換頭》中的賈弼之在夢中答應換頭,起床后頭就真被換了。夢境有時僅僅就是夢境,小說敘述的就是人物做夢的過程?!队拿麂洝ぐ卣砘脡簟分械目h民湯林在進廟祈福時入夢,后來“遭違忤之事”從枕中出來,才發(fā)現枕內的好幾年不過是自己“俄乎之間”做的一場夢。
陰間。古人對于死亡充滿了恐懼和神秘感,陰間作為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一個重要的超現實空間,充滿神秘色彩。由于佛教的傳入,“神不滅”“生死輪回”“因果報應”的思想深入人心。人們認為死亡并不意味著終結,人的生命可以延續(xù)到來世。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有許多死而復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離不開墓穴這一空間。如:《列異傳·蔡支》蔡支之妻死后三年被劃回生錄,挖開其冢就“坐起語,遂如舊”復活了⑤?!端焉裼洝ず娱g郡男女》中河間男從軍歸來在河間女墓前哭訴,河間女就復活了。人鬼相戀的故事也離不開墓穴這一空間。如《陸氏異林·鐘繇》《搜神記·紫玉》。墓穴里的物品有時則是檢驗亡人與當世人物關系的物證?!读挟悅鳌ふ勆分蓄£柾踔谂R別時贈與珠袍并撕下談生衣裾。后來,談生售賣此袍子被識出,發(fā)墓檢驗找到談生的衣裾,驗證了談生的話?!端焉裼洝ご奚俑埂分斜R充誤入崔少府墓,與少府之女成婚,鬼妻贈其一金碗,盧生賣碗被崔氏親姨母識得。冢還是人們辟谷服氣的地方,如《異聞記·張光定女》中張廣定女在大冢里模仿龜息功,三年不食竟未鋨死。
2.魔幻的空間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部分現實空間由于神奇怪誕的人物和離奇曲折的情節(jié),使得這類小說具有光怪陸離的魔幻色彩。在這一空間里人鬼(妖)難分,虛實相生,有些鬼(妖)不僅沒有令人恐怖、厭惡,反而有些可愛。
家宅。家宅不僅是一個物理空間,而且飽含著情感和社會因素。人們對于“家”不僅有私密、舒適、安全的感知,也有對于家宅的黑暗角落、昏暗燈光等產生的恐懼心理。家宅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常常出現的魔幻空間,不僅是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還多為異類出現的場所?!读挟悅鳌ふ勆分械念£柾踔拱腙J入談生家里與其結為夫婦。家宅的地下、墻角等隱蔽的地方或者黑暗環(huán)境等處常常會出現一些妖魅鬼怪。如《列異傳·細腰》中何文家宅中出現的黃衣人、青衣人、白衣人及細腰分別就是黃金、青錢、白銀和杵棒,他們引起前主人張奮由巨富暴衰,程應“入居,死病相繼”⑥。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家”很多時候是一個隱性空間,全文只字未提,但讀者卻明白故事發(fā)生在家里。這個隱性的空間——“家”的形成不只依靠作者單方面的描述,同時也依賴于根植于讀者心中共享的中華民族關于“家”的文化傳統(tǒng)和記憶。如《列異傳·鯉魅》把“家”作為一個隱性空間,彭城婦就是在家里的床上捉住了化成自己的精魅——鯉魚?!端焉裼洝桥d老貍》的老貍幻化作吳興人與其子在家生活多年。這類志怪小說中的家宅空間敘事多成為外來者——妖魅幻化成家人迷惑人的重要場所,充滿了詭異的氛圍。
深山。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有些“山”不再是現實中的普通山脈,而是精魅出沒的區(qū)域,成為魔幻的空間。如《搜神記·白猿幻化》中幻化為老翁的白猿就是從主人公周群采藥的岷山絕峰下來的。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有些“山”則是傳說中的人物得道成仙的地方。如《神仙傳·黃初平》中的黃初平和黃初起都是在金華山中學得仙道而成仙的。
亭。這也是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中的一個魔幻空間。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亭常常是不祥之地,其中常常會發(fā)生一些恐怖的故事?!读挟悅鳌へ傳铡分械膭⒉囊顾迲治渫r,就有人說“此亭不可宿”,后來在樓屋間“見魅所殺人發(fā)髻數百枚”。⑦《列異傳·安陽亭書生》描述“安陽城南有一亭,夜不可宿,宿輒殺人”。⑧《搜神記·湯應》中“廬陵郡都亭重屋中,常有鬼魅,宿者輒死”。⑨《靈鬼志·嵇康》中的月華亭“此亭由來殺人”⑩。這類小說中的亭多為晚上妖魅鬼怪出現、殺人無數的場所,實際上反映了當時社會動蕩、人民生活缺乏安全感的現實。
3.象征的空間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還有一類空間借助特定的具體空間來表現抽象的思想感情,強調隱喻、含蓄和隱晦。
泰(太)山。泰山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具有象征意義的一個常見空間,“泰山”(有時作“太山”),多指與陽世相對的陰間?!读挟悅鳌げ讨А房h吏蔡支拜見太守的路上迷失方向,進入岱宗山下的一個城郭即陰間,受太山神的委托向天帝遞送書信,使亡妻復活。《搜神記·胡母班》胡母班經過泰山時被泰山府君委托送書信與女婿河伯,一年后返家途中路過泰山向泰山府君敘述傳書之事,看到受罰的亡父?!队拿麂洝な娑Y》巫師舒禮病死后被土地神送往太山。
桃花源。陶淵明在《搜神后記·桃花源》中描寫了一個既真實又虛無的空間,這個桃花源其實就是古人向往的大同世界。這個空間除了具有“場景”的敘事意義之外,更多地體現了理想王國的象征意義?!巴恋仄綍纾萆醿叭?,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桃花源象征著富足、美好的理想生活;“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桃花源象征著男女老少和睦共處的平等社會;“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保一ㄔ聪笳髦鵁o朝代更替的太平社會。志怪小說中的桃花源成為人們追求向往的理想社會。
4.現實的空間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還有一些現實世界中的空間。本文所說的“現實的空間”不僅包括現實中實有其址的地理空間,也包括沒有魔幻色彩的虛構空間。
如《搜神記·郭璞》中的“郭璞字景純,行至廬江”,廬江就是實有其址的空間,郡治在今安徽廬江西南舒城?!端焉裼洝は页分小拔簼笨氖罗蛳页?,濟北郡治在今山東長清縣?!端焉裼洝ざ馈分械摹皾h董永,千乘人”,這“千乘”郡治在今山東高青。此類篇目不在少數,不一一列舉。這類空間大多作為小說中人物或事件發(fā)生的背景。另外,在地理博物體志怪小說中也有許多現實空間。如張華的《博物志》中的《山》:“五岳:華、岱、恒、衡、嵩”;《水》:“四瀆:河出昆侖墟,江出岷山,濟出王屋,淮出桐柏。八流亦出名山:渭出鳥鼠,漢出嶓冢,洛出熊耳,穎出少室,汝出燕泉,泗出陪尾,沔出月臺,沂出太山”。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還有一類未必能在現實地圖中找到,但確為現實世界人們生活的世俗空間,如家宅、山林、集市等,這類空間與魔幻空間的區(qū)別在于是否有妖魅鬼怪的出現。如《賣胡粉女》中的富家男遇見賣胡粉女的那個集市就是現實空間。
二、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空間敘事的
表層結構及文化內涵小說文本是由一套可見的能指構成的有機結構,但其中的故事則是對能指的抽象,是無形的。通過復述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空間敘事可以把無形的故事表現出來,從而更好地分析作品的深層文化內涵。從空間視角來看,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空間敘事的表層結構主要有兩大類:
1.現實空間與非現實空間的穿越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常出現人類現實生存空間與陰間、仙境、夢境等非現實空間的相互穿越。以文本中的俗世凡人為視角,許多作品中的世間凡人有時會由日常生活空間進入陰間、夢境或者仙境等異于現實世界的空間,演繹出許多精彩的故事。這主要有以下三種模式:
一是人間—陰間之間的穿越。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有許多篇目敘述人物從“人間—陰間—人間”的穿越過程,這種空間跨越與當時崇巫好鬼的民間信仰及佛教、道教的“輪回”觀念有關。主人公從人間進入冥界地府,在同盟者的幫助下完成任務,重返人間,有的甚至讓亡者再生?!读挟悅鳌げ讨А分械牟讨月氛`入死后魂魄的歸所——岱宗山,在同盟者(泰山神)的幫助下,完成向天帝送書信的任務,不僅自己重返人間,而且使得已死三年的妻子復活,夫妻團圓?!端焉裼洝ず赴唷放c此類似。還有一類“人間陰間穿越”志怪小說的結構是主人公誤入陰間,通過核查生死錄確認陽壽未盡,又得以重返人間。如《幽明錄·舒禮》《幽明錄·康阿得》等等。
“空間總是社會性的空間?!蔽簳x南北朝志怪小說中“陰間和陽間的穿越”這種空間敘事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社會性。與現實社會一樣,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陰曹地府里有草菅人命的事情和貪贓枉法的鬼怪。許多篇目里的人物按照生錄還有陽壽,卻無故被提前枉殺?!端焉窈笥洝ば煨脚分械男煨脚鞍干?,當八十余”,卻在十四五歲就被枉殺?!队拿麂洝な娑Y》的舒禮陽壽還有八年,就被索命。陰間的官吏也會徇私舞弊、貪污受賄?!端焉窈笥洝り幚羰苜V》的李除本已死去,因為許給鬼吏一只金釧而又復活;李除并不是個例,向鬼吏行賄的人不在少數,“為吏將去,比伴甚多,見有行貨得免者”。《藝苑·章沉》中的章沉本已死去,卻因為“天曹者是其外兄”而“斷理得免”。與章沉一起來到冥界被錄送的女子秋英,因把自己的金釧及臂上雜寶送與天曹主者也得以重返人間?!妒霎愑洝っ撯A》的庾某也是壽數未盡就被倆鬼抓到陰間,在被遣送回人間的路上又碰到索要財物的門吏,一女子脫下三只金釧送給門吏,才使庾某得以重回人間。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陽陰兩界穿越的空間敘事既反映了當時人們認為生與死是可以轉化的觀念,又表達了人們對社會黑暗的極度不滿。
二是現實—夢境之間的穿越。夢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夢境雖然是一種幻覺,但夢中的人物事件又是現實生活的一種表現。古人認為夢能預知吉兇,與現實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這種“現實與夢境的穿越”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得到了充分體現。許多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人物從現實中進入夢境,在夢境中獲知任務或者得到報償如結婚、升官等,夢醒后完成任務或報償消失。夢境敘事序列比較復雜,一類是人物在夢境中獲知任務,醒后完成任務。如《列異傳·蔣濟兒》就是蔣濟的妻子兩次入夢,在夢中從亡兒那里獲知了“任務”——即到孫阿那里為自己謀個“得樂處”,母親醒來后就把任務轉告蔣濟,蔣濟找到尚未去陰間赴任的孫阿求情,最終任務完成,其兒如愿以償“轉為錄事”。有時做夢者是“任務”完成的阻礙者,“任務”有時可能與做夢者的意愿并不一致。如《搜神記·三王墓》中的楚王入夢,在夢中夢見了眉間尺報仇這一任務,夢醒后他力圖阻止這一任務的完成,重金懸賞捕殺眉間尺,但最終在怪客的幫助下,眉間尺報仇的“任務”完成。另一類是人物在夢境中實現理想,得到報償,中遇變故,報償消失。《搜神記·弦超》中弦超在夢中遇到神女實現理想,結得良緣,后來因泄露其事,神女離開,雖然五年后再次相聚但終不得日日往來,弦超夢中得到的報償——與神女結為夫妻還是沒有真正得以實現。《幽明錄·柏枕幻夢》中的縣民湯林在夢中實現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結婚升遷。后來遭遇意外,夢中醒來,報償消失。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夢境不僅是人的一種生理現象,也成為人們表達理想、追求幸福的地方。
三是仙境—人間之間的穿越。魏晉南北朝社會動蕩、戰(zhàn)爭頻繁,人民飽受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在兵荒馬亂中艱難地生活。加上當時風行清談、老莊清靜無為的思想,因此歸隱山林,修道成仙成為人們逃避現實、追求幸福的一種方式。許多文人渴望進入仙境、修煉成仙。在這種形勢下,以登山遇仙、修煉得道、拜會仙人為主要內容的游仙詩得到了高度的發(fā)展,涌現出張華、郭璞等游仙詩人,他們同時又是志怪小說的作者。在這種社會及文學風尚的影響下,魏晉南北朝出現了大量的人間與仙境穿越的志怪小說。這類志怪小說中的人物偶入天界或仙山洞窟,遇仙不覺,歸來醒悟。如《拾遺記·洞庭山》的采藥石之人偶入靈洞,受到眾女的熱情款待,出洞返鄉(xiāng)才發(fā)覺他入洞三天、人間已三百年了。《幽明錄·劉晨阮肇》在天臺山迷路,遇到二女并跟隨回家,半年后返鄉(xiāng),發(fā)現“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更是人間仙境穿越的代表作,從此之后桃花源就成為了理想社會的代名詞。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現實空間與非現實空間的大跨度穿越使得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提高了小說這一文體的趣味性。
2.空間秩序由混亂回復到平衡的過程
以敘事文本中的俗世凡人為視角,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有些篇目中的俗世凡人并未穿越到非現實空間,而是由于異人異事的出現,從而打破了原有的空間秩序,人物在外力的幫助下或由于某種因緣,異人異事消失,空間秩序回復平衡。這主要有以下幾種模式:
一是妖魅鬼怪闖入—空間秩序混亂—英雄除異—空間秩序平衡。《列異傳·魯少千》由于蛇妖的闖入楚王少女屋舍,造成楚王少女生病,王宮以往的秩序被打亂;魯少千得仙人符除死蛇妖,治愈了楚王少女的疾病,王宮恢復以往秩序。《列異傳·細腰》由于細腰和黃衣、白衣、青衣的妖魅出現于巨富的舊宅,造成舊宅秩序混亂(“死病相繼”),轉賣給鄴人何文后,他大膽破除妖怪(依次挖掘了黃金、青錢、白銀,焚燒了杵棒),最終舊宅的秩序回復平衡(“宅遂清安”)?!读挟悅鳌庽取贰读挟悅鳌な蠊凇贰读挟悅鳌へ傳铡返绕慷季哂蓄愃频目臻g敘事結構。
二是女性神(怪)闖入—打破男主人公生活空間秩序—結為良緣—人神(怪)殊途。如《搜神記·董永》中的織女出現在董永行完三年守喪之禮回主人家的路上,打破了董永賣身為奴單身漢的生活秩序,織女與其結為夫妻,成就了一段良緣;但織女完成天帝交代的任務:織十天一百匹絹替董永還債之后,終究人神殊途,織女“凌空而去,不知所在”?!端焉裼洝へi臂金鈴》中的美女出現在士大夫回家途中,攪亂男主人公的日常生活空間秩序(“呼之留宿”),結為一段姻緣(“解金鈴系其臂”),但“使人隨至家,都無女人”,結果人妖殊途,美女是由豬幻化的(“因逼豬欄中,見母豬臂有金鈴”)?!墩绠悅鳌畛笈贰端焉窈笥洝埞米印返绕靠臻g敘事結構與此類似。在這類空間敘事結構中,作者更多地是表達對于美好愛情的渴望。但由于當時社會對于人們情欲的束縛,人們在現實中很難實現婚姻愛情自由。因此,這類人神(怪)戀往往以愛情無果為結局。
三是某種因緣導致空間秩序打破—因果報應—空間秩序回復平衡。如在《靈鬼志·蠱》中,一個世代以放蠱、收蠱來致富的人家,由于他們事蠱造成周邊其他人日常生活空間秩序的混亂,后來這家里不知情的新媳婦獨自在家時灌殺了大蛇,沒多久這家人遭到報應(染上疾疫、死亡略盡)。整蠱的人死了,周邊其他人日常生活空間秩序自然就回復了正常。在《列異傳·獵人化鹿》中,由于彭姓獵人世代以捕鹿為業(yè)、獵殺過多使山中原有的生態(tài)平衡這一空間秩序被打破,在一次山中捕獵過程中,父“忽蹶然倒地,乃變成白鹿”,得到報應,兒子就“終身不捉弓”;但是到了孫子時,孫子又重新捕鹿,射中祖父,孫子幡然悔悟,停止捕獵,山中回復原有秩序。這一類空間敘事更多的是為了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思想。
上述第一、二兩種空間敘事模式與當時鬼神信仰的觀念分不開。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作者大多相信神仙、妖魅無處不在,所以他們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自然就會經常有妖魅鬼怪出現在人們的俗世生活空間。第三種敘事模式則與佛家的“因果報應”論有關。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在中國得到發(fā)展和繁榮,“因果報應”作為佛教一個基本的宗教觀念深入人心。當時許多志怪小說的作者都是佛教信仰者或愛好者。因此,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形成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敘事模式。
三、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空間敘事的功能
空間敘事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運用,使得小說情節(jié)曲折離奇、人物形象生動,提高了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藝術想象力和表現力,促進了小說這一題材的長足發(fā)展。具體來說,空間敘事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主要具有以下功能:
1.通過空間敘事來使時間呈現空間化
時間和空間作為敘事的兩個基本維度,相輔相成,不可分割。巴赫金曾就二者關系提出“時空體”理論,“在文學中的藝術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時空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兩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志的融合,正是藝術時空體的存在?!蔽簳x南北朝志怪小說的空間敘事模糊了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的時間界限,使得時間敘事明顯呈現出空間化、跳躍性特征。以夢境和地獄兩大空間敘事類型為例,其自身既是與現實生活不同的空間,卻也是對現實時間的重要突破。如:夢境既可以預知未來,又可以見到已故的亡者(亡者的隱喻是逝去時間),成為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空間載體;地獄則是鬼魂的所在地,體現了古人對于逝去時間的一種空間處理。這就形成了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獨特的時空體。在夢境這一空間中,現世生活中的人可以從現實時間進入到逝去的時間,可以與亡故的人進行溝通交流,如《列異傳·蔣濟兒》就是蔣濟的亡兒兩次在母親的夢境中訴說心愿?,F世的人還可以在夢境這一空間中預知事情的發(fā)展趨勢,從而突破了以時間為軸線的敘事方式的局限,達到預敘的效果。如《搜神記·三王墓》中的楚王就是在夢境這一空間中得知自己將被眉間尺殺死為其父母報仇的結局的。在地獄這一空間中,人物不僅可以與亡人相見,而且還可以穿越地獄再次重返人間。這一空間穿越的過程也蘊含著現實時間與逝去時間的對接。如《搜神記·胡母班》就是胡母班在陰間遇到了自己亡故的父親,并在完成任務后又返回人間。
2.通過空間敘事來塑造主題化的空間
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有些敘事情境下,空間敘事取代了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詳盡描繪空間成為小說的主題。這時“空間就成為一個‘行動著的地點,而非‘行為的地點”。尤其是那些宣揚宗教的篇目最為突出。如《幽明錄·康阿得》作者力圖通過佛家弟子康阿得死而復生來宣揚信佛的好處,但文本并不以敘述他如何死而復生的過程為主,而是用重墨詳細描述康阿得游歷地獄的見聞?!囤は橛洝ぺw泰》也是通過佛家弟子趙泰死而復生來宣揚信佛的好處,篇目細致地描述地獄的景象。通過地獄不同刑罰的詳細描述,使得讀者看后不由心生畏懼。與地獄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福舍,又通過“受變形城”這一空間描述,交代了地獄受刑罰者的轉世報應。正是通過地獄和福舍兩種空間的對比描述,顯示出不信宗教、為非作歹的人與信仰宗教的人的死后不同待遇,從而說服人們要篤信宗教,為自己積累福報。
在一些仙山洞窟類的篇目里,空間敘事也呈現出主題化的特點。如《拾遺記·洞庭山》先是敘述洞庭山的傳說,后又借采藥石之人的視角描述了山中靈洞的奇美。小說極力突出洞庭山這一空間的美好,目的就是表達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端焉窈笥洝ぬ一ㄔ础吠ㄟ^武陵漁夫誤入桃花源,描繪出一幅安寧和樂、自由平等的生活圖景。情節(jié)淡化,空間敘事成為一些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主題??臻g的細節(jié)化描寫對后世中國小說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3.通過空間敘事來轉換敘事視角
法國結構主義敘述學家托多羅夫所說:“視點問題具有頭等重要性確是事實。在文學方面,我們所要研究的從來不是原始的事實或事件,而是以某種方式被描寫出來的事實或事件。從兩個不同的視點觀察同一個事實就會寫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事實。”小說中提供給讀者的人物形象和空間圖象,最終都是由人物和空間被觀察的方式即敘事視角所決定。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空間敘事往往是敘事視角發(fā)生轉換的一個拐點?!翱臻g感知中特別包括三種感覺:視覺、聽覺和觸覺。所有這三者都可以導致故事中空間的描述。通常,形狀、顏色,大小都是通過特殊的視角由視覺接受。聲音可以對空間描述做出貢獻,雖然是在較小程度上。如果一個人物聽到一陣很低的聲音,那可能仍距說話者一段相當的距離。如果可以一字一句清楚地聽清說話的內容,那么它的位置就要近的多,比如一間屋,或一道薄薄的幕帳之后。”例如在夢境這空間敘事中,敘述者就像附在做夢者身上一樣,借著做夢者的感官來進行視聽。《幽明錄·換頭》中“河東賈弼之,義熙中,為瑯琊府參軍。”為外聚焦敘事模式,敘述者對于作品中的主人公官職、身份等了如指掌,并一一交代。接下來,進入夢境這一空間,敘事視角就轉換為做夢者賈弼之的視角,“夜夢有一人,面皰甚,多須,大鼻瞷目”,又聽這個人說“愛君之貌,欲易頭,可乎?”通過賈弼之的視角,讀者可以清楚地了解夢中人的長相及言語。因為夢境是一個私人空間,只有敘事視角轉換為做夢者身上才能具體生動地描述夢境內容,讓讀者產生如入其境的真實感。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一些篇目中,敘事空間的細微變化可以引起敘事視角的多角度變換。在《續(xù)異記·徐邈》中,“徐邈,晉孝武帝時,為中書侍郎,在省直,左右人恒覺邈獨在賬內,以與人共語”,在徐邈獨自處以帳中、外面站有左右人這一空間時,文本以“左右人”的視點出發(fā)進行敘述:他們總是聽到徐邈與人談話的聲音。接下來,在帳中但又在屏風外這一空間中,敘事視角換為門生的:他發(fā)現了一只大青蚱蜢?!半m疑此為魅,而古來未聞,但摘除其兩翼?!边€在相同空間內,敘述視角又變?yōu)槿劢鼓J?,敘述者如同無所不知的神仙一樣,洞察到門生的心理:懷疑大青蚱蜢是個妖魅。夜里一青衣女子入邈夢,敘事視角又轉換為徐邈。敘事空間的不斷變化有助于敘事視角在不同的人物間靈活自然地轉換,為小說制造懸念提供了條件。這種托夢的表現手法為后世的長篇小說廣泛采用。
4.通過空間敘事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情節(jié)被‘空間生成”??臻g敘事對于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一些空間敘事是某些特定情節(jié)發(fā)生的必要條件。如墓穴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人鬼戀的必要環(huán)境。而《談生》中的情節(jié)用序列來表示如下:A.談生四十無妻;B.談生家中闖入一個女鬼,二人結為夫妻;C.談生沒到女鬼復活的期限就用火光照視,女鬼離開前贈與談生珠袍,并裂取談生的衣裾;D.談生到集市賣袍;E.睢陽王發(fā)墓驗證;F.談生及其子受封。如果缺少了墓穴這一空間敘事E,前面的女鬼就失去出處,后面的驗證身份進行加封也就無從發(fā)生。
有時空間敘事又是故事情節(jié)的一個組成部分,這與空間敘事是情節(jié)發(fā)生的必要條件有不同之處。當空間敘事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必要條件時,空間敘事則是貫穿整個情節(jié)的全過程;當空間敘事作為故事情節(jié)的一個組成部分時,空間敘事就成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具體過程。如《靈鬼志·道人幻術》,從道人進擔人的籠子中,到籠子中的道人口中吐一婦人,再到此婦口中吐一外夫,空間變換成為了小說的情節(jié)。托夢交代或預敘結局的夢境空間敘事也屬于此類。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空間敘事有時僅作為情節(jié)發(fā)生的背景,與故事情節(jié)并不具有必然的聯系。這些篇目多以現實中真實的地點作為故事發(fā)生的場域,如《靈鬼志·周子長》“周子長僑居武昌五丈浦東岡頭?!薄墩绠悅鳌畛笈分小昂幽蠗畛笈?,常詣章安湖拔蒲?!蔽逭善謻|岡頭、章安均為歷史中實有的地方。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以現實中的地點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背景與作者的寫作目的有關。雖然今天看來,志怪小說充滿了奇異怪誕的色彩,但作者并不是有意好奇,而是認為這些事件實有其事,按照史傳文學“徵實徴信”的原則進行敘述。
注釋
①②④〔晉〕王嘉撰,〔梁〕蕭綺録,齊治平校注:《拾遺記·卷四秦始皇》,中華書局,1981年,第101、116、105頁。③⑤⑥⑦〔魏〕曹丕等撰,鄭學弢校注:《列異傳等五種》,《列異傳·蔣濟兒》,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年,第10、25、29、32、29、26、88頁。⑧⑨〔晉〕干寶撰,汪紹楹校注:《搜神記·卷十八·安陽亭書生》,中華書局,1979年,第229、230、37、16、14、15、225頁。⑩李劍國輯釋:《唐前志怪小說輯釋》,荀氏:《靈鬼志·嵇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86、531、642、642、396頁?!矔x〕陶潛撰,顧希佳選譯:《搜神后記》,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頁?!矔x〕張華著,祝鴻杰譯注:《博物志全譯》卷一《山》,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9、23頁。丹尼·卡瓦拉羅:《文化理論關鍵詞》,張衛(wèi)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0頁。〔晉〕陶淵明撰,顧希佳選譯:《搜神后記·徐玄方女》,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3、40頁?!材铣巍硠⒘x慶撰,鄭晚晴輯注:《幽明錄·卷一·劉晨阮肇》,文化藝術出版社,1986年,第1頁。[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小說理論》,白春仁、曉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4—275頁。[荷]米克·巴爾:《敘事學:敘事學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08、106頁。托多羅夫:《文學作品分析》,張寅德《敘事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65頁?!材铣巍硠⒘x慶撰,鄭晚晴輯注:《幽明錄·卷一·換頭》,文化藝術出版社,1986年,第30頁。[以色列]卓拉·加百利:《朝向空間的敘事理論》,《江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10期。
責任編輯: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