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嬰
我不為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為一切而哭泣,這一切包括我失去的童年。
—佩索阿《不安之書》
童年是人性的水,從陰影中流出的水。
—巴什拉《夢想的詩學》
二○一二年我第一次接觸佩索阿的《惶然錄》,這對我而言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因為,在他虛無主義的陰影下,我開始懷疑自身的存在,一種假想的敵意觸碰到了我的童年,我需要重構(gòu)我的記憶進而釋放語言的外殼中那縷幽微的心魂。心之引力彈奏著它的樂器,穿過荒涼的時間中心,抵達幼體的邊界。佩索阿以不同的變換形式占據(jù)了我身心的各個關(guān)隘。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那天然的童年憂郁侵擾了他整個隨筆和詩歌的秩序,精確一點來說這是一種遮蔽自我焦慮和欲望的秩序。不可否認的是,佩索阿那憂郁的鏡面所折射出來的微光,至今仍糾纏著我們。
在我看來,每個人的童年都是對另一個人的童年的回應,童年是最接近神性語言的時刻,是對語言的一種挽回。在語言尚未成形之前,一種新生的力量流向宇宙的四周,多個童年在我們的身心中獲得孕育的機會,我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了無數(shù)個回憶的場景,每個畫面都在召喚我們回到過去,我們散布在不同生命階段的夢幻逐漸變成了真實,進而反噬我們的現(xiàn)在。正是在這樣的真實與虛無之間,佩索阿將童年的憂郁灌入到我們的心扉:“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在內(nèi)心中失去自己,在那些遙遠的、沒有被職責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秘和未來的童貞般的純凈里,忘卻自己?!保ā痘倘讳洝?,韓少功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在這里,佩索阿儼然成了立法者,禁止一切讀者進入他的童年世界,仿佛急著要宣布一個事實—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的童年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事實上,佩索阿的童年并非自我決絕般的虛無,而是將一切封閉在身體之中,來自母體的幽閉。他五歲喪父,后因母親再婚去了南非,十七歲回到葡萄牙里斯本,直至終老。和卡夫卡一樣,佩索阿也是小職員,也是終身未娶??ǚ蚩ㄕf他身上一直背著鐵柵欄,佩索阿似乎也是如此。童年時,父親的缺席使他懂得如何面對自己,如何與自己相處。以至于到后來,心靈的敏感不斷加深,他不得不將記憶之甕浸入童年的河水中,偶爾他也會“砰”地拔掉塞子,重溫那“簡直不可能存在的國度”。(《惶然錄》)
如果回歸到詩人的層面,童年的記憶將決絕地回流到我們生活的本源。然而,若不乞靈于繆斯,這種本源也會蕩然無存。本質(zhì)上而言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因為成人的身體早已背離了回憶的邀請,包括回憶的火、水以及回憶的神與燈。是的,佩索阿早已明白這一切:
回憶是對自然的背叛
因為昨天的自然不是自然
已經(jīng)過去的事什么都不是,回憶是不去觀看。
(《牧羊人43》,選自《阿爾伯特·卡埃羅》,閔雪飛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
假若我們不去回憶,我們的童年還會存在嗎?那最初的生命,最初敞開的世界和風景只會原封不動地躺在我們身心的某個陰翳的角落里,靜止得只剩下憂郁之灰。于是,我們渴望找到一個最初的原型,解除自我的心理抵御,重啟我們的記憶,來和自己的幼年對話。
法國評論家加斯東·巴什拉說:“童年是在不定的過去的時間中由片段組成的,是由隱隱約約的開始胡亂構(gòu)成的花束?!迸逅靼⒁部释峙踹@花束,渴望復活心中的童年,雖然他懷疑這一切。但這并不妨礙他在語言中呈現(xiàn)出碎片式的激情,之所以說是碎片式的,是因為無論《惶然錄》《不安之書》還是《自決之書》,佩索阿向我們呈現(xiàn)的,似乎都是精神遞進的詞語的碎片,而短暫則預示著佩索阿對童年的描述從來都是一筆帶過,是可有可無的靈光乍現(xiàn),或者也可以說是語言的回光返照和心靈的焦慮。
如果循著佩索阿的語言逆流而上,你會看到一個童年的實體,一個靜止在時間中的照片般的童年樣品,宛如睡眠是死亡的樣品一樣。童年只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沉睡的那段時間,凝固著的結(jié)冰的時間。伴隨著佩索阿獨有的憂郁和敏感,在這種心靈狀態(tài)中,童年在他成人的體內(nèi)經(jīng)歷了出現(xiàn)、靜止、消逝再浮現(xiàn)的過程,憂郁開始呈現(xiàn)出它新生的力量。每一次對童年的回憶都是一次誕生。我們多次誕生,在這誕生的微光和陰翳下,我們成了自己的陌生者,一個置身于童年病癥的幻想者—童年仿佛消失了,或者說它從未存在過,那只是鏡中一個的幻影,一場蝴蝶之夢。佩索阿深諳此道,他在《重回童年》中說:
在我不玩耍的時候,我到底是誰?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孤兒,被丟棄在冰冷的感覺中,在現(xiàn)實的街角里瑟瑟發(fā)抖,無可奈何,只能在悲傷的臺階上入睡,被迫吃下幻想供給的面包。(《不安之書》,劉勇軍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4年)
最后他發(fā)出吶喊:把曾經(jīng)哄我入睡的嬰兒床與搖籃曲還給我。
在我看來,佩索阿開啟了一個通往童年虛無主義的大門,他總是懷疑童年存在的真實性,這里明顯有著精靈般的憂郁。當一個孩子停止玩耍還是孩子嗎?如果不是,那他是誰?童年的流逝擾亂了時間平靜的波紋。這種孤獨喑啞的氣息彌散開來,使人一下子想起卡夫卡獨白的變體,一種絮絮的低語。童年的迷失意味著最初自我的流動,流動著的記憶和身體,如同海明威式的“流動的盛宴”。佩索阿渴望找到童年的對等物來彌補心中的空缺,因為童年終將遠去,而我們敲擊語言的外殼所發(fā)出的聲響才是永恒的律動。然而,從童年的身體里流出的水,流出的陰影,帶著果子的厚味和花朵的幽靈,深愛著我們。因此,我們更愿意相信,記憶是重返嬰兒和童真的穿墻術(shù)。消逝在我們身體里的那個幼小的身體和心靈還好嗎?或許正如黑塞在《朝圣者之歌》中向我們描述的他的“魔術(shù)師的童年”那樣:“慢慢地,我心里最初的花朵開始凋謝了?!彼f:“我已感到某些力量存在著,不再讓我是個孩子。”
于是佩索阿開始在語言中冒險,他發(fā)明了很多人物,比如卡埃羅、坎波斯、雷耶斯,甚至連他筆下的自己也是自我的虛構(gòu)、自我的虛無。所有的人物都圍繞佩索阿這個軸心不停地運轉(zhuǎn)、遠離,直到完全消逝;或者可以這么說,異名者的存在源于他兒時的經(jīng)歷,一種孤獨憂郁的經(jīng)歷,于是他將自己幻想成許多角色來和自己玩耍。我想佩索阿童年時就這么做了?,F(xiàn)在卡埃羅等人的出現(xiàn),不過是其童年世界中的那些幻想或者假想的玩伴也隨之長大了而已。正如他在《論異名》中所說:“從小我就喜歡在自己的周圍創(chuàng)造一個虛構(gòu)世界。讓一些并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圍繞在我身邊?!保ā蹲詻Q之書》,劉勇軍譯,中國華僑出版社2015年)佩索阿用詞語打造了這些天真的面具、夢想的面具,到后來連詩人本身也成了面具,并戴著這些面具引領(lǐng)我們走向孤獨的迷宮:
我取下面具,看著鏡中
我是多年前的那個同樣的孩子
我一點也沒有改變
那是知道如何移去你面具的好處
你仍是那孩子
那活著的過去
那孩子
……
(《我取下面具,看著鏡中》,選自《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韋白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佩索阿曾在詩中說,當他取下面具,他就老了。過去混合著未來的一致性,兩者均在時間的統(tǒng)治下,宛如兩個孩子挽著手前行。詩人戴著面具的童年,在某種憂郁的召喚下與現(xiàn)實的臉孔融合在一起,直至我們分不清臉孔與面具哪一個更真實。對此,帕斯在《不識于我—給佩索阿詩選的序言》里提醒我們:“真正的佩索阿并不出現(xiàn),他永不會出現(xiàn),沒有另一個?!?/p>
想想吧,當我們回憶童年,是否意味著童年也在召喚我們?當然,重返童年之路本身就是失重的過程,在佩索阿破碎的回憶表面,他的語言是沉默的。這不斷加深他語言的憂郁的音調(diào),這是他童年留下的后遺癥。很明顯,佩索阿并不愿突破心靈的領(lǐng)域直接進入自己的童年,因為,“孤兒”般的經(jīng)歷加劇了詩人的童年對未知的恐懼。時間,這個永恒的竊賊,在我們的身體里播下種子,讓我們擁有新生的力量,進而讓我們相信從時鐘里解救出來的童年比真實的童年更具有誘惑力。很多時候我們只有通過回憶來還原當時生活的場景,我們必須在記憶的圖像中創(chuàng)造新的童年。那靜止于幼年河川的時間鼓動著羽翼,仿佛要飛出我們的身體,這是一種欲望的驅(qū)使,是一種“純粹的生命源”。但我們從佩索阿的語言中似乎并未看到這種記憶的圖像,仿佛他將自己對童年的幻想壓到了最低的刻度,這也和佩索阿內(nèi)心深處對存在與虛無的哲學認知有很大關(guān)系。若某天佩索阿步履沉重地向我走來,我會幾乎看不到他的影子—在我心中他是真正將影子和身體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人,甚至比卡夫卡更孤絕。
從十七歲開始,佩索阿一直生活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他很少出門,如同隱士,即使到現(xiàn)在人們對他的愛情和生活也知之甚少,像夢中的兒童留下的幻影,佩索阿從我們的身心中一閃而過。在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下,佩索阿完成了對時間的幻想,語言也開始為他辯護,他的憂郁氣質(zhì)是對自我童年的重建,雖然這種重建是失效的。因為在作者的精神世界中,存在即虛無,一切不過是憂郁的語言鏡面折射的孩子的小像。童年的四季風景變換,花朵是花朵,石頭還是石頭,河流還是河流,它們因為存在而存在,而不會因為人類微不足道的思考而改變分毫。每個童年的時段都會忠實于過去,似乎只有當我們進入成年以后,才會駐足于記憶中的風景,從而變成風景的一部分。
下面,我還想回到之前的那個話題,即父親的缺席對佩索阿童年的影響。這似乎令佩索阿變得異常敏感,他不再篤信神明,也懷疑現(xiàn)在的物化世界,童年的憂郁直接導致了佩索阿在語言真空里的逃亡。于是一個紙上的童年誕生了,澄明的光開始降臨,照在那個戴著面具的“膽小鬼”的身上,他開始一點點顯形,而后又慢慢隱沒到黑暗中去:“我們睡著以后,都會變成孩子。”這被佩索阿稱之為“動物的本能”,“將整個人類的童稚、整個沉睡的社會以及每個人和每件事都納入其中的溫情”。(《不安之書》)
一九一四年佩索阿通過化身阿爾伯特·卡埃羅,寫下了圣潔而透明的《牧羊人》組詩。和他的散文不同,佩索阿的詩與他的精神氣息融合得更加完美,或許可以這么說,詩中的佩索阿像個孩子,而散文中的佩索阿更像個猶疑的圣徒??梢愿惺艿降氖?,童年這股細細的詩泉流過佩索阿,同時也流過卡夫卡、舒爾茨、喬伊斯、普魯斯特和里爾克。那種幽暗的清澈給人的感覺像鏡子一樣熟悉而陌生。童年的存在本身只是一個夢想、一束啞默的火,而在詩中佩索阿的手指伸向了神明,他的詩像神明一樣呼吸:“當我死時,我的孩子/也讓我成為孩子吧,最小的孩子/把我抱在你的懷里/把我抱進你的屋子/脫去我疲憊的人體形骸?!保ā段业男慕^大于整個宇宙》)
佩索阿童年的孤獨氣質(zhì)透過每一個詞折磨著我們,令人驚奇的是這種折磨使人變得愈加豐盈完整—當童年成為一種現(xiàn)象時,就意味著它必須超越童年自身,甚至脫離作者而存在,它懸浮于某個靜止的時間當中,是永恒的,是童年的童年。每一次,每個時刻,我重讀佩索阿,都是在參與他童年的某次裂變,他零星地交出自己,宛如交出他的過去,那個無法挽回的不安的自決的過去。
然而,在綿延的時間中,在虛無縹緲的巨大安寧中,佩索阿試圖以全部的心靈占據(jù)那空白的紙張—那是童年的極地領(lǐng)域,詩人帶領(lǐng)我們擺脫偶然性的靈光一現(xiàn),直接進入他營造的城堡體系。因此,我們一旦進入佩索阿語言運轉(zhuǎn)的宇宙,就很難擺脫他的心之引力。仿佛,他的文字是在童年附體的情況下完成的,同時詩人也重構(gòu)了童年時間的可能性?;蛟S,一切正如佩索阿在詩中所聲明的那樣:“我不會為自己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為一切事情哭泣,因為它們與我的童年有關(guān),因為它們將要失去?!保ā痘倘讳洝罚?/p>
在窺探佩索阿的秘密時,卷曲的紙張會立刻焚燒起來,如同佩索阿在焚燒自己的記憶。純粹的憂郁和無所不在的記憶混合在一起,穿透時間運行的表面,進而通過自己的語言和心靈減弱時間運行的速度。他重新發(fā)明了自己的童年,和幼時的自己又開始生活在一起,每個人的童年都是自己的孩子,佩索阿深知和童年的相處之道,他越來越安靜、清澈,一切都來源于對分身異名者的愛,來源于透過孩子的目光重新對自我的生命感到好奇。對此,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中給我們帶來莫大的啟迪:“我們?yōu)槭裁床粡淖约菏澜绲纳钐?,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yè)),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馮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
事實上,兒童是實體也是成人的幻影,無論是里爾克還是佩索阿,童年都是一種宗教般的存在,帶著雙重的圣潔與憂郁,尤其是回憶的憂郁實質(zhì)。
有時,我也會面臨這樣一個時刻,當我獨處時,會陷入回憶的沼澤無法自拔,夢幻、憂郁和某個突然襲來的童年瞬間,讓我在時間與非時間的縫隙中無法喘息。因為在我看來,時間的深度會慢慢擴大記憶的空間范圍,直至我們童年時玩耍的區(qū)域。童年時對未知的恐懼使我們重新想象自己的形象,直到我們被一層薄霧籠罩。在詩中,佩索阿曾說過:“以孩子為師?!边@是返璞歸真的情結(jié),孩子能引領(lǐng)我們走向快樂的花園,學習生命的樂趣。這一點,彌爾頓看得非常透徹:“兒童引導成人,像晨光引導白晝?!焙⒆泳褪悄亲畛醯囊皇?,一如我們童年的明媚時刻!
當遙遠的幼年時代漸漸退潮,記憶才開始顯形。童年是文學的前奏,是心靈的歡愉之歌,這時,渴望愛和被愛讓佩索阿墜入《不安之書》的深淵里,心里的微光依稀照亮著遺忘的邊緣。從寫作中回歸到童年的狀態(tài),儼然已經(jīng)讓佩索阿徘徊于真實與想象之境。?。∧菍儆谖覀冹`魂深處的印記難道只是一種暗示?唯有閱讀與寫作才能拯救童年的國度?
有時,佩索阿會讓我想到一個在異國他鄉(xiāng)玩耍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在南非有著怎樣的童年,但可以肯定的是,被父愛拋棄的那段時間加速了佩索阿童年的進程,仿佛一瞬間他就過完了孩提時代?;貞浲暌馕吨屚懺谏硇闹姓业揭粋€實體,一個真正的能通過夢幻觸摸的實體。在很大程度上,這會讓自己擁有一個完整的童年,并通過白日夢的形式重溫那些消散的場景。然而,在佩索阿的精神風景中,這種幽靈般的憂郁漸漸在紙頁上涂抹著寧靜,甚至他的憂郁像一道籬笆一樣拒絕我們進入他的更深處。也許,他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一樣,在色彩單調(diào)的生活里行走,偶爾回頭,便是一幅孤獨的照片。他的敏感和純潔,他幽暗的心靈的液態(tài),賜予我們他那與生俱來的孤獨而憂郁的氣息。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中寫道:“在產(chǎn)生夢想的淡淡憂愁與愛幻想的孩子的遙遠憂郁之間有著深深的和諧。通過愛幻想的孩子的憂郁,任何夢想的憂郁都擁有一個過去?!币驗闀r常我感覺自己身處幼兒的世界,覺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哺乳的狀態(tài),時間在我身上開始逆流,我像王爾德在《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中描述的馬加代人一樣生下來就是老人,卻一年一年越長越年輕,長到小孩的時候就死了。而我死去的部分恰恰就是我的童年,我所追求的永恒、天真的童年。
讓我們重新回到佩索阿的問題上,本雅明曾在《單向街》中描繪了一個“捉迷藏的孩子”,這讓我想到佩索阿,他或許就是一個鬼魂:“站在門簾的后面,這個孩子自己變成了某種浮動的和白色的東西,一個鬼魂?!笔聦嵣洗_實如此,正因為佩索阿成了自己精神的孤兒,他才會如此決絕地渴望被文字寵愛。然而,最初作為孩子的孤獨存在,幾乎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他一點點將自己隱藏,希望有人能夠?qū)ふ也⑶艺业剿?。然而,根本不會有人參與他假想的游戲,于是他將自己藏得越來越深,墨水淹沒了他的脖子,他的守護神始終都沒有出現(xiàn):“當我考究孩子的智慧與成人的愚笨之間的巨大鴻溝,我以為我們像孩子一樣,必定有一個守護神?!保ā痘倘讳洝罚?/p>
請允許我這樣描述自己對佩索阿的最初印象,是的,從我接觸佩索阿開始,就明顯感受到他像白色的鬼魂一樣憂郁、孤獨。童年的回憶并沒有將他解脫出來,一種來自遙遠時代的圣潔之光在他頭頂形成環(huán)暈。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童年的宗教,以回憶日常生活場景的方式祈禱,這使我聞到了他記憶的氣味,這氣味令呼吸它的人也能體驗到童貞的潮濕,而這也讓佩索阿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寫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尼采也深諳孩子的純真,他說人生的精神境界有三重:初級像駱駝;中級像獅子;高級像孩子。童年時代會讓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孩子,新生的世界在孩子面前鋪展著詞語的疆域。我們該如何消除身心的創(chuàng)傷而重獲安寧?那就向孩子學習吧,偉大的童年的神性宛如心靈的胎記,會重塑我們幼年的形象,那份童真、孤獨、憂郁和不停釋放的靈魂之光,都會是某種新生,仿佛,我們的童年就是為了實現(xiàn)那一重要的時刻,一個又一個的童年回到我們身邊,在憂郁中停息、跳躍:“我兒時的歲月披掛一件童用圍兜站在我的面前!”(《惶然錄》)佩索阿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童年的孤本,他童年時撫摸過的物品,說過的只言片語,他孤獨童年的鏡中夢。一切都源于他對文學的永恒的幽思。
時間越久,就越令我堅信,童年只是佩索阿精神回憶的一次回流,是他大腦和心靈之間的合拍與分離。帶著自我挑釁的力量,童年是他重獲新生的源泉,這其實是重喚安寧的歸途。一個更真實的自我,一個童年的原型,讓我們以最初的生命狀態(tài)開始重溫對世界的迷戀。當然,佩索阿深知,復活大腦里的童年和復活心靈中的童年是不同的,雖然這都需要借助語言的力量和詩性的鼓舞??梢赃@么說,正是因為童年的憂郁,才讓佩索阿在文字中獲得了新生,它是獨立的、活的、迷人的生命體,是唯一可追求的純粹的命運軌跡:“就像一位老人,他目睹著身邊的兒時伙伴一個個逝去,也會感到自己大限將至?!?/p>
佩索阿在給他母親的信中預感到自己生命的結(jié)束。是的,不久后死神就接納了這位貴賓。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肝病嚴重惡化的佩索阿被送進了醫(yī)院,當天他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話:“我不知道明天將會帶來什么。”第二天他就去世了,扇動著他童年憂郁的翅膀,一點一點飛離困住他的“沼澤”。佩索阿從身體和語言中解脫了,他周圍的事物也開始崩塌,因為童年終將遠去,死亡是童年的最后的連接點。至此,記憶完成了芬芳的圓環(huán),一切都留在詞語中,佩索阿又回到了從前—那個神情憂郁的孩子,他的記憶在永無止息的循環(huán)中變成了童年的倒影:“就像一個孩子,人們還沒有教會他成為大人/我是真實的,我忠實于我看到與聽到的一切?!保ā段唇Y(jié)之詩55》,選自《阿爾伯特·卡埃羅》)
從遙遠的童年到終止的暮年,佩索阿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發(fā)出了低沉而厚重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果實落在林中的地上。于是,一個形象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知道那是存在的另一種新生:
我在每一個瞬間感受到我剛剛出生
走進一個全新的世界……
(《牧羊人2》,選自《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
那個“可憐的被損毀的孩子”,在原野上清澈如一朵雛菊,而后便凋零了,這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而真實:
是的,他被愛過。
是的,他被寵過。
可是,他死了。
……
死去的漂亮的孩子。
(《是的,我知道這很自然》,選自《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
二○一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深夜合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