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 雋

作者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

“五四”的題目，自然是日久彌新。如果將其作狹隘化的理解，自然是五月四日那天在北京，可如果將眼光放開去，我們就會發(fā)覺，上海原來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至于湖南、四川、廣東等各地的運動浪潮，其實聲勢也委實不??；這其中，自然也不應忽略其他各具特征的城市，譬如彼時不乏殖民地色彩的香港、臺灣乃至青島。

一

《五四在香港——殖民情境、民族主義及本土意識》一書作者陳學然頗有理論意識，開篇即對香港史書寫三種模式做了總結(jié)，即殖民、民族主義、本土。當然我們還可列出其他可能發(fā)展的模式，譬如轟轟烈烈的“后殖民”“后現(xiàn)代”甚至“解構(gòu)主義”等。當然讓我饒感興味的，自然還是他對五四精神本身的認知，他明確表示其乃“多變、多樣性甚至是歧異的”，具體言之：“‘五四’既可以是‘國家’性或‘國家’層面的，但同時又可以有在地化的‘地方性’或‘地方’層面的‘五四’?；趥鞑ネ緩健r空文化的差異，地方層面的‘五四’不盡相同于‘國家’層面的；當國家中心地區(qū)的‘五四’已經(jīng)偃旗息鼓的時候，地方層面的‘五四’很可能正方興未艾?！边@一思路是饒有趣味的，因為它揭示出“中心”與邊緣之間或國家與地方之間的關(guān)系，尤其是彼此的差異性；當然可以繼續(xù)追問的則是這些萬變之象是如何相互作用、彼此滲透，又如何體現(xiàn)背后的道之所在的。不過，還是先看其框架結(jié)構(gòu)。作者分四章分別討論五四運動的思想脈絡、“五四在香港”的播散、“五四在香港”論述重探、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香港之“五四”回望與利用。最后則論述“香港與‘五四’的未竟理想”。這樣的思路非常有意思，即基本上是從中國主體的角度來考察大陸與香港的關(guān)系，而且作者非常注意一手材料的發(fā)掘，如當時香港中外報刊中的資料就挖掘很仔細，他說《華字日報》對五四運動的報道相當密集，細讀之下，果然如此。

香港地域面積雖區(qū)區(qū)彈丸之地，但因與英國的密切關(guān)系，已逐漸形成自身的特色和主體性。五四時代，雖然不過小荷才露尖尖角，但卻也已是山雨欲來。知識精英總是很有這種敏感意識的，香港大學的建立和發(fā)展就為此提供了一個集結(jié)地，陳君葆（1898-1982年）當時就讀港大，日后回憶起來：“‘五四’愛國運動的浪潮澎湃高漲，彌漫著整個中國的時候，香港也受到一些沖擊，但只是沖擊而已，仍說不上震撼?！币躁愂线@樣的知識精英和文化情懷尚且如此感受，其他人更可想而知，這種因地域距離而造成的文化疏離感仍是清晰可辨。日后追憶，陳君葆還說：“‘五四’喊出了‘科學’和‘民主’的兩個口號。三十多年來，這兩個寶貝的東西一直在我們腦海中打滾著，真是夢寐不忘，可是我們總不曉得怎樣才能夠把它實現(xiàn)。思想方面，剿襲了一些像實驗主義一類東西的皮毛，結(jié)果僅足以替業(yè)已瀕沒落的樸學撐撐場面，夠不上談什么科學的建立；而政治方面，則拾得一些個人主義的唾余，縱使行得通，學得像，仍不過是只供資本的帝國主義的奴役而已?？傆^一九二七年以后的歷史事實，我們似乎很難逃出了這樣的結(jié)綸。在過去的二十年左右的歷史演變過程中，若果不是人民，由于先覺的和干練的領(lǐng)導，由于時機的把握，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偉大的力量，發(fā)現(xiàn)他自己的偉大的歷史使命，那么，到了今天，中國民族將如何掙脫了它的次殖民地的羈絆，將如何從新安排它自己的命運，實在仍是一個問題?！边@樣就將香港置于一個立體和系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之中，有其獨特的文化符號意義，值得追問了。確實，對于現(xiàn)代內(nèi)地學人來說，其香港經(jīng)驗其實是一個有趣的標本。在我看來，這種文化體中的子文化互動現(xiàn)象也是饒有意趣的，尤其是香港的這種子文化是在中英雙邊互動過程中產(chǎn)生的另類文化體。

高覺敷（1896-1993年）回憶說：“雖曾受過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卻沒有參加五四運動，在港大的生活太優(yōu)裕了。大學行政當局安排我們同寓梅舍，人各一室，不像在北京高師時那樣擁擠，六至八人正在一個房間內(nèi)。大學課堂、實驗室等都在香港山上，梅舍比課堂高數(shù)十米，每天下山上課。每周課時不多，重在自學。下午四時后，我常與朱光潛、朱維干兩同學上山散步。別的同學戲稱我們?yōu)槿齻€聰明人（Three Wise Men），實際上是譏笑我們?yōu)槿齻€老學究。我們悠閑自在，幾乎忘記了我國那時正處在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之中！”他們這批留學港大的青年，可以說正是五四的產(chǎn)物，因為如果沒有新文化的轟轟烈烈和開啟風氣，他們也很難走入香港這樣的“另類空間”。

當國家中心地區(qū)的‘五四’已經(jīng)偃旗息鼓的時候，地方層面的‘五四’很可能正方興未艾

二

當然他們還算是弟子輩的人物，一個有趣的比較則是，作為老師輩，亦即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的魯迅、胡適也都曾有過香港經(jīng)驗，雖然短暫，但卻也雁過留痕，有其文化史意義。魯迅是1927年2月到港的，在香港青年會做了兩次演講。18日晚講《無聲的中國》，19日晚講《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日后則發(fā)表過《略說香港》《說香港恭祝圣誕》《再說香港》等三篇文章。而胡適則時間更長，任務更重。1935年初，港大邀胡適講學，并授予名譽法學博士。據(jù)說，港大原有意禮聘胡適出任文學院長兼中文系主任。此前港大中文系師資主要由一批前清翰林組成，教育內(nèi)容自然難免顯得陳舊落后。

因為此次胡適南行，顯然有著多重試探性的因素，至少港大方面是相當重視的，按照胡適的說法：“我在元旦上午坐哈里生總統(tǒng)船南下，一月四日早晨到香港，住在香港大學副校長韓耐爾（Sir William Hornell）的家里。我在香港的日程，先已托香港大學文學院長福斯特先生（D，L．Forster）代為排定。西洋人是能體諒人的，所以每天上午都留給我自由支配，一切宴會講演都從下午一點開始。所以我在港五天，比較很從容，玩了不少地方?！边@里的副校長恐怕就是校長，英國的大學體制，所謂的校長（Chancellor）其實是名譽校長，掛名并不管事的，真正主持校務的所謂的副校長（Vice-Chancellor）才是校長，而副校長一般稱Pro-Vice-Chancellor。這位韓耐爾正是港大主事的校長。

查胡適日記，他這一行其實并非僅為到港，而是一路行程的部分而已。1935年1月25日還有長篇日記， 但下面長達三月之久未記，直到4月28日才又續(xù)上。這在終生堅持日記的胡適來說，是比較少見的情況。1月25日到港后，他曾與港大文學院院長福斯特聯(lián)系，“已上船。打電話給Dr．Forster（福斯特博士），他約我上山頂去談，我不能去，約他上船來談。吃晚飯后回船”。果然，“Forster（福斯特）夫婦來。他們渴望受頤兄能來港”。從這里反映的情況來看，胡適此時已經(jīng)明確推薦陳受頤（1899-1978年）出任港大中文系主任。但不太愉快的是，胡適同時讀到了《中大拒胡適·文學院教授團昨發(fā)宣·古直鐘應梅領(lǐng)銜》這樣一份材料。其中，寫到中大文學院教授團，由古直、鐘應梅等領(lǐng)銜，為拒胡案表示發(fā)出宣言云：胡適出言，侮辱宗國，侮辱廣東三千萬人，中山大學布告驅(qū)之，定其罪名為認人作父。

碰到這樣的事情，恐怕怎樣都是很影響心情的。以胡適其時在中國學術(shù)與文化場域的地位，真可謂是“如日中天”，但卻遭到中山大學的如此攻擊，尤其又是當他南行（廣州、香港、廣西）之旅的過程中，確實是頗為尷尬的一件事情。好在胡適少年成名，久經(jīng)風浪，仍能穩(wěn)坐釣魚船，繼續(xù)他的香港之行。

三

上世紀20年代的香港街景

香港大學建立在1911年，正與中華民國同庚，但若考慮其按照英國大學模式運作，初創(chuàng)之際頗有崢嶸氣象，這也表現(xiàn)在用人上，譬如其中文系主任的聘請就是大事。此事可見港大一貫的認真，從首選胡適，到最后許地山赴任，其間夾雜陳受頤、陸侃如、鄭振鐸等備選的情況，確實頗有意味。這其中一個重要背景乃是中文系的早期師資，賴際熙(1865-1937年)、區(qū)大典(1877-1937年)兩人乃是重要人物，所謂“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創(chuàng)始于1927年，初名中文系。中文系成立之初，賴際熙、區(qū)大典二太史任專席講師，仿照廣雅書院學制，所授者經(jīng)史、文詞為主”。其實早在1913年，區(qū)大典等就受聘于港大，其關(guān)系是相當持久的。長達二十余年的慣性運作，自然不易改變。所以到了1935年前后的中文系主任選聘，乃是內(nèi)含有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變型的關(guān)鍵舉措。胡適被作為首選目標，其實已經(jīng)清楚顯現(xiàn)出港大校方的意向，而陳君葆顯然應是持贊同胡適的態(tài)度的：“今晨對學生言，指出徽師的偏見，原來許多學生都已察出，類如程志宏專從文學立論，羅鴻機謂一比較胡適的演講與區(qū)先生的演講，便看出他們的優(yōu)劣來，這是無可諱言的，其他陳錫根早就不滿意于經(jīng)學，以為那簡直是騙人的束西，甚至施爾也以為‘區(qū)老師’講來講去不外那一套話，好像是念熟來的，那末為談經(jīng)學的講，若果不變法，總不得了。”胡適的港大演講就是由陳君葆譯成英文，交給校方的。

根據(jù)陳君葆的記錄：“科務會議，……羅伯生報告。關(guān)于聘請陳受頤一事，已接到渠及胡適之兩方面來電說‘不能來’，胡適來電改介紹許地山或陸侃如。陸侃如我知道他的甚少，許地山則似乎從前已有人提過了?！?935年5月10日，胡適記載：“發(fā)一電一航空函與香港大學Sir William HornelI（威廉·韓耐爾爵士），推薦許地山與陸侃如?！标惥嵊钟涗洠骸靶ｉL賀納問我知道許地山、陸侃如兩人否，我據(jù)實以對。他又問一個什么Mo Chien，我想不出是誰，似乎這人不大出色。據(jù)我的意，若果陳受頤不能來，能得許地山則更佳，從前東木也說過，有請許地山的意思，但不知怎樣又復擱起來了。我不解憩棠何以說是東木的手腕。”大概一個月后，“十點開科務會議，討論依據(jù)校董會意思決定改聘許地山擔任中文學院院長事，羅伯辛教授說明了我的意兄，對于許地山的學問資格及在中國學術(shù)界的地位說了一番后，于是大眾遂一致通過胡適的建議”。許地山之被選擇，具有強烈的符號意義，正如其夫人周俟松（1899-1993年）所言：“港大中國文學課原以晚清八股為宗，教授四書五經(jīng)、唐宋八家及桐城古文。地山就任后，參照內(nèi)地大學的課程設置，分文學、史學、哲學三系，充實內(nèi)容，文學院面目為之一新。”誠哉此論，要言不煩，正可見出許地山對港大中文系課程變革的新范式確立之意義。遙想當年，許地山辭去燕京大學教授之職，于1935年9月5日到港大就職，不負眾望，使得香港大學的中文系終究實現(xiàn)改革，可以認為，胡適開風氣，而許地山則躬行實踐。遺憾的是，許地山任職港大僅六年光陰，而且是他生命中最后歲月，從1935到1941年，許地山在港大中文系主任職務上貢獻良多，值得仔細研究。此期的要事之一，當數(shù)陳寅恪寓港。作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場域最杰出的學者和精英人物，陳寅恪(1890-1969年)的留居香港，雖然為時不長，但卻甚有意義。而陳、許二人的交往又不僅是公事上的往來，也有共同的學術(shù)興趣，這就是對印度文化的高度重視。許地山雖以現(xiàn)代文學場域的名作家聞世，落花生之名近乎家喻戶曉，但究其本色，仍是純正學人，其早年留英，日后去印，對梵印文化有相當深入之研究。這種情誼，在陳寅恪挽許地山聯(lián)中表現(xiàn)得最明顯：

人事極煩勞，高齋延客，蕭寺屬文，心力暗殫渾未覺。

亂離相倚托，嬌女寄廡，病妻求藥，午時回憶倍傷神。

陳君葆稱：“挽聯(lián)中以陳寅恪的一對為最親切有昧，可謂情文并至?！彼邿o論如何，至少此聯(lián)確實情文并茂，使人感慨猶深。若非彼此相交深厚，情深意重，也難寫出至誠之文字。有論者甚至更高度推崇“許地山作為香港新文化奠基者的地位已為歷史所證明”，就更上層樓，在香港新文化語境中來凸顯許氏之意義了。在我看來，良有以也。

四

香港之所以能在現(xiàn)代世界獲得一獨特之經(jīng)濟與文化地位，固然與其“殖民情境”密切相關(guān)，英國作為宗主國的制度規(guī)定和建設意義確實非常重要；但從更長遠眼光來看，則文化僑易過程也許更為根本，說“民族主義”或略糾枉過正，但“本土意識”則確實極為重要。而五四在香港，其實并不僅是一個簡單的歷史事件或文化觀念等流動到香港這么簡單，而是具有關(guān)鍵性的思想鏈接意義的“架橋”功用，因為就本土文化與香港文化的互動而言，往往重視不夠，作者在結(jié)論中強調(diào)：“百年殖民情境使香港文化無可能同一于中國大陸任何一個城市。所謂的‘夾縫性’、‘混雜性’，正是香港為每一個時代南來者提供不一樣于文化故國的‘異國情調(diào)’；但另一方面，香港因為未深受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文化大革命影響之緣故，舊學傳統(tǒng)、士人文脈乃至后來的民國學風在此地反而延續(xù)不息，致使在這個殖民地上的港人，因為旁觀內(nèi)地政局發(fā)展的情況下，文化中國的認同感和承續(xù)傳統(tǒng)文化為己任的民族主義很多時候有增無減?！边@種介于之間的“間性”功能確實饒有意味，而且在以上所提及以港大這一英國殖民者創(chuàng)辦的香港首席大學為個案來關(guān)注“中文系”這樣一個必然兼及“中外交融”的命題時，可以明顯感受到，其連帶出的問題自然多多，并不僅是兼及中外而已，還有中國內(nèi)部系統(tǒng)里的“立異多元”之景觀同時存在，確實具有“取象見道”的價值。所以我們應當承認，雖然研究文化關(guān)系的各種著作層出不窮，但這樣一種兼及文化體內(nèi)部多元、內(nèi)外關(guān)聯(lián)、間性位置等因素皆具的史料考證扎實的著作則并不多見，可以說是表現(xiàn)文化轉(zhuǎn)移與碰撞的另類形式的難得之佳作，其學術(shù)意義毋庸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