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紅
湯顯祖的《牡丹亭》是我國16世紀最偉大的戲劇作品之一?!赌档ねぁ返乃囆g(shù)地位,主要源于其沖破了宋元南戲中現(xiàn)實主義的“俗”意象,將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和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完全依托于“夢”一意象的描寫?!胞惸镆粔?,《還魂》皆活?!眽?,是湯顯祖全劇的關(guān)鍵。杜麗娘的曲曲折折,皆由驚夢而生。生生死死不能忘記夢境,而又將情作為夢的眼神,正所謂“因情成夢,因夢成戲”。
《牡丹亭》中兩處言夢,一是柳夢梅之夢,其“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一位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二是杜麗娘之夢,這位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因春生情,因情成夢。相比柳夢梅之夢的不自覺和不自主性,杜麗娘之夢更超脫了物質(zhì)的表象,具有了極強的象征意義。其高度的自覺自發(fā)性,將封建時代渴望自由愛情的女性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中國戲曲也由此沖破了忠、孝、節(jié)、義的束縛,開始對中國傳統(tǒng)的封建禮教束縛進行著挑戰(zhàn)。
在《牡丹亭》中,湯顯祖賦予了夢獨特的意象。杜麗娘是南安太守杜寶的女兒,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卻在正青春的好年紀,獨鎖深閨,寂寞無聊。當她偷偷離開常年束縛自己的繡房,走進她從前甚至不知道存在的后花園,驚詫于花園的魅力,鶯燕成雙,百花盛開?!俺w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春天,第一次看到生命的顏色?!安坏綀@林,怎知春色如許”,春天的美好讓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耙簧鷥簮酆檬翘烊弧保瑥亩辛藗€性解放的覺醒?!拔峤衲暌讯?,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筍,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眰罕铮瑥膩矶际侵袊糯娜擞篮愕闹黝},但是在這里,湯顯祖借少女懷春,嘆青春虛度,悲才貌埋沒,直接挑戰(zhàn)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封建禮教。
在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才子佳人、青梅竹馬,其相遇,總是依托于踏青、睇燈、掃墓、廟會而存在,然而對于這樣一位獨鎖深閨經(jīng)年的女子,很明顯這些條件都是不存在的。于是看似虛化的夢境,成為了她寄托愛意的唯一出路。在夢中,牡丹亭畔,芍藥欄邊,與書生兩情繾綣,云雨之歡,千般愛惜,萬種溫存。
在《牡丹亭》中,“夢境”的意象,依托于“深閨意象”和“花園意象”遞進存在著。深閨是封建禮教的枷鎖,限制了少女的人身和思想的自由,壓抑了個性的發(fā)展。而花園意象則是美的啟迪。在春天的花園中,百花盛開,春光明媚,萬象更新。但是這個花園,在封建禮教的陰影下,是作為少女的禁忌而存在的。在不小心沖破了這樣的禁忌之后,“夢”意象的出現(xiàn)才使禁忌的危險得以化解,同時又使封建禮教的枷鎖得以打開。只有在夢中,女性才得以隨意所為,馳騁想象,個性得到了盡情的解放。所以在這里,“夢”的意象成為了人身自由、個性解放的象征。在夢中,不諳世事的少女第一次知道了愛情的美好,這個夢境寄托了少女全身的憧憬和向往。也正是如此,“那夢兒還去不遠”,杜麗娘便急不可待地重溫夢境,再尋夢中的美好,在驚夢的潛意識之后,杜麗娘開始挑戰(zhàn)現(xiàn)實,以求將夢境中的情景變成現(xiàn)實。
而夢境的美好和虛化,恰恰是少女悲劇產(chǎn)生的源頭。杜麗娘游園得夢,一夢而亡,誰想夢里的書生確有其人,尋夢到南安,并與杜麗娘的鬼魂幽會。杜麗娘所慕之物并非色,而是夢境中的自由和美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是尋找不到這樣的美好,只能將希望寄托于陰界和來世。在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才子佳人的結(jié)合總是受到了社會階層和封建強權(quán)的阻礙和挑戰(zhàn),有情人不能相伴,然而對于杜麗娘,她的悲劇在于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根本尋找不到自己的有情人,她的一夢而亡,不是亡于愛情的破裂和背叛,而恰恰是源于其對愛情的渴望。在這里夢的意象,更將她的苦悶和追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牡丹亭》的藝術(shù)造詣和思想高度,恰恰也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這一夢之中。湯顯祖曾自謂:“一生‘四夢’,得意惟在《牡丹》。”《牡丹亭》的動人之處,并非深閨中三從四德循規(guī)蹈矩的杜麗娘,而恰恰是在夢境中,天然不加修飾,自由而真實的少女形象。這一夢,也是在封建禮教枷鎖中的千萬中國古代女性所渴望的夢境。“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明清傳奇看似情節(jié)怪誕,但這種浪漫主義的藝術(shù)魅力,恰恰反映了當時文人對于沖破封建禮教枷鎖、追尋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