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陳星竹
歲在閼逢,九月孟冬。余辭相印不拜,左遷知江寧府,已二月余。余中悶瞀,闔門自守,退無私交,有爽然自失意。是日,天朗氣清,余與二童游,渡睢水,陵鐘山,窮山之高,極目之遠。拂草而坐,頹然大醉。于是清風徐來,穿林過葉,間聞珠玉聲。余尋聲側(cè)顧,于林中睹一麗人,撫弦而歌。正是:
云間見娘子,搖步生華金。
有彼黃緞裳,盈盈鮫綃輕。
有彼盤云鬢,簪花巧系心。
撥律成雅句,奏刀善工筆。
東君未清楚,莊姜驟起興。
余異其容色,而問之曰:“足下孑然一人,煢煢而行,是類我耶?”
其笑曰:“子非臨川王介甫歟?竊以為新法渫,相位去,是子所以深憂也。忳忳而游,恐生臨淵懷沙志,敢煩一敘,或有力焉。”
余始知其非常人,稍稍正色,而告之曰:“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內(nèi)以社稷為憂,外以夷狄為懼,累世因循末俗之弊,積年為禍矣?!?/p>
問曰:“先是時,子區(qū)區(qū)金陵一府吏耳,且如之何?”
答曰:“時群僚盛薦,皆以余為必可致太平,上亦深嘉愛焉。余既為宋臣,進退存亡,與天下屬共休戚,敢不始終!況余雖駑鈍,亦意望為國家除殘去穢,建立名譽,使世人明知我也。既征為翰林,快馬赴京,自是夙興夜寐,未嘗敢怠也。”
又問:“子作青苗、免役、均輸、市易,為天下明知,生民咸謂圣人之法,何以敗也?”
又答曰:“國之危傾,在上下不齊,政事不通。小吏汲汲,但謀政績,不佞窺伺,以求顯位。府吏能視富貴如浮云而不溺于財力酒色者,滄海一粟而已。行年三載,謗議彌繁,適遭閔兇,連年大旱,小兒巧詐,托以人事未修。余謂上云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避險趨勢之徒誠不可親近,以距淫辭诐行,而上不納。”
“夫賈生才調(diào)無倫,而屈長沙;屈子明于治亂,而放湘南;司馬宣王抗蜀定遼,兼誅私謀立廢之賊,而帝尚以忠心相問,縱告不改,安見信焉?君匪從流,臣進逆耳,兩心離散,又何復言?”
其太息曰:“惜哉!子且奚適?”
余亦太息曰:“奈何!今謫知江寧府,愿作政教,使一方生民咸被福澤,如此而已。”
其正色曰:“其言差矣!夫卒者不畏裹尸,將者不懼威勢,國士不憚人言,為相不避瑕謫。知君資質(zhì)始忠直,嗟見不納諫,昭昭切切,而今國祚方危,大丈夫可臨陣斗死,豈可于一隅而求茍安乎!上亦勵利革新,有道之君也,今不從子,以舊易新,徒以天災與人禍俱至耳。常言‘安石政事,即朕之政事也,無間于子,可知之矣。偌大幕中,豈無管子耶? 舍子,孰能為也!子獨負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學富,當挽狂瀾于危難之際,高仕君子,外鉗小人,使鎮(zhèn)庸朽之士,正朝局之議,倘錯失佳時,得無使奸黨得志,逞其狡謀,數(shù)載辛苦,毀于一夕!”
余肅然嘆服,正襟危坐,而告之曰:“安石知之矣!人往北闕行,我獨向深林去,雖九死而不易轍!”
其欣然而笑,謂余曰:“汝知之矣!吾當去之?!闭Z罷隱去。
余急走而尋,疾聲謂曰:“何以君呼?”
既不見其人,但聞言之大笑,曰:“鄉(xiāng)野一村姑耳。”
余驚坐起,暮色四合,曠野無人,星出漭沆,月臨扶桑,惟二童侍左右。
熙寧八年二月,復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