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成書于明末清初的《醒世姻緣傳》,被后世列為明清時期世情小說的典范之一,它不僅向廣大讀者展示了明末時期華北地區(qū)各階層婦女豐富的日常生活與社會活動,更有趣的是,在這特殊的成書年代,作者為各層次女性的“小腳”重重著筆,并將女性“小腳”蒙上了濃厚的道德意味。
關(guān)鍵詞:小腳 《醒世姻緣傳》 女德 明末清初
女子小腳本不僅是中國,而且也是西方男權(quán)社會自古以來對女子身體審美的一大標(biāo)準(zhǔn)[1]。在中國,至遲到魏晉時期,男性對女性小腳的迷戀和美的幻想已經(jīng)顯現(xiàn)。據(jù)《南史·齊東昏侯記》中記載,當(dāng)時尚為帝王的東昏侯“又鑿金為蓮華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盵2]宋代以后,這一審美追求自天然轉(zhuǎn)向人為,殘酷的女子纏足習(xí)俗興盛起來。至明清時期,隨著儒家道學(xué)的不斷加強(qiáng),女子社會地位進(jìn)一步下降,纏足不僅是官宦人家的女子,甚至也是平民女性的必行之事,這在明清世情小說與士子文集之中多有反映,例如《金瓶梅》、《醒世姻緣傳》甚至袁枚的《續(xù)子不語》等。而且明清時期的女性纏足,早已不單是審美趣味的需要,更是對婦德約束的標(biāo)尺。我們甚至可以說,道德的意味在此時更高于審美的意味。
《醒世姻緣傳》的成書年代,學(xué)界目前尚存爭議,有人持崇禎說(包括曹大為、段江麗等人),有人持順治說(包括徐北文、徐朔方等),甚至有人持雍乾說(以夏薇為代表)……其中雍乾說明顯與周在浚等人對于雍乾時期此書在中國的江南地區(qū)有刊刻本流傳這一史實不符以外[3],崇禎說與順治說均難以分辨。因此,認(rèn)為此書成于明末清初這段時間,并主要描摹了明朝中晚期中國北方的世情生活,應(yīng)該是大致符合事實的。
此書作者“西周生”也是學(xué)界對《醒》書研究的一大論爭點,關(guān)于“西周生”究竟是誰的問題,蒲松齡說、丁耀亢說、賈鳧西說,或者作者為陜西人、章丘人、河南人等種種猜測,不一而足。且不論作者生卒年代,出生籍貫,社會地位等問題,單是本書描寫為中國北方,尤其是河南、山東、北京三地的社會生活狀態(tài)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書中大量的山東方言應(yīng)用也說明了作者的人生軌跡恐主要在這一帶地區(qū),因此才會對此地語言習(xí)慣、人文風(fēng)俗如此熟悉。
一.適婚女性“腳”的神秘性及其道德象征意義
《醒世姻緣傳》以明代中晚期為時代背景,以中國山東地區(qū)為地方背景,講述了官宦子弟晁源寵妾棄妻,誘殺狐妖,其妾珍哥亦凌逼正妻,后狐、妻、夫、妾均不得善終,而又投胎為人,通過新的婚姻關(guān)系報前世之仇的故事。在這浩浩一百回書中,家庭婚姻生活,尤其是家庭中的女性生活,是作者著墨的重中之重。
本書第十八回“富家顯宦倒提親,上舍官人雙出殯”里,晁源父親丟官回鄉(xiāng),晁源正妻計氏既死,寵妾珍哥又身陷牢籠,家中因父為官而資財鉅萬,前鄉(xiāng)后里的媒人爭相為他說媒娶繼妻。晁源心中對其中兩家閨秀的門第財勢都很中意,只是苦于不知對方容貌如何,于是委派朋友禹明吾的“奶母老夏”和兩個媒人去拜會這兩家官宦的女兒,意圖探聽深閨之秀的姿色,以娶中一個美貌的女子。
既然老夏是受命專門探尋對方的姿色容顏的,那按照明清士子的審美習(xí)慣,“腳”就應(yīng)該是最重要的考察因素之一了。但老夏先到了唐侍郎的府邸,看到的唐侍郎之女卻是:
“五短身材,黑參參面彈。兩彎眉葉,黃干干云鬟。鼻相不甚高粱,眼睛有些凹塌。只是行莊作穩(wěn),大家風(fēng)度猶存;兼之言寡氣和,閫秀規(guī)模尚在?!盵4]
也就是說唐侍郎的女兒身材矮胖,皮膚較黑,眉發(fā)偏黃,五官不夠挺括,容貌很差。可以稱道的只有舉止合理,言行得體,的確是個大家閨秀。在這里老夏根本沒有提到女子腳的大小的問題,而且從場景的描寫來看,應(yīng)該是老夏并沒有看到此女的腳。這也說明在當(dāng)時的社會氣氛中,這一場合女子的腳是不會向外人展示的。
緊接著老夏來到秦參政家中,看到秦參政的女兒:
“無意中,家常素服,絕不妗妝;有時間,中竅微言,毫無矯飾。舉頭籠一片烏云,遍體積三冬皚雪。不肥不瘦,誠王夫人林下之風(fēng);有矩有模,洵顧新婦閨門之秀?!盵5]
透過老夏的眼睛,讀者看到的秦參政的女兒穿著與言談都很自然,頭發(fā)濃密而黑,皮膚雪白,身材適中,且很有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老夏同樣沒有提腳的問題,這是因為在小說的場景里,老夏同樣地根本沒有看到,也沒有機(jī)會看到這位小姐的腳。
從這趟專門為相看待訂婚女子容貌之行,我們可以看到當(dāng)時有身份的女子即使在面對婚姻之事時,其容貌首先不會輕易透露,而其腳則更是神秘,即使專程的拜訪也難以得見了。
女子之腳如此神秘,象征女子的德行,不能輕易向外人展示。因此本書對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的描寫中,第一類有品行、有善行、有年紀(jì)、有身份的女子之腳,就從不提及,甚至是她們的容貌與穿著也是不能描寫的,例如晁宜人或姜氏;其次身份同等的官宦人家女性,單是道德有缺陷的,其言行自該被描寫,被批評,其腳也才有被評判的可能;至于仆人、娼妓甚至是村莊的勞動婦女,則她們的腳既無深閨大院,又無曳地長裙保護(hù)遮擋,因此任何他們出現(xiàn)的場景,似乎其腳都是最先被人觀察到的。
二.《醒世姻緣傳》里的典型女性及其容貌、道德和腳
在明清儒家道學(xué)思想的不斷增長中,女性的社會從屬性質(zhì)越來越強(qiáng),男性對于女性全體的道德評判、物化與玩弄的情感態(tài)度也愈演愈烈。在此背景之下,本書包含道德評判與審美評判的思想,而描摹了豐富的明清女性形象。作者的對于多數(shù)女性描摹的手法一般都是以容貌起,以品性終,容貌描摹又往往加入“腳的因素。”貫于這些女性角色命運(yùn)之間的則是她們各自不同的品德、為人以及作者的道德評判。
由上可知,西周生在本書中描摹的突出女性角色主要是以妻、妾、仆、娼、鄉(xiāng)村勞動婦女等身份出現(xiàn)的。作者對于不同類別的女性,其情感態(tài)度大不相同,因此其道德要求和文學(xué)描摹也差異很大。
妻,尤其是官宦人家的妻,自然是作者眼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類女性了。但妻有賢妻,例如晁宜人或者姜氏;也有悍妻,例如計氏、寄姐,尤其是薛素姐。官宦人家的賢妻,不僅不會描寫到她們的腳上,甚至是她們的容貌儀態(tài)也鮮有描繪,更加不會評論;即使官宦人家的妒悍之妻,如薛素姐或者寄姐,也少有提及她們的腳的場合。書雖在第一回就寫計氏“下面雖然不是三寸金蓮,卻也不是半朝鑾駕”[6],但有必要說明的是,這不同于對以后出場的各女性的描寫,因為計氏的腳不是被書中任何“人”看到的,描寫在這里只是描寫而已。
妾的地位雖然比妻低了一等,但是比起女仆來又要好很多。妾的品性也有好壞之分,因此像珍哥這樣品行低劣但又誘惑男子的妾,其容貌自然應(yīng)該好,腳也自然應(yīng)該小的[7]。只是對于這種婦德幾乎在全篇女子之下的人而言,其小腳僅能夠增長姿色,且其小腳與姿色也同時僅能增長其罪惡。最終在她落難受刑時,狼狽地露出“兩根泥條裹腳”,便更顯其罪有應(yīng)得。
而品行高潔的妾,如春鶯呢?她的容貌應(yīng)該至少是不丑的,而她的腳更是可因其高潔的品行而免于被評論了。作者在此只以其母的叮囑“第一不要偷饞抹嘴,第二不要松放了腳”來暗示她一直都是裹腳的。且其母居然將放腳與偷盜相提并論,其中的道德寓意不言自明。
其他娼仆與勞動婦女中,小腳更加地既是容貌出色的象征,又是道德敗壞的標(biāo)志,在孫蘭姬是如此,在唐氏是如此,在程大姐更是如此。
綜觀全書,腳最小的當(dāng)數(shù)程大姐“兩點點腳”,而全書林林總總的女性形象總,道德最敗壞的也是她。
以上便是西周生對于女性容貌、腳及其道德審判的決定書。
三.《醒世姻緣傳》里村莊勞動婦女的腳及其道德評判
若單以第四十九回書“小秀才畢姻戀母,老夫人含飴弄孫”中晁宜人所見三個尋找奶媽工作的社會勞動婦女而言,則一,作者毫無避諱地描摹了她們的容貌;二,作者詳細(xì)地描繪她們的腳,仿佛腳也是能否勝任這份工作的重要標(biāo)尺,雖然乳母的工作與婦女的腳本來是毫無關(guān)系的;三,作者簡單地概括她們的人生遭遇,其中帶有作者顯見的道德評價??傊?,通過晁宜人的眼睛和媒婆們的介紹,讀者看到的是這些社會底層婦女生活的全貌,所有世人關(guān)心的細(xì)節(jié)不僅都被展現(xiàn)出來,更是都被評價了。她們的社會地位決定了她們毫無隱私可言。
在這三個勞動婦女中,奶媽第一是手藝人之妻,也是唯一纏小腳的人,而且她的腳“小小的纏著”,說明小而且美;但她恰恰也是她們?nèi)酥凶钣械赖妈Υ玫娜恕锶酥奘菫樯钏贫鲩T謀職;打柴人之妻是為賺錢奉養(yǎng)殘疾的丈夫,在道德上更因該加以歌頌——唯獨這手藝人之妻,是因為不能忍耐婆母而離家的,這一行為是對當(dāng)時社會對婦女的道德約束的反抗和挑戰(zhàn),因此善良如晁宜人,都不能憐憫她,更不能給她工作。
但為何是她有一雙小腳?為何道德更為高尚的打柴人之妻卻沒有小腳?在這里我們還需要關(guān)注當(dāng)時人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jì)處境,手藝人之妻的生活無疑更為優(yōu)越,而且長期住在城中;相反地,打柴人之妻住在山中,經(jīng)濟(jì)拮據(jù),且必須承受繁重的勞作,因此沒有纏腳或纏的相當(dāng)草率。但作者的態(tài)度是非常顯明的,即對于從事繁重勞作的婦女而言,纏腳的要求可以極大地放松,這絲毫不影響她在道德上的修煉與進(jìn)步。
這說明在當(dāng)時儒學(xué)士子的心目中,對于經(jīng)濟(jì)身份地位極為低下的山村勞動婦女,大腳是可以被原諒,勞動也是可以被謳歌的——因為后來這個吳婆子“又疼愛孩子,又勤力……頂一個雇的老婆子做活……不搬挑舌頭……”[8]總之,其勤勞、仁愛、和氣、恪守道德是非常值得稱贊的。
這樣我就發(fā)現(xiàn),在社會底層的勞動婦女中,這一規(guī)則是倒換過來了:腳纏得最小的手藝人之妻是不孝順忍耐婆母的人,個人品德最為敗壞;腳居中等的罪人之妻是沒有福報的人,也不應(yīng)該聘用(甚至因此其腳是有不合于審美的腳疾的);而腳最大的打柴人之妻,反被證明其道德最為高尚,最值得肯定。
這里便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于上層和下層的雙重道德要求標(biāo)準(zhǔn)——下層被鼓勵勤懇勞動,上層被鼓勵追求道德完滿。
總之,明清時期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道學(xué)思想的巔峰時期,置身社會的男男女女,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道德評判。只不過,女性的從屬地位在此時更為強(qiáng)化,因此與當(dāng)時的男性相比較,女性還要承受以身體特征而不僅是個人言行來作評判依據(jù)的社會不公。而在女性的一切身體特征中,還有哪一點比得上神秘的,不輕易向外人展露的小腳更能引人談興呢!
注 釋
[1]例如西方童話“灰姑娘”中灰姑娘的小腳與水晶鞋.
[2](唐)李延壽:《南史》·卷五“齊本紀(jì)第五“”廢帝東昏侯寶卷”.
[3]段江麗:《〈醒世姻緣傳〉成書年代再考證——與夏薇博士商榷》,《明清小說研究》,2007年第3期.
[4](明)西周生撰,黃肅秋校注:《醒世姻緣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62頁.
[5](明)西周生撰,黃肅秋校注:《醒世姻緣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62頁.
[6](明)西周生撰,黃肅秋校注:《醒世姻緣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頁.
[7]第十九回書晁住娘子說:“那喜溜溜、水汪汪的一雙眼合你通沒二樣;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边@是借女仆之口夸贊珍哥容貌好,腳也小的例證。
[8](明)西周生撰,黃肅秋校注:《醒世姻緣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22頁.
(作者介紹:黃映梅,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從事明清經(jīng)濟(jì)社會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