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饒宗頤(1917-2018),字伯濂、伯子,號選堂,又號固庵,廣東潮州人。當代著名學者,國際著名的漢學泰斗。他歷任香港大學、法國巴黎高等研究院、美國耶魯大學、日本京都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和法國遠東學院院士等職。2011年,他被推舉為西泠印社第7任社長。他先后在不同國家、地區(qū)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工作,吸收了各種治學方法。故治學領(lǐng)域非常廣博,古文字、上古史、近東古代史、藝術(shù)史、音樂、詞學等均有專著。著述宏富,出版學術(shù)專著逾80種,學術(shù)論文逾500篇。此外,饒宗頤還精通古琴,善于詩賦,書畫作品更是清逸飄灑,貌拙韻古。他的書法植根于文字學,行草書融入明末諸家豪縱的韻趣,兼采鄭簠、伊秉綬、金農(nóng)、鄧石如之長,自成一格。
1.書要“重”“拙”“大”,庶免輕佻、嫵媚、纖巧之病。倚聲尚然,何況鋒穎之美,其可忽乎哉!
所謂“重”,就是不輕佻;所謂“拙”,就是避免嫵媚;所謂“大”,是纖巧的對比。我所說的“重”的意思其實有點接近“寧支離毋輕滑”。就書法而言,纖弱是一個很大的毛病,“拙”更接近于渾厚。清末沈曾植的章草就最能表達書法的拙意。至于“大”的意思,是指書法上所表現(xiàn)的雄大氣魄,其實這不是字體、字形大小的問題。王羲之書《樂毅論》《畫贊》《黃庭經(jīng)》《太史箴》雖然都是小楷,但是氣魄豪雄,為歷代書家所推崇,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2.主“留”,即行筆要停滀、迂徐。又須變熟為生,忌俗、忌滑。
我所說的“主留”,基本上和孫過庭所謂的“遲留”大致相同,基本是說用筆應(yīng)該如米南宮(芾)所云“無垂不縮,無往不復(fù)”,如此用筆自然行筆就會見到停滀、迂徐?!白兪鞛樯本褪遣徽撛谟霉P、造型還是結(jié)構(gòu)上,都要盡量避免流于公式化。所謂“生”的意思,就是經(jīng)過自己的思考,造成一種與世俗不同的表達方式。故此,“變熟為生”可以理解為防避“俗”這一感覺的主要方法。
3.學書歷程,須由上而下。不從先秦、漢、魏植基,則莫由渾厚。所謂“水之積也不厚,則扶大舟也無力”?!岸酢薄岸唷笨上噘Y為用,人手最宜。若從唐人起步,則始終如矮人觀場矣。
我主張順著篆、隸、楷、行、草這一個次序來奠定根基,主要的原因是不論是學書或是藝術(shù),都要投其根源,而書法藝術(shù)更加應(yīng)該如此。因為書法是書寫文字的藝術(shù)化,文字是書法的基礎(chǔ)。知道文字的原形,不但可以求得書法的古趣,同時亦可真正了解每一個字的結(jié)構(gòu),自然更容易追求每一個字的氣勢,進而表達出其美感。學習“二爨”“二王”的原因是書法藝術(shù)既要講究深厚,亦要講究俊逸。在“二爨”中求古拙,在“二王”中求流麗,方能不顧此失彼。
4.險中求平。學書先求平直,復(fù)追險絕,最后人書俱老,再歸平正。
我所謂的“學書先求平直”,就是學書的最初階段,即孫過庭說的“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這一目標。當書法有了一定的成就,對于平正已經(jīng)是一個自然的情況,在這個情況下,就可以追求從“平正”中顯出“險絕”。就像王羲之的書法,就是在平正之中顯出不平正,也就是一個“險絕”的藝術(shù)境界?!叭藭憷稀钡木辰缡?,當一個人人書俱老的時候,書法就變成一種自然而然的表達,不再有什么造作或故意求險、求美,或求異于人,故此,自然就返歸平正。
5.書丹之法,在于抵壁,書者能執(zhí)筆題壁作字,則任何榜書可運諸掌。
“書丹”是古代用朱筆在石碑表面書寫文字的專用名詞?,F(xiàn)代人寫字作畫大多數(shù)是把紙或絹鋪在桌上,在寫面積較小的書畫時,當然可以坐著繪寫,但是如果是寫面積較大的書畫,站立懸臂來運筆才能夠把全身的氣力使用出來。
6.于古人書,不僅手摹,又當心追。故宜細讀、深思。須看整幅氣派,筆陣呼應(yīng)。于碑版要觀全拓成幅,當于別妍媸上著力;至于辨點畫、定真?zhèn)危丝甲C家之務(wù),書家不必沾沾于是。
臨摹古人作品要做到心手相應(yīng),其實沒有什么秘訣,就是要功夫深,而且不是刻板的臨摹,是要在臨摹的時候用心去理解古人作品中的規(guī)律、特色及其用筆、用墨的方法。
7.書道如琴理,行筆譬諸按弦,要能人木三分。輕重、急徐、轉(zhuǎn)折、起伏之間,正如吟揉、進退、往復(fù)之節(jié)奏,宜于此仔細體會。
天下萬物,尤其是各種藝術(shù),其理都相通,音樂與書法的基本道理自然也是一樣。而琴道與書道都是以心運手,以手運作,故此,兩者的道理自然是有共通的地方,可以相互體會。用筆能夠不論是剛、是柔、是重、是輕,都力透紙背,其實就是多寫的關(guān)系,而且是不斷思考用筆方法的結(jié)果。
8.明代后期書風丕變,行草變化多辟新境,殊為卓絕,不可以其時代近而蔑視之。倘能揣摩功深,于行書定大有裨益。新出土秦漢簡帛諸書,奇古悉如錐面,且皆是筆墨原狀,無碑刻斷爛、臃腫之失,最堪師法。觸類旁通,無數(shù)新蹊徑,正待吾人之開拓也。
我認為明代后期的大師如董其呂、張瑞圖、王覺斯、傅青主、倪元璐、黃道周等人的作品,都可供我們臨摹,主要是看每個人筆性相近于哪一種風格。新出土的秦漢簡帛數(shù)量極多,而且有不同的書體,我認為只要選取自己喜歡的來多加臨摹,就會有更好的效果。
9.書道與畫通,貴以線條揮寫,淋漓痛快。筆欲飽,其鋒方能開展,然后肆焉,可以縱意所如,故以羊毫為長。
初學者一開始時用什么工具,用狼毫或羊毫哪一種好,基本視書寫什么字體或作品的大小而定?!罢逛h”不等于把鋒展散,筆鋒開展是依然具有筆鋒,筆畫不應(yīng)該會變扁。
10.作書運腕行筆,與氣功無殊。精神所至,真如飄風涌泉,人天湊泊。尺幅之內(nèi),將磅礴萬物而為一,其真樂不啻逍遙游,何可交臂失之。
執(zhí)筆者要把全身之力集中于手臂,臂運腕,腕運筆,最后使力到筆端,做到筆筆中鋒。這是基本功,從此人手,日積月累,就可以達到所謂“人天湊泊”的境界。古人云:天道酬勤。只要用功,而且是用心去思考,就一定可以成功。
(摘自《書法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