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國家主席習(xí)近平攜夫人彭麗媛出訪非洲。主席夫人著一襲藍印花布亮相,隨即“麗媛style”就開始引爆網(wǎng)絡(luò)。藍印花布迅速走紅,讓扎染、蠟染等一系列與藍印花布沾親帶故的藍底白花布都隨之一同走紅,紛紛開始走進國人的視線。
彭麗媛的藍印花布取自南通的藍印花布作坊,是正宗的漢地風(fēng)情。而在黔東南的大山深處,那些名為“排倒莫”的苗寨,藍印花布的“同胞兄弟”蠟染也勢頭正盛。
楊芳是丹寨縣蠟染省級傳承人。當(dāng)我們跨進門檻時,楊芳正坐在堂屋里吃午飯。我表明來意,提及“無用”“麗媛style”等字眼時,楊芳盯著桌上的辣椒面,面無表情,只揚揚手示意我們先看墻壁上的相片墻。
相片墻是楊芳的光榮榜。照片上她或在世界各地的標(biāo)志性風(fēng)景前留念,或與膚色各異的國際友人合影。背景千變?nèi)f化,國際友人衣著光怪陸離,唯有她的著裝永遠(yuǎn)一襲蠟染布衣。蠟染衣非常百搭,毫無違和感。
在照片中我們還看到青春無敵的楊芳身著蠟染在白宮的場景。
“這是1986年,那時我正好18歲,和我們丹寨的蠟染前輩王阿勇一起受邀出訪美國,在白宮為里根總統(tǒng)表演蠟染。里根總統(tǒng)看了我們的表演后,贊王阿勇為東方第一染,稱我為蠟花小姐!這是苗家蠟染第一次走出國門?!睏罘贾钢鴫Ρ谏系恼掌f著排倒莫蠟染的歷史。
當(dāng)“蠟染第一人”王阿勇去世后,楊芳就成了排倒莫蠟染的“帶頭大姐”。她聯(lián)合十多個做蠟染的自然村,組成了“排倒莫蠟染合作社”。
“因為我經(jīng)常到世界各地表演蠟染,蠟染這藍白相間的美,是全世界通用的語言,我就很自然有了世界各地的訂單?!睏罘颊f起蠟染時一臉自豪。這時,我才明白當(dāng)我提起“無用”時,她為什么面目無情。因為早在三十年前,蠟花小姐就為蠟染代言在先。
“蠟花小姐”推開堂屋后門,一絲輕微的酸腐氣漸漸飄來。
“不用擔(dān)心,這酸腐味沒毒,它是缸里的藍靛陳腐后發(fā)出來的?!笨吹轿覀儼櫛?,楊芳指了指角落處的一個大木桶。木桶里盛滿了一缸黑水,木桶上橫著一根木棍,木棍上有三四個巨型的衣架,每個衣架上都掛著一匹還滴水的青布匹。那青布便是剛剛?cè)具^色的蠟染布。
我們想湊過去看個究竟,楊芳卻示意我們上樓。樓上是他們的作坊。一間20平方米的房間擺了兩列桌椅,每一列從前到后,放了四行。每張桌子上都攤著或大或小的白布,桌子右上角都加了一個電熱爐,爐子上方飄著淡淡的熱氣。
這里坐滿了人,有年過六旬梳著發(fā)髻的老婦、有年方二八披著長發(fā)的姑娘,也有還沒桌子高站在椅子上裝模作樣的小男孩。
女人們低著頭,手上拿著一支奇怪的筆,筆在電熱爐里蘸一下后,就拉回胸前在白布上抹一筆,一條弧形的暗黃線條就在白布上生成。再蘸再抹,頃刻間,白布上便出現(xiàn)了一幅工筆畫的蝴蝶圖。蝴蝶是苗族圖案“蝴蝶媽媽”,是苗族傳說中的苗族始祖。每一幅白領(lǐng)苗蠟畫都是工筆畫,但與國畫意境不同,苗家蠟染只畫生活起居、民族文化。
當(dāng)白布上出現(xiàn)一只展翅的蝴蝶時,披長發(fā)的姑娘把手上的筆輕輕放下,朝楊芳點了點頭。就如同私塾中的學(xué)生寫完字,示意老師檢查。
“蠟刀不應(yīng)該停頓,每個線條都應(yīng)一氣呵成?!睏罘贾笇?dǎo)著女孩。這女孩的蠟畫在我看來十分不錯,但是在楊芳心里還達不到入門級蠟染師的水平。
眼前這工序是做蠟染的第一步——畫蠟。所謂畫蠟,就是用筆蠟刀蘸蜂蠟后,在白布上畫出各式各樣的圖案。畫蠟的過程和寫毛筆字很相似。電熱爐像硯臺,蜂蠟就像墨汁,蠟刀好比毛筆,而白布則代替宣紙。蠟刀刀頭是由一種帶凹槽的弧形鐵皮構(gòu)成,便于儲存蜂蠟。一筆畫過,蜂蠟留痕。
劃蠟結(jié)束后就進入第二步——染色。楊芳拿起一塊蜂蠟已經(jīng)固化好的白布全部浸入水缸,用木棍在水缸中來回攪拌五六個回合之后,用木棍挑起布匹。這時的白布已由白變藍,只有蠟刀劃過的地方還留有白色。
染完色后,楊芳把藍白相間的布匹掛在衣架上晾曬,再走到廚房里的灶臺前,往大鍋中倒水,同時在灶里燃起大火。待鍋里水燒得滾燙,她把染完色晾干的布匹浸入開水,拿火鉗夾住布在開水里翻動,布每翻一次,鍋里就泛起一層油。
“水面上這層油花,是被開水從布里面趕出來的蜂蠟。布在開水里面煮得越久,火鉗翻得越勤,表面上的蜂蠟可以回收得越多。”
在開水里煮了之后,布匹還要經(jīng)過冷水漂洗。
楊武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原本并沒有做蠟染的傳統(tǒng),像楊芳這樣的人陸續(xù)從排倒莫遷來,慢慢讓這兒有了點做蠟染的火種。要領(lǐng)略蠟染的精髓,就必須潛入大山深處的排倒莫。
蠟染,古稱蠟纈,流傳于黔東南的蠟染工藝,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而丹寨蠟染在黔東南蠟染中又非常特別。住在丹寨排倒莫一帶的苗族屬于苗族丹都支系,是通常外人所稱的白領(lǐng)苗,該支系自稱噶鬧,意為鳥的部落。噶鬧出名,是因為其瑰麗的民族服飾,而排倒莫的代表服飾便是蠟染服。
丹寨蠟染產(chǎn)區(qū)的核心是揚武鄉(xiāng)最偏遠(yuǎn)的排莫村和排倒村,這里因為最為閉塞,做蠟染的傳統(tǒng)能得以完整保存,被看成噶鬧蠟染文化的保留地,因而提到丹寨的蠟染,眾人都以排倒莫來統(tǒng)稱。
我們到了排倒莫系列村寨的一個小村寨——基加村,前方兩位身著蠟染服的女子走上前來。她們便是楊芳幫我們聯(lián)系好的采訪對象楊秀芬和楊春燕,是這苗寨里蠟染最出眾的兩位。
二位把我們引到斗牛場邊的兩層木樓中。這木樓二層是村委會所在地,一樓是村辦的蠟染合作社。合作社只有兩間房,一間是工作間,正中間擺了八張木桌,角落里放了一臺木織機。工作間里有一老一少母女模樣的兩人在畫蠟;木織機上有位小媳婦正在織布。工作間隔壁是蠟染合作社的蠟染展覽室,一幅幅蠟染布掛滿了四壁。展覽室的正中央坐著一男一女兩位中年人。女子拿著幾團棉花搖著老式紡車紡線,而男子則蹲在火鍋前用筷子試菜。
如果說楊芳的合作室有一絲藝術(shù)工作室的范兒,眼前的合作社則彌漫著濃濃的家庭味:從紡線、織布、畫蠟、染布全部自己搞定。甚至畫蠟用的蜂蠟都由自己割,染布用的藍靛膏也由自己生產(chǎn)。
看到有人進來,男子連忙放下筷子站起來,露出尷尬的笑臉:“來來來,先吃飯……”男子名叫楊開亮,是基加村的村支書。村里的合作社是他和楊秀芬、楊春燕一起籌劃組建的。
基加村戶戶能織布、家家做蠟染,但是在合作社成立之前,村里織的土布、繡的苗繡、染的蠟染都只是自用。近幾年,隨著排倒莫的名氣越來越大,慕名而來收購工藝品的商販、拜師學(xué)藝者越來越多。
環(huán)繞的群山讓基加村在整個世界按下快進鍵的當(dāng)下保持暫停狀態(tài)?;右驗殚]塞,成為失落的噶鬧精神家園。
蠟染脫完蠟后,需要在清水中漂洗。在基加村,原本女人們都會在當(dāng)?shù)氐鸟R頸坳河中進行,但自從幾年前上游建了水電站后,河水水位下降,不再具備漂洗的條件。
基加村是馬頸坳河切割群山形成的村落,這里做蠟染也是因為有馬頸坳河這涓涓細(xì)流。如今河流接近斷流,村里在河里漂洗蠟染布的傳統(tǒng)也就斷了。
看我們對河中漂布的場景無限期待,楊秀芬和兩位苗家大姐決定帶我們到下游河流去漂布。到了一處不太深的峽谷后,三位苗女一字排開,站在河中央上的巨石上漂布。每漂完一塊蠟染布,她們便把布匹攤開晾在河中的巨石上。
隨著漂洗的進行,河中每一塊巨石都被“紋”上藍白相間的紋理。蠟染漂洗對苗家來說,不僅僅是去蠟這么簡單,“蠟盡圖現(xiàn)”的過程是一次次民族文化記憶加深的經(jīng)歷。
對苗族文化了解頗深的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劉雍說,苗族蠟染符號分為象形符號和抽象符號兩種。象形符號包括鳥紋、蝴蝶紋、魚紋等。鳥紋與以鳥為圖騰的“羽族”后裔有關(guān),在蠟染上畫鳥紋意在祭奠自己的祖先。蝴蝶紋則在苗族各個支系的蠟染中廣泛應(yīng)用。因為蝴蝶在苗族被稱為“蝴蝶媽媽”,在苗族傳說中,蝴蝶媽媽是苗族的起源。類似的紋理密碼還有很多:譬如魚紋意味著繁衍和婚配,而幾何紋則是史書,記錄著苗族祖先的歷史遷徙……
黔東南的蠟染非但沒有像其他的手藝一般消亡,還顯示出很強的“侵略性”:不但村民保留蠟染的習(xí)俗,還影響到了其他苗族支系。這個以“排倒莫”之名的合作社,竟然把200多戶家庭作坊聯(lián)合起來,客戶來自世界各地。
三個月后在丹寨另一個苗寨,我們再一次見到楊芳。這里是以制作鳥籠而聞名的卡拉村。穿村而過的高速公里讓卡拉鳥籠走出村寨、走向世界。但狹長的公路又像長刀把村莊一分為二,留下一個涵洞讓村民來往。當(dāng)?shù)卣氲揭粋€創(chuàng)意——讓當(dāng)代藝術(shù)家聯(lián)合丹寨的蠟染藝術(shù)家一起在涵洞墻壁上涂鴉,試圖把涵洞變廢為寶成為旅游景點。
來自宋莊的藝術(shù)家天馬行空,畫上了一大堆畢加索式的圖案。而蠟染傳承人楊芳畫了一只巨大的蝴蝶媽媽。以前,她和她的姐妹們從來都只是拿著蠟刀在布上作畫。小則一尺,大則一米。這次雖然畫的是蠟染最傳統(tǒng)的圖案,卻以高速涵洞墻為畫布,以自噴漆為畫筆?!半m然自噴漆沒有蠟刀用得順手,但沒想到蠟畫能畫得這么大!蠟染圖案竟然還能畫在石頭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