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玉潔
黃芽桿的根有個(gè)特別的書面藥名,叫“虎杖”。
在雷村,我能一眼辨識出它,是因?yàn)樵谠S多年前,我曾幫患有肝病的親戚尋找過這味中藥。偏方說,把黃芽桿的根挖來煎水當(dāng)茶飲,可以治療肝病。
在雷村一座房屋旁的空地上,晾滿了被切成片狀的黃芽桿根,旁邊還有幾捆遠(yuǎn)看像是柴捆的東西,那是還未來得及切的黃芽桿根。切成片的黃芽桿根那么多,密密麻麻晾滿了幾乎所有的空地,多到刺疼了我的眼睛。
那房子的主人姓張,63歲,8年前查出有肝病,兩年多前被確診為肝硬化晚期。我喊他老張,他稱我為周同志。
老張?jiān)谴逦囊粏T,生病后主動退出了村委會。他羞于被評為貧困戶,雖然為治病已經(jīng)背上了債務(wù),雖然他家除了老伴種地和養(yǎng)豬再無別的收入,他仍對自己需要被扶貧感到歉疚。
老張的臉黑瘦焦黃,總是帶著喜樂與憂郁的雙重神情。我第一次近距離和老張交談時(shí),覺得他的眼睛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看到過,但一直想不起來。后來的一天,我在田間和一個(gè)老農(nóng)交談,老農(nóng)說:“老天爺害人啊,下了幾個(gè)月雨,地結(jié)了板,牛都犁不動……”我去看那四蹄抓地往前掙的老牛,看到牛的一雙眼—善良、任勞任怨,閃著不屈的光又似含著淚……我想起了老張。
每次去村里,遇到老張,他總是熱心地領(lǐng)路,他了解村中每家每戶的情況,哪家人今天去了哪里沒在家;哪家人去了哪面坡上的哪塊田里;哪家的老人前幾天摔了一跤,這幾天腰疼……老張都知道。他熱切地幫助我填寫扶貧手冊,幫不識字的老人簽名,然后默默地坐在一旁,熱情地、含著淚地笑著,不住地念叨:“虧得精準(zhǔn)扶貧,感謝黨……”
這一年過得飛快。9月的一天上午,我在村里遇到84歲的老漢,他獨(dú)自用草繩拽著一只裝滿了玉米棒子的竹筐往家拖。我去幫忙,老漢制止說:“挑不動擔(dān)子了,一個(gè)筐子也挎不動,只有拖……我慢慢來,你莫幫,我早上四趟,下午三趟,一天拖七趟,你幫我這一趟,我省不了多少力,還耽誤你好半天事……”他倔強(qiáng)地拒絕了我。老漢在竹筐下面包了一層舊輪胎,用草繩拴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在土路上移動,半筐玉米棒子在筐內(nèi)打著哆嗦。
我喊:“今年苞谷賣多少錢一斤?”
他回頭說:“8毛,車還懶得進(jìn)來收?!?/p>
那天下午,我又路過老漢的家,院子里已堆了半屋檐玉米棒子。老太太拿著簸籮,站在檐下朝著土路那端張望。閑聊間,得知他家的兒女都在外地,兩層青磚小樓就住著老兩口。老太太說:“有低保,兒女也寄錢回來,錢夠用,老頭子還是要種苞谷。”我問為啥,老太太說:“閑不住。”
到了10月,又路過老漢家時(shí),聽說老漢病了,雖然他不是我的包戶對象,我也著急趕路,還是禁不住想進(jìn)去看看。老太太說:“別進(jìn)去,臟……”屋里黑乎乎的,老漢的腿露在被子外面,腿腫得很粗,像是糊了層干透的膠水一樣發(fā)著異樣的亮光。老漢囁嚅著和我說話,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問什么,只能答非所問地對他說些安慰的話。窗外有陽光透進(jìn)來,老漢望著我,眼睛渾濁,又望向窗子,我清楚地聽到他說:“我到頭了……”
走出老漢的屋子,老太太說:“送醫(yī)院了,沒法治。他要回來,一輩子在山里住慣了,由他,回來就回來?!?/p>
從老漢和老太太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凄苦,好像這沒多大的事。我的心里卻像壓了一塊石頭,總想起9月里老漢拽著帶著輪胎底的筐子拖苞谷棒子的情景。
11月,某天又路過老漢的房子,兩層青磚的房子顯得特別寂靜,門上掛著一把鐵鎖,房子旁的豬圈也空了。走了一段,遇見人詢問,那人說老漢走了沒幾天,老太太早起端豬食,歪倒在豬圈旁,也走了。
從此,我每次路過老漢的家,都覺得難過。
我開始擔(dān)憂老張。有一次,老張家門上也掛著鎖,我一下子就慌了。打電話得知他在市里的醫(yī)院住院抽腹水,我才放下心來。老張出院后,我去看望他,他不住地感謝黨,說他能治得起病,能活到現(xiàn)在,全是托共產(chǎn)黨的福、托我這扶貧干部的福。我很慚愧,老張卻仍舊不住地滿懷歉意地向我道謝。我低著頭,難過得想哭,卻只能是一句接一句地說:“會好的,肯定會好的,你會好起來的?!?/p>
老張的臉上仍舊帶著笑意,他說:“我不悲觀了,政策這么好,我也打起精神來了?!?/p>
老張又開始下地。田地在他家房子對面的坡上,從他家去地里, 以前他走一個(gè)小時(shí)能到,現(xiàn)在要走一個(gè)半小時(shí)。我說:“別去地里了吧?!彼f:“不怕病,就怕不能動彈,趁著還能動,我多到坡上去幾趟,說不定還死不了?!?/p>
后來,老張一邊幫老伴做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兒,一邊在山上慢慢地挖黃芽桿根。他家已經(jīng)堆積了那么多黃芽桿根,任憑喝多少年都喝不完了,可是他家院子里仍舊日復(fù)一日地晾曬著他新挖來的黃芽桿根。
院子里的空地上滿是褐黃色的圓片,上面有一圈圈木頭的年輪,繞得它們像是一個(gè)個(gè)睜圓的眼睛。
繼續(xù)挖吧,老張。它們的學(xué)名叫“虎杖”,老虎都能拿它們當(dāng)拐杖呢,它們必定具有神奇的力量。
老張?jiān)趯γ嫫律?,我站在他家院子里的虎杖中間,撥通他的手機(jī),他在電話里說:“是周同志啊,謝謝你又來看我,感謝黨……”
我的鼻子酸酸的,望著院子對面的山,望著山上的雜木叢,望著頭頂上特別耀眼的藍(lán)天,覺得自我走進(jìn)雷村的那一天起,就對這個(gè)村莊充滿了感激。一直覺得越活越惑,很多困惑得不到解答,卻在雷村,在和那些頑強(qiáng)、努力、樂觀的人們相識后得以解答,是那84歲拽著筐子拖苞谷的老漢,是那與一頭牛一起頑強(qiáng)地與板結(jié)的土地較勁的老農(nóng),是老張,是我在雷村遇到的許多純樸、勤勞的鄉(xiāng)親教我明白了很多我此前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生活道理,學(xué)到了很多在雷村之外學(xué)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