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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另一個我也喊爸爸的人

        2018-11-12 23:13:43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18年4期

        文|柴 米

        文|柴米

        第一次去徐先生家是冬天,快過年了,下了大雪。徐先生說鄉(xiāng)下冷,一定要穿厚。去買羽絨服,我選了最厚的面包羽絨服,大紅色。徐先生說:“鄉(xiāng)下人喜歡喜慶的顏色,紅色好。”

        就穿著那件紅色面包羽絨服,頂著一張大圓臉,圓乎乎圓滾滾地去了,忐忑不安。他的爸爸在門口掃雪,我們從老遠走來,他瞥見了卻并未刻意抬頭,手里還攥著竹掃把,說:“回來了,天冷,你媽給你們做了熱面條,快進去喝一碗?!?/p>

        我在那里度過的幾天,冷,卻也有趣。白天,太陽出來了,照進小院,徐先生的爸爸拿出羽毛球拍,說:“你們打球玩,動動就不冷了?!彼X得我有文化,帶我去田地里,指著遠處微微隆起的地勢較高的田地,說那里曾經是春秋時代的古城墻。帶我去他工作的鄉(xiāng)村小學轉悠,他是小學校長。家里來人喝酒,都是端杯一口飲盡,他怕我因此嫌棄徐先生,抱歉地解釋:“鄉(xiāng)下酒文化自古如此,不敢免俗,多喝傷身,偶爾可為之。”

        那年冬天特別的冷,鄉(xiāng)下又比城里低好幾度,院子里的洗臉盆覆著冰,葷菜由炒鍋端上來即被白花花的豬油封住了。吃飯時,家里卻把院門、大門都一敞到底,飯桌正對著呼呼的風口,我吃飯時都抱著救命的熱水袋,不明白為何要如此受凍。后來才知道,大家凍慣了,同時大約也是想讓路過的鄰居都看到,飯桌上添人了。

        鄉(xiāng)村的夜晚,站在小院子里,看得到四面白雪皚皚的屋頂,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黑乎乎的枝丫,再仰頭向上,就看到無遮無擋的幾乎要傾盆落下的滿天繁星……那些密密麻麻亙古就在的星星啊,仍如問世之初,在這沉默鄉(xiāng)村的小院落之上,新嶄嶄地閃爍著,給我震撼和難以忘懷的感動。

        每年暑假,徐先生的爸爸會和徐先生的媽媽一起,有時帶著他們的大外孫和大外孫女,來我們的小家,住上一兩個星期。

        他是特別怕麻煩人的人,那時我們的房子小,他甚至不肯用我們家的洗手間,天明即起,輕手輕腳出門,找公共廁所。然后繞著我們的小區(qū)走上好幾公里,回來后小心翼翼逐一向我驗證,附近橫著的是什么路,縱的又是什么路,路邊分別有什么建筑,把我們的生活半徑都用心記下。

        他不愛說話,心思卻縝密。我的婆婆干農活在行,能吃苦受累,但并不熱心烹煮,不擅長收收疊疊的家事,如果來我們這里小住,反而需要我急急忙忙趕回家做飯—原本,我們下班后是在住同一個小區(qū)的我的娘家吃現(xiàn)成飯的。他們來了,我就得回家做媳婦做飯,平添負累。說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也羨慕人家的南方婆婆都利利落落,會燒菜會收拾。這些梗在心里說不出口,但徐先生的爸爸都了然于心。他自己也不會做家事,就每天出門去幫著買點菜和熟食,想減輕我的工作量。他覺得我婆婆眼里沒活,不懂得對孩子好,就獨自生悶氣。

        他怕他買的東西不合我意,知道我“精味”(合肥話,指有點自以為是的瞎講究),便默不作聲地觀察我拎回來的購物袋—“合家福”的購物袋,“鄰家婆婆”的鹵菜袋子,他都記在心里。過兩日我下班回家,就看到桌上放著那兩家的塑料袋,里面是他買的我常買的吃食。

        有一年暑假,他和我婆婆來小住。徐先生出差,我當天也臨時接到出差任務,去一個山區(qū)小學校。早上走的,晚上還在盤山路上顛簸,便打電話,告訴他會晚歸,讓他們早點睡。他答應了,叮囑我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夜里12點,單位車子將我送進小區(qū),司機打開前車燈,照亮我拐彎進樓棟的小路,就看到他拿著手電披著襯衣站在樹底下的身影。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覺得他和我自己的爸爸在兒女心方面,沒有任何不同。

        因我和徐先生彼此的家相距甚遠,我們老早就商量了,把年三十的那頓團圓飯作為過年的標志,輪著來,一年去他家過,一年在我家過。如果是去他家過年,基本上我們臘月二十九就回去;如果在我家吃年夜飯,最遲年初二動身往他家趕,于是年初二徐先生家的那頓飯,才是真正的年飯。

        但凡回去,徐先生的爸爸就想盡辦法讓我們吃好過好。有一次,早晨,他戴著護耳帽,不打招呼,騎著電瓶車出去,一個多小時了還沒回來吃早飯。我問:“爸爸去哪了?”婆婆說:“肯定是去找拌面店了,你昨天不是說想吃這里的拌面,他記著了?!惫唬人貋?,說那家最正宗的拌面店要到年初三才開門。到了年初三,他又會再早早出門打探,把這件事當作大事給記著。他去買100元一只的紅燒老公雞,買當?shù)刂难H猓I最好的部位。飯桌上他不說話,低垂著眼簾,卻注意我的筷子伸向哪里。

        即便是盼我們早點回去過年,他還是會以安全為重,過年前的幾天,他每天都盯著天氣預報,把合肥的天氣簡直是刻在心里。一旦預報有風雪,立即打來電話—不要急著回,哪怕趕不上吃年夜飯,安全第一!我們返程也是,如決定初四回合肥,倘預報有雨雪,他會立即催促我們上路,說雖然不舍得,但安全比相聚更重要。

        退休以后,他和我婆婆就離開了鄉(xiāng)下的院子和瓦房,去那邊的城里,專門幫子女帶孩子。他們住的房間小,只有一張床,床上堆放著一年四季的衣物—我婆婆對收納比較無感。從兒子家到女兒家,多年都是遷徙的狀態(tài)。

        除了帶孩子,他也沒有別的愛好和去處。他漸漸愛上打太極拳,叫我從合肥買過幾本書和碟片。后來有了平板電腦,他便每天歪在床上,用平板電腦翻來覆去看太極拳的視頻。后來家里有人說爸爸似乎有點抑郁癥的樣子,就不想讓他出門打太極拳了,怕他打魔怔了。我得知后就對徐先生嚷:“老兩口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要么大家湊錢買一處屬于他們的小房子,要么讓他們回到鄉(xiāng)下老家,鄉(xiāng)下院子那么大,種種菜,忙忙自己的小生活,兒女回去也有個家,像這樣拎著四季衣裳奔波在子女家,棲身場所就是睡覺的那一張床,連張寫字的桌子都沒有,這樣的生活,有什么質量?”我不知道自己說的有沒有一點道理,只是覺得,當我老了以后,不想像他們這樣活著。

        等到把小外孫帶到上學,又去帶新添的孫子。添孫子自然很高興,北方尤其注重家有男丁。然而大家庭,子女多,孩子多,每個家庭看起來雖和和氣氣圓圓滿滿,內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好對外人說道的矛盾。有的事情他竭力想解決想維持秩序,但沒什么用,子女都大了,他只能悶著許多想發(fā)表的話,每晚喝一盅酒,咽下。偶爾憋不住了,說出一兩句,并不頂事,徒增煩惱。

        他對我們總有內疚感,覺得我們的小孩一直都是我父母帶大的,我們買房子也是自己背負貸款。每到暑假來,他會先掏200元錢—給寶寶過生日買蛋糕的錢。因為我的孩子生日是冬天,他總是趕不上,所以每次就把買蛋糕的錢提前預支。后來慢慢地,200塊變成了500塊。臨走,他會再藏1000塊或2000塊的錢在某個角落,回家后才打電話告訴我,說是給寶寶買文具的錢,怕我當面不收。過年,他單獨給我的孩子包個600塊的紅包。兄弟姐妹好幾個,外孫子、外孫女加孫子、孫女有七八個,我怕他那點微薄的退休金不夠過年分配壓歲錢,說給得太多了。婆婆就會小聲說:“別拉了,別給你姑子聽見了,你爸給寶寶的多一些?!?/p>

        發(fā)現(xiàn)生病是去年春天,三月。去年的冬天漫長且寒冷,那天晚上,徐先生接到他兄弟的電話,剛說兩句就變了神情,走到陽臺,還把推拉門關上,隱隱聽到他語氣焦灼,又不停地安慰電話那頭:“不要哭,不要緊,遇到事情我們就要面對……”

        從陽臺回客廳,徐先生立即上網,查找治療胰腺疾病最好的國內醫(yī)院,又打電話咨詢當醫(yī)生的同學,都說上海的兩家醫(yī)院最權威。網上預約掛號,專家號最早的都是兩天之后,徐先生一天都等不下去,急得快哭了。

        托人找人,兩家醫(yī)院都掛上了號,兩邊都看了專家,都給出同樣讓人絕望的診斷。又托人找人,看爸爸能否立即住上院,能否及早動手術。在等待醫(yī)院安排住院時,徐先生和他爸爸第一次一起逛上海。東方明珠塔下,徐先生把手機交給路人,請人家?guī)兔嫌?。手機里的那張照片我看了,他爸爸站在那里,臉上寫著茫然與不安,徐先生站在他爸爸旁邊,雖高出一截,雖是中年,卻有著高中生一般的神情,那是因為有父親在身邊,不自覺流露出的依賴和眷戀。

        心事重重地逛著最繁華的大都市,等著住院通知,等著命運的裁決。

        大醫(yī)院規(guī)矩多,每天或隔兩天做個檢查,遲遲未進入我們想象中的治療階段。同病房的另外三人都是同樣的病因,互相問話都是“化療嗎?幾期了?”。徐先生的爸爸固執(zhí)地沉默著。他只相信他兒子的話,身體里只是有一枚腫瘤而已,切除掉就好了。他愿意相信這才是真的,他和病房里那幾個人,是絕不一樣的。

        將信將疑地住著院,重復著等待的姿態(tài),但一直在檢查。家里人都著急,盼著醫(yī)生快點治療,快點動手殺死那些壞細胞,快點做手術。徐先生讓我打電話安慰他焦慮不安的爸爸,我打去了,只能枯燥反復地說:“爸爸,你安心配合,大醫(yī)院治過那么多的人,有經驗,肯定會好起來的!”即便病了,他看到是我的電話號碼,也立即掐掉,用他的手機打過來,怕我費話費。

        進入治療階段之后,規(guī)律是住兩天院,出院,然后隔一周再去。家里人輪流陪伴著,在老家和上海之間往返奔波。原本醫(yī)生說一個月后看看有沒有手術的希望,但一個月后醫(yī)生說動手術是不可能了,太兇險。漸漸的,治療的藥物也越來越兇猛,多項指標瀕臨邊緣。醫(yī)院那邊坦誠地說:“到了這個地步,沒什么好辦法了?!庇谑谴蠹肄D而想到中醫(yī)。夏天,家人從上海開車帶他回來,立即轉入合肥的中醫(yī)院,剛住進醫(yī)院就被下了病危通知,徐先生在醫(yī)院打電話給我:“快帶寶寶來,快來!”

        那天晚上9點多鐘,我?guī)е⒆于s到醫(yī)院。心電圖的儀器在旁邊閃爍,他躺在醫(yī)院的被子里,有些糊涂,卻仍下意識對我說:“別怕,爸爸沒事的?!蔽以谒赃呑?,他閉著眼睛,偶爾抬起手,想要往臉上摸去,卻不能很好地支配。我在他臉上輕輕撓了撓,“爸爸,是這里癢嗎?”他沒有動彈,手往下擺了擺。徐先生拿棉簽蘸了溫開水,在他的嘴巴上輕輕來回擦拭著。

        中醫(yī)院也說沒辦法了。有人好心建議,不如趕快回家,在這里咽氣了就要在這里火化的。第二天,讓120救護車送回家,一路鳴笛,婆婆和徐先生守在床兩旁?;丶业穆L路上,第一次,母親問兒子:“說實話,你爸的病,是不是癌?”徐先生淚如雨下,點頭說是。因為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哭得稀里嘩啦。后來他對我說,當時以為爸爸閉著眼昏睡了,但大概那個時候,他全都聽見了。

        或許是因為終于正式明確了所得的疾病,他反而放下包袱,坦坦蕩蕩接受了。回到北方小城,住進當?shù)蒯t(yī)院,因離家近,一切都方便放心,爸爸的病情反而像穩(wěn)定住了。每天輸液,輸白蛋白,精神狀態(tài)也似乎好了起來。都說這個病是特別的疼,疼得人無法忍受,但他從未叫過一聲。只有一次,徐先生看到他在家露出疼痛難忍的表情,卻始終一聲不吭,轉身出去坐電梯說下樓走走。徐先生在后面偷偷跟著,聽到他爸爸進電梯以后,發(fā)出一聲壓抑聲響。

        從合肥到老家小城,幾百里路,如果周末不加班,徐先生就背起包回家,回去直接去病房,晚上就睡在他爸爸病床旁邊的陪護床上。他有天問我:“知道我這一陣子睡得最好的是什么時候嗎?是睡在病房里我爸爸旁邊的時候?!彼堰\動手環(huán)的記錄給我看,那天,他擁有至今最好的深度睡眠。

        偶爾我也逞能地試圖給徐先生做心理建設—某某那么有權有錢,還有某某,不也是得這個病走的嗎?就連喬布斯……徐先生應著:“我知道?!彼靼撞∧o情,卻還是充滿幻想,萬一好了呢?萬一!

        每次回老家,他一邊鼓勵他的爸爸頑強,一邊一點一點探討和確定一些身后事宜,比如火化后骨灰的安放,這些都要趁活著的時候遵照愿望去面對?;蛘?,他爸爸口述家族的輩分,他拿手機記下來,發(fā)到家人群里。生活充滿矛盾,幻想著生的機會,又不得不面對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到來的死亡。

        我和孩子回去得少,放假了就跟著徐先生回去。中秋節(jié),病床前,爸爸對我的孩子說:“咱村里有個人,很努力,考上了清華大學,現(xiàn)在在美國生活?!彼€清晰地說出美國一座城市的名字。孩子正是青春期,說話有著年少的鋒利,不大聽得進去忠告。我站在床前,看他是交代遺言的架勢,眼淚幾度涌出眼眶,不忍聽下去。

        中秋節(jié),全家人一起吃了團圓飯。之前下病危通知書的那一刻,沒人想到還能撐到這時節(jié)。跟著國慶節(jié)也過來了,元旦也過來了,居然一起跨了年。徐先生充滿奢望地說:“我爸能不能和我們一起過春節(jié)呢?”他也知道病情還在持續(xù)加重,甚至他的爸爸也已經說想放棄了……但是,兒女們輪番周末回家,每一天的視頻對話,那些屬于溫熱人間的至親話語,又都讓他從極度苦痛的心情里掙扎起來,數(shù)著日子,一周一周地熬下去。

        有一次,徐先生帶回一套景泰藍碗筷,說是爸爸托人買的,給我的孩子。我給孩子看,告訴她:“爺爺是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后,你拿起這碗筷,還能想起他。”

        大雪成了災,高速都封了,那幾天據(jù)說爸爸狀態(tài)差,卻對守護的家人說:“這個時候我不能走,正下著雪,孩子們回來不安全?!毙煜壬拿妹每拗f:“爸爸,人能選擇生和死嗎?”這期間,經歷了幾次搶救,險些就過去了,他卻頑強地保存著最后的氣息。我猜,支撐他的,就是信念。

        天放晴,雪融化,溫度回升,周五晚上,徐先生已準備好背包,準備次日一早回家。晚上11點半睡覺,無意中關了手機,原本都不關機的。早晨7點手機自動開機,電話就跟進來了,說爸不行了。

        開車接了徐先生的妹夫,換他妹夫開車,徐先生坐在副駕駛位上,開始顛三倒四地講他的爸爸,講周五下午才連過視頻的,他說周六一早就回來,他的爸爸擺擺手,表示知道了,沒想到這么快……我坐在后面,看到徐先生摘下眼鏡,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抖動著。他妹夫什么也沒有說,把車開得更快了。

        到了醫(yī)院,徐先生幾乎是跑著進去,沖到9樓的推車那里,一下子跪了下來:“爸爸,爸爸,我來遲了爸爸!”一圈人都哭,躺在那里的人卻聽不到了。

        那樣兒女心重的人,即便是和這個世界告別,也會執(zhí)拗地選一個方便兒女們趕回來的天氣。我懂爸爸的心意,就是硬撐到窗外放晴,才放心熄滅生命油燈那最后一點微弱的光。雖不能戰(zhàn)勝死神,卻把選擇離開的日子攥在手心里。真有另一個世界的話,在那里,我想死神也會對這個普通的老頭充滿敬意。

        縣城殯儀館只有三個靈堂,竟都排滿了,只好在殯儀館門口的沿街房子里搭設靈堂。按當?shù)氐囊?guī)矩,當夜須守靈—零下的夜晚,要在這沒有任何取暖設施且必須大敞的沿街房間守上一夜。徐先生和家人商量,女眷回去睡覺,他和弟弟值守,他的妹妹執(zhí)意也要留下來。租了軍大衣和海綿墊子,兒女們就這樣坐了一夜。

        北方鄉(xiāng)村白事,禮節(jié)多,規(guī)矩多,我沒有心理準備,初聽到那么多能人指點我要這樣那樣,幾乎心生反感。幾位從鄉(xiāng)村趕來幫忙的大嬸前前后后忙碌著,扯了白布讓我披上,教我在腰間系上麻繩,腳踝綁上白布,也用麻繩系住,守在冰棺前,教我跟著大家一起磕頭跪拜每一個來吊唁的人。

        遺像供在凌亂的馬路邊,擺了橙子、蘋果、香蕉,還有一盤子旺旺雪餅?;鹋枥锏募埢也粫r飛揚起,附著在鏡框里的爸爸身上,他微微蹙著眉,看著外面這人聲鼎沸,是他一貫沉默寡言的神情。他的女兒細心,拿紙巾仔細擦掉紙灰。

        追悼會下午正式開始,午后,等待的人漸漸多起來,都站在路邊,吸著煙說著話。殘雪還在融化,由房頂上滴滴答答落下,落在地上,黏住幾張土黃色的紙錢。我對孩子們輕松地說起《尋夢環(huán)游記》,說起里面的墨西哥亡靈節(jié),電影里那另一個世界的萬壽花瓣橋和歡樂,說:“你們的爺爺,也許就去了這樣的世界,那個世界不會再有病痛。”但是徐先生弟弟的女兒冷靜地說:“人死了就是死了,并沒有靈魂,也不會看到我們的生活的。”我被14歲女孩的話給噎住了。

        追悼會結束,接下來去火葬場。徐先生的爸爸被送進去,子女們齊刷刷跪下來,向著被推進去的即將消失的爸爸哭喊著告別。見慣了這種場面的工作人員揮手讓大家都起來到外面去,鐵門咣當關上。轉出來,房子另一側寫著“候灰室”。以前只知道這世上有候車室,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名字。

        鐵門開了,有車子推出骨灰來,排在前面那家人呼天搶地迎上去。親朋中有醫(yī)生,經歷過這陣勢,告訴我,燒出來還得涼一涼,沒那么快。家人、親朋、同事都站在外面,三五成群說著話,有人開玩笑:“來,都進來認認,以后燒你的是哪一個爐子?!比巳罕l(fā)出哄笑。說話的人說:“本來就是嘛,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辈恢獮槭裁?,站在離死亡最近的地方談論死亡,充滿奇怪的幽默,顯得死亡并沒有那么可怕。

        門開了,大家簇擁上去,都不作聲了,只默默看著—到這會兒,爸爸是真的沒有了??蘼曄Я?,人們都被震撼了,只剩下靜靜地看這一個動作。生命原來是這樣,結局不過如此,是塵埃的出場與謝幕。

        一輛舊面包車送骨灰回鄉(xiāng)下老家。徐先生始終緊緊抱著遺像,紅著眼睛,表情嚴肅。姊妹們在旁邊喊著:“爸爸,回家了。爸爸,回家了……”

        鄉(xiāng)下房子多年不住,空蕩蕭條,東邊廂房的天花板落下半截,碎在地上,像經歷過一場小地震,那是我們原先在鄉(xiāng)下辦婚禮時住過的房間,算算也快有20年了。院子里原本已長滿齊腰深的雜草,親戚們這幾日在家收拾齊整,露出原先的紅磚地面。門口梧桐樹下橫著一輛加長大卡車,是舞臺車,有LED大背景,滾動著字幕—沉痛悼念貴府老人;還有音響設備,幾個男女站在那上面,一個人正在那臨時舞臺上吹嗩吶。

        第一次覺得,嗩吶原來這般的動聽,像一個情商特別高的人,特別會說話,會煽情,會勸人,會哭泣,聽著聽著就會癡掉了。好在嗩吶演員需要休息,他停下之后,電腦里的哀樂響起來,自動循環(huán)播放。

        來幫忙辦白事的人被稱為“忙人”,很形象。忙人們進進出出,按照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在院門外搭起帳篷,骨灰擺在中央,搭起臨時的祭祀靈堂。這一晚,我們要在這個帳篷里守靈。

        因爸爸不是在自己家里去世的,所以按照鄉(xiāng)下規(guī)矩,特別找了一只大公雞來代替他,這只雞從縣城殯儀館就一直被抱著,叫“靈魂雞”。靈魂雞那時就被拴在骨灰盒的旁邊,低頭啄著掰碎的饅頭。

        來吊唁的村民絡繹不絕,因為不收禮,每人就帶一刀紙錢來,叫“燒素紙”?!昂萌耍惠呑記]跟人爭過嘴”—鄉(xiāng)親們站在那里,吸著紙煙,看著遺像,嗟嘆著。

        晚上10點多,我站在院子外面,抬頭,又看到了北斗七星,無比清晰,在漫天繁星之中自在閃爍,重復著多年以前第一次來這里時抬頭看到的場景。徐先生正好經過我旁邊,我連忙叫住他,讓他抬頭看,他說:“呀,原來星星還是那么多?!?/p>

        夜深了,我們裹上軍大衣,彼此挨著坐在帳篷里的海綿墊上,借來的被子橫著搭在身上,細心的弟媳婦事先還買了暖寶寶,有需要的就取來在身上貼一片。早上6點,天色仍黑,怕有鄉(xiāng)親和故交早早來吊唁,大家就都從帳篷里起來了。棉大衣累贅,身上還裹有羽絨服,掙扎了幾下,簡直爬不起來。我們用手機的手電筒照著,去找鄉(xiāng)下路邊的小茅廁。地里的蔬菜,附近的田野,門口停著的車子的外殼上,都結著一層霜花,閃著細細碎碎的鉆石一般的光芒,真好看。月亮像一只清瘦的小船,遠遠泊在樹林子稀疏的枝丫間。

        骨灰安葬好,整個儀式就結束了。我當時急著回自己的家,兩天未曾洗漱,蓬頭垢面,衣服上都是下跪蹭上的泥土,只想立即奔回我熟悉的文明里,回到自己有暖氣的家,喝上一杯滾燙的咖啡。

        回家后,先在樓下快遞柜里取包裹。滯留了幾天,它們被快遞員反復取出又存入。洗澡,洗衣服,拆快遞,生活從這幾日的混亂又回歸常態(tài)。悲傷也有一些,但被缺少睡眠的疲憊和這幾日經受的各種帶有表演性質的煩瑣儀式給沖淡了。我打開電腦,單位一個急活兒還沒完成,一邊等洗衣機洗好衣服,一邊敲著字。

        日常撲面而來。又一個晚上,加班遲了,打一輛順風車,我坐在后排,抱著一兜同事給的年糕,在黑暗中,看著窗外。

        車子穿行在城市縱橫的馬路之中,經過層層疊疊的住宅樓,是晚上7點多鐘,大部分高樓小窗都亮起了燈,每個燈下都應該有人在活動著。經過養(yǎng)生會所、賓館、飯店、購物中心,經過沒有拆掉的碩大的璀璨的圣誕樹,那一場暴雪還有跡可循,剩下的積雪被凍成了冰疙瘩,灰黑色,一小撮一小撮縮在道路邊沿。眼淚就在這個時候沒有預期地熱熱地流了出來。在一個陌生人的車上,不敢發(fā)出聲音,被黑暗的夜色很好地掩護著。我啊,看著這世界美麗依舊運轉如常,卻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了:這個世界上,另一個也被我喊作爸爸的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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