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 遙
小時候,自從會走路,阿霜就每天跟著爸媽去散步。晚飯后,他們從家里出發(fā),一路走到燈光球場,還是小孩子的阿霜摘花撿草,爸媽聊他們的天。這條路根據(jù)季節(jié)的不同有三種走法:冬天走大路,大路兩邊是搖曳的蘆葦,在黃昏的光線里閃著銀光;春天可以穿過竹林走山路,一路上有桃花、梨花、杏花,還有薔薇花,依次盛放;夏天沿著小河溝走,赤腳拎著涼鞋,沿河而上,去的時候迎著火燒云,回來的時候沐著星光。他們閑話的內(nèi)容什么都有:春天的花,夏天水里的魚蝦;燈光球場的蛐蛐,孩子們捉了回家喂雞,雞吃了蟲子,叫聲都格外響亮……
自己有了孩子后,阿霜才想起來,那種她和父母各不相擾、其樂融融的散步,應(yīng)該是被她的記憶ps過的,現(xiàn)實還有另一個版本:小阿霜每次跟去燈光球場散步,走不了幾步就嫌黑、嫌累、嫌渴,吵著要回家睡覺,回家燈一亮又精神了,又鬧著玩這玩那……整得爸媽起了嫌棄之心,真不想帶這個熊孩子出門了。
后來家里調(diào)回城市,一家人保持著在晚飯后散步的習(xí)慣,爸媽所在的新廠在郊區(qū),廠子后面有幾個人工湖,湖邊是筆直的白楊樹,夏天的湖邊就是“荷塘月色”,冬天的湖面結(jié)了冰,爸爸會拿起石頭扔向湖面,看冰有多厚。阿霜記得小時候人們并不那么需要旅游,不像如今,隔三岔五心里就很焦慮,想跑到山水之間放放風(fēng)、透透氣。小時候,散步就是一種小型的旅游,無論是在老廠里看花花草草,捉魚逗鳥,還是在新廠附近看湖畔的四季變換,都對人的情感是一種莫大的滋潤。散步之間,風(fēng)景早已不單純是風(fēng)景,更是一家人的聊天記錄、情感背書。
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有個男生跟阿霜說:“還記得嗎?有一次咱倆在操場上散步,月亮太亮了,亮得能在月光下看書……”說得阿霜很不好意思,她記得的版本是:他好像更喜歡跑步,鞋襪雪白,手腕上還佩戴著計步器,跑得堅韌不拔、滿頭大汗,好像跑了一輩子都沒有停下來過。這個男生后來成了阿霜的老公,他依然熱衷于守時、提速,偏執(zhí)于尋找各種上升的捷徑,抓住一切可以晉升的機會。他的口頭禪是“這是我的關(guān)鍵時刻”。他升職后應(yīng)酬太多,連在家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偶爾來接阿霜下班,一接到電話就像卸貨一樣把她扔在地鐵站,招呼一聲“還有應(yīng)酬”,便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如果說記憶是水,能夠過濾和稀釋掉現(xiàn)實中的很多齷齪和斑駁,那現(xiàn)實就是鹽,日復(fù)一日的瑣事終于會把一個人腌成另一個人。做了老婆的阿霜,習(xí)慣了開車的老公在路上詛咒所有擋在前面的人和車;當(dāng)了媽媽的阿霜,習(xí)慣了認(rèn)為任由孩子睡過點兒了是件難以饒恕的事兒;職場上的阿霜,習(xí)慣了公司里對于時間和效率近乎苛刻和呆板的要求。至于在田間地頭慢慢地、隨心所欲地散步,阿霜早就不奢望了。
不知什么時候,散步這件事又流行起來了,阿霜的姐姐、老公、上司、同事、朋友們天天都在微信朋友圈里盤點自己今天走了多少步,排名第幾,有多少人點贊。而對阿霜來說,這種散步和記憶中的輕松溫暖無關(guān),它和當(dāng)下的一切事物一樣被數(shù)字化:食物代表卡路里,和色、香、味無關(guān);相親講的是各種“條件”,跟感情無關(guān);一天走一萬步以上,預(yù)示著好精力、好身材,它們都成為一種資源,可以用來兌換其他資源。當(dāng)走路也被量化時,就和閑散和詩意沒有關(guān)系了。
阿霜經(jīng)常在想,什么時候能像爸媽那樣單純地散散步呢?步伐一致地慢慢走,一起徜徉在湖邊、樹下、花間、月下……不計算消耗了多少卡路里,不糾結(jié)減肥呀塑形呀什么的,一邊走一邊跟身邊的人說些閑話:“看啊,火燒云!”“哦,是呀,東邊的云韶過了西邊,明天就下雨,西邊的云韶過了東邊,就下不來雨……”盡管這些話無關(guān)痛癢,仿佛沒有什么意義。
有天早上,阿霜睡過了。記得小時候,知道要遲到了是件特別令人驚恐的事兒,阿霜的姐姐反應(yīng)更激烈,她的情緒常常會被姐姐的大哭大鬧淹沒,看著她指責(zé)鐘表、鬧鈴、早餐,抱怨父母,罵自己和弟弟……相比較怕老師,阿霜應(yīng)該更怕她姐姐的歇斯底里。
這個早晨,因為錯過了叫小孩起床,阿霜不得不幫著小孩計算什么時間進教室比較不丟臉,怎樣在上操時間悄悄溜進去,如何繞過操場做操的同學(xué),如何避免在哪個拐角遭遇老師,萬一碰見老師要說的遲到理由……送孩子回來的路上,阿霜抄一條近路去上班,那是一個很久沒有動工的工地,幾只狗竄出來沖她憤怒地汪汪叫。阿霜竟然認(rèn)出來它們?nèi)齻€就是去年春天小區(qū)院子里的流浪狗,那會兒它們還都挺小的,見了人就遠遠地跟著,希望你能給它扔點啥吃的,現(xiàn)在這幾只狗長大了也長本事了,叫喚起來理直氣壯的,對她闖進了它們的領(lǐng)地不依不饒。阿霜又好氣又好笑,就彎下腰,裝作撿石頭,她一彎腰,沖在前面的兩條大黃狗夾著尾巴跑回去了,最小的那只白狗很倔強,寸步不讓,雖然不往前走了,但也勇敢地絕不后退。
阿霜選擇繞道而行。到達地鐵站時已經(jīng)不早了,地鐵上人特別多,擠在阿霜身后的是一個體態(tài)龐大的女人,她很著急,發(fā)出各種嘆息、呢喃、數(shù)落、抱怨,這個時刻要是誰不小心碰著她,她說不定會把怨氣全部傾倒在那個人身上,而距離她最近的那個人,就是阿霜。阿霜忽然就像回到多年前,變成了那個被壞情緒嚇壞了的小孩,為了不給她傾瀉負(fù)能量的借口,她決定在下一站就下車,大不了今天遲到,也不能給別人找茬的機會。
既然想好了給自己一次遲到的機會,不如步行好了。陌上花開,阿霜沿護城河緩緩前行,暫時遠離火氣和焦慮,蒼白和平庸,真想一直這樣平靜地走,一直走下去……
在莫迪亞諾的小說《地平線》里,主人公博斯曼斯邂逅了一個女孩,女孩告訴他,自己住在“94街區(qū)25號”。女孩很遺憾沒帶紙筆,博斯曼斯叫她放心,說自己絕不會忘記那些大樓所在的街名和門牌號,他用這種方式對抗大城市的冷漠和千篇一律。
希望每個不情愿被這個世界格式化的人,都有跟傾軋自己的生活對峙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