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維

2018年3月18日，臺灣著名作家、評論家、歷史學(xué)家李敖去世，享年83歲。

從朋友圈得到李敖去世的消息，短短幾個字：“李敖去世”。我的第一反應(yīng)，“會不會又是假消息?！鼻安痪眠@樣的烏龍剛出過一次。不過消息很快得到證實。這個自稱“大師”的“老頑童”，結(jié)束人生旅程，謝幕休息去了。

作家，2018年3月18日逝世，享年83歲

不出所料，對李敖的評論再次陷入兩極，核心議題之一是關(guān)于其人品。名氣很大的人，身后多免不了毀譽參半。但像李敖這樣，喜歡的人將其捧上天，“恨”的人幾乎帶著奔走相告的心情傳播其死訊，著實不多見。持中地講，對李敖一味批評與褒獎都有掛一漏萬之嫌。李敖是一個崛起于轉(zhuǎn)型年代的文化人，言與行均非常復(fù)雜，不好用某個固定標準判分好壞。

李敖像一束光線投射在幾代人的公共空間，有人感受到光明，有人感受到刺目;只有透過審慎的三棱鏡，才能真正看清其言行所代表的色散與光譜。

為全盤西化論鼓與呼

上世紀60年代，青年時代的李敖身上已浸染著那一代知識分子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他們承接五四精神之余緒，激烈批判傳統(tǒng)文化，提倡向西方學(xué)習(xí)，對權(quán)威有著深刻的質(zhì)疑。他在《文星》雜志上的文字更是輕快凌厲，贏得無數(shù)讀者傾心。

1961年底，《文星》雜志刊發(fā)胡適的一篇文章，延續(xù)他一貫的思路，批評中國文化在精神文明上強于西方文化這一陳腐老調(diào)，嚴厲指出“現(xiàn)在正是我們東方人應(yīng)當開始承認那些老文明中很少精神價值或完全沒有精神價值的時候了”。此文發(fā)表后，引得徐復(fù)觀、胡秋原等人深為不滿，先后撰文對胡適大事?lián)榉ァＳ绕涫呛镌璐藱C會提出的“超越前進”文化觀，頗有一些調(diào)和持中，意欲向前的合理色彩。胡適保持著緘默，所以這次討論并未引發(fā)大范圍反響。打破沉寂、引爆筆墨仗的正是彼時性情激進、目無權(quán)威，還在臺大讀書的李敖。

早在1961年11月，李敖已在《文星》上發(fā)表了自己的名文《老年人和棒子》，以“全盤西化”的主張，公然挑戰(zhàn)思想文化界的“老人”，引發(fā)學(xué)界關(guān)注。殷海光曾經(jīng)評論，此文一出，引起“上一代知識分子的不安”和“下一代知識分子的共鳴”。1962年2月，同樣在《文星》，李敖發(fā)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以“文化醫(yī)生”的自我期許，公然為胡適解圍，從而引發(fā)一場臺灣青年學(xué)者與老一輩學(xué)者之間的文化討論。尤其是他與胡秋原的筆戰(zhàn)，討論問題的深度，以及濃郁的火藥味，直追30年代中期時陳序經(jīng)等人之間的“全盤西化”論戰(zhàn)。李敖憑借一手好雜文，一身狷狂氣，成為青年人心目中的英雄。即便在入獄期間，其文章在青年中仍不脛而走。

70年代末，當李敖恢復(fù)自由之身，人們發(fā)現(xiàn)他開始變化。

李敖的全盤西化論建基于上世紀30年代后已歸于沉寂的文化有機體論，將中國文化視為一個整體，不可拆分，無法中西調(diào)和，只能整體推翻而全盤西化。這一激進觀點，源于五四時代的激烈反傳統(tǒng)思潮，在80年代文化界已難以自圓其說。

李敖的這一文化觀也沒能堅持下去，開始趨向于對傳統(tǒng)文化某種程度上的復(fù)歸，并提倡胡適著名的“充分世界化”觀點。觀察李敖的思想脈絡(luò)便可發(fā)現(xiàn)，他在思想上——至少在青年時代——始終以胡適為師，心懷天下，有其文化擔當和遠略。

以前的李敖，雖以激進文化觀名世，其批評的指向卻是國民黨權(quán)威。上世紀80年代后，他在文化觀上趨于保守，政治上則未收斂，繼續(xù)對國民黨展開批判，其收獲則是一系列很暢銷的“禁書”。與此同時，他變得言語火爆，動輒罵人，所到之處不遺余力地樹敵。文化界人士紛紛避讓。

李敖曾給人留下“狂士”的印象，那更多是從反抗權(quán)威的角度立言;如今他依然堪稱狂士，不過這種“狂”的興味卻大不比從前了。

很難說清楚，李敖的這種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有人認為可能是牢獄之災(zāi)令其性情變得激進，也有人判斷這種性格上的日趨張揚，是某種擴大自身知名度的手段。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李敖，渾身上下充滿朝氣，考慮的是中國文化如何在危機中尋找出路，盡管沒能提出一種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但能公然與胡適唱和“全盤西化”論，也的確需要相當?shù)挠職?。李敖事實上走得比胡適還要更遠一些。胡適早年提倡全盤西化，存有“矯枉必須過正”的想法，即中國文化惰性太強，即便提倡全盤推翻，也只不過達到持中的效果。

中國文人的犧牲意識、烈士精神，往往伴隨著某種大情懷和大理想。為中國文化尋找出路，為反對權(quán)威而奮不顧身，這種偉大的自我想象和期待，激發(fā)出李敖的頑強斗志，不論經(jīng)歷多少指責(zé)乃至迫害，仍能義無反顧。但重新回歸社會，再次面對的則是一個改變了的世界——大眾文化崛起，消費主義熾熱，在在消解著曾經(jīng)迫在眉睫的文化危機感?；蛟S正是由此產(chǎn)生的失落，讓他對新的大眾舞臺產(chǎn)生難以抵拒的向往，從而走上一條不斷罵人、不斷制造爭議的“歧路”，成為毀譽參半的文化名人。

表演型人格

有人統(tǒng)計，被他罵過的人總數(shù)超過3000——而且罵起來毫無顧忌，經(jīng)常語出刻薄。因為這些“出格”的言論，有論者稱李敖為“罵人王”，還有不少紀念文字用他比附魯迅。言語激烈當然絲毫不讓于魯迅，但后者的深刻卻是李敖永遠無法企及的。魯迅對中國人國民性的犀利刻畫，對中國傳統(tǒng)精神與道德中美好一面的體察，令其精神上始終處于苦痛和緊張，其筆力探入了中國文化的最深層。而在李敖的各類文章中，我們看得到嬉笑怒罵，看得到對社會、文化的批評，但它們大多是淺表、情緒化的。而且他并不顧慮什么文人的“清望”，什么都敢寫，誰都可以罵;每罵人一次，名氣就漲一分。翻檢這些文字便可發(fā)現(xiàn)，罵人過癮的同時，對社會問題和時代癥候并沒有深刻的洞見和建設(shè)性的意義。

罵人之外，李敖的眼睛里摻不得沙子，“被罵”時的反彈也極具爆發(fā)力，有時不乏“表演”的色彩。他出了名的好訴訟，起訴或威脅要起訴過許多名人，真正打過的官司更是不計其數(shù)。

臺灣作家楊渡對李敖的評論頗有所見——不是一個傳統(tǒng)定義的知識分子，更不是一個政治人物，而是一個典型的“個人英雄主義”者。

與其說“個人英雄主義”，不如說李敖在傳媒進入電視時代后，化育出某種“表演型人格”。擁有表演型人格的人，喜歡以夸張的言行吸引他人注意，表現(xiàn)出高度自我中心主義，情緒外露，喜怒皆形于色。他聲稱自己獨占500年來中國白話文寫作前三名。略具文學(xué)常識的人都知道，這大話已經(jīng)不能用狂妄這樣溫和的詞匯來描述了。

因早年就讀于臺大歷史系，李敖對歷史典籍爛熟于胸，不論在電視上主持節(jié)目，抑或與人當面辯論，言辭頗具魯迅雜文式的酣暢和快意;他旁征博引，從正史到野史信手拈來，流暢地融入其論題，毫無掉書袋之感，很容易便博得人們喜愛。

有人認為，李敖之所以作出這種種姿態(tài)，主要是出于搶占市場的考慮。在這個名人被批量制造的時代，以激烈言論邀寵于大眾，并不是出格或難以索解的事情。

具有表演型人格的名人往往會擁有極大的職業(yè)優(yōu)勢。因為他們從骨子里就特別渴望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才華，而他們也的確擁有這種才華?？v使你不喜歡李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確很有才。表演型人格的另一面，就是無法直面自身真實的弱點和過失。李敖的前妻胡茵夢，以與他糾葛多年的經(jīng)歷，也得出結(jié)論：他“無法誠實地面對自己的人格失調(diào)”。

在不少人眼中，李敖是一個薄幸的“花花公子”。

給人留下這種印象，主要還是因為他的“狂士”做派。愛情對李敖來說，重點不是情感和寄托，而是一種“實驗”和玩鬧——自詡“多情而不牽戀，此情圣之風(fēng)也”。他寫情詩，但這些詩歌看不出才氣與深度，流入一種現(xiàn)代打油詩的浮泛淺薄;不見對愛情的形而上沉思，只有登徒子式的愛情“方法論”——美好的愛情要短暫、要遙遠：“愛是一種方法，方法就是暫?！?。

此外，他寫書描述自己的情感糾葛;與胡茵夢的種種恩怨早廣為人知，還被其斥為“渣男”;他因為喜歡女人，在家里多處張貼裸體畫，作品里也常常用裸體畫做插圖。其實，這倒不必然表明他私生活放蕩，更像是在通過種種符號化的行徑，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隱私理念，似乎借此向大家傳達：李敖“無事不可對人言”。

發(fā)生在李敖身上的這一切不免讓人想到，中國傳統(tǒng)中一些肆無忌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文人，倒被貼上“率真”的標簽，并因此而受到后世贊許和推崇。這難道不是李敖青年時代所針氈的惡趣味？

李敖，這位曾經(jīng)指點江山的青年文化偶像，卻以表演者的姿態(tài)行過后半生;從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的一個掠影，幻化為大眾娛樂時代爭議叢生的記號，終以一個因“率真”而被時代銘記的“老頑童”的形象謝幕。

（作者為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