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俊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孟子》一書共七篇,共計三萬五千三百七十多個字??v觀全書,孟子引用《詩經(jīng)》、《尚書》總體上是為其政治辯說、道德建構(gòu)、倫理分析、理論搭建服務(wù)的?!睹献印芬粫耙谩对姟啡畡t,論《詩》四則;引《書》二十七則,論《書》一則”[1]。孟子雖然通過對經(jīng)典的引用以期對其理論體系的構(gòu)筑,但其中也透露出孟子對《詩經(jīng)》《尚書》的解讀觀念;對《詩經(jīng)》《尚書》的閱讀方法;以及對《詩經(jīng)》《尚書》的理解角度。現(xiàn)分三個方面論述。
《詩經(jīng)》《尚書》作為經(jīng)典文本,其地位在孟子時代早已確立。諸子文章紛紛引用,以作為支撐自己理論的依據(jù)。政治家也經(jīng)常引用《詩經(jīng)》作為外交辭令?!对娊?jīng)》與《尚書》作為公共話語被認同,其被賦予的意義便是引用者與受用者之間的主觀認同。作為文本,《詩經(jīng)》與《尚書》從產(chǎn)生的那一刻起便被作者賦予了其原初的意義,但引用者卻會從自我的角度對其進行主觀解讀,從文本原初的客觀之意到引用者的主觀理解,必定會產(chǎn)生異于本初的新解,也就是引用者依據(jù)原始文本的重新建構(gòu)。恰恰如此,便會出現(xiàn)外交辭令方面引用《詩經(jīng)》的斷章取義。《詩經(jīng)》《尚書》作為普遍認同的經(jīng)典文本,它們的經(jīng)典化就必然會造成解讀的多樣化。切入的角度不同,分析的方法迥異,自然會得出多樣的理解。每一個對經(jīng)典文本的解構(gòu),都會形成相應(yīng)的理論,隨之而建立不同的體系。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詩集”[2]它分為風(fēng)、雅、頌三個部分。作為詩歌總集,它的取材范圍頗廣,從農(nóng)事到政事;從庶民到貴族;從民俗到國禮等諸多方面,情感豐富,表達多樣。
“《尚書》是夏、商、周三代歷史檔案文獻匯編?!盵3]也就是政治文件的匯集,是制度、言行、策略的基本材料,也是已知文獻中最早的政治典范。
因為先秦的文獻沒有成熟的分類觀念,也沒有復(fù)雜多樣的分類體系,所以后世從文論角度就展現(xiàn)了紛繁復(fù)雜的話語建構(gòu),孟子也從他的政治、道德、倫理的立場出發(fā),對《詩經(jīng)》《尚書》進行解讀。
對于《詩經(jīng)》的解讀方法,《孟子·告子章句下》很生動,很形象的道出,今錄于下:“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唬骸淘?,高叟之為詩也!有人于此,越人關(guān)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guān)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缎≯汀分?,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 ”[4]278雖然孟子強調(diào)的是倫理道德的親親之愛,但選段中孟子亦闡釋了他的解《詩》方法,以及顯示了他的文學(xué)批評態(tài)度。從解讀《詩經(jīng)》方法方面談,“固”字作為該段的字眼,是孟子所要表達的核心觀點。趙岐的《孟子注》中,“固,陋也?!盵5]在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中,“固,謂執(zhí)滯不通也?!盵6]楊伯峻的《孟子譯注》譯為“機械?!笨偠撝篌w上都是固守;死板;不靈活之意。孟子針對高子的“固”,強調(diào)的是解讀《詩經(jīng)》要靈活,用孟子的觀點就是要“權(quán)變”。雖然“權(quán)變”的思想不是針對具體的解《詩》而言,但“權(quán)變”是孟子針對固守而論,它強調(diào)的是因事而變;因勢而換;因景而轉(zhuǎn)的發(fā)展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切莫固守常態(tài);死守舊說;呆板不移;滯后不前。《小弁》這首詩,《毛詩正義》解作“《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傳作焉?!盵7]依據(jù)高亨的《詩經(jīng)今注》題解:“周幽王寵愛褒姒,廢申后,逐太子宜臼(即周平王),立褒姒為后、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這首詩是宜臼所作,諷刺幽王,斥責(zé)讒人,并以自傷?!盵8]孟子強調(diào)的是此詩的真實情感,而不能像高子那樣,以偏概全,解詩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觀臆斷,不參考作詩者的環(huán)境,以己之境論斷作者之境;以己之情猜測作者之情;以己之感推論作者之感。這與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不同,此處突出強調(diào)的是臆斷,想當(dāng)然而然,不結(jié)合任何的解讀材料,把作者之情同化為自我之情,從而導(dǎo)致機械論。依題解可知,高子認為《小弁》這首詩就是怨恨之詩,是小人之作。高子用常理解讀《小弁》,憑借其個人性格推測作者性格,認為遭此境遇,就該怨恨。在解讀此詩前,主觀情感已成定式,故而在解讀中把己情移位于作者身上,從而造成誤讀。因此,孟子說高子解詩“固”。從中也可以見出孟子的文學(xué)批評觀,即解讀文本要靈活變通,不可墨守成規(guī)。但并不是說讀者要放棄主觀理解,完全依據(jù)文本,那樣便會造成另一種“固”。是對文本的“死守”,對文本的“迷信”,是只知閱讀不知理解的僵化。所以孟子的目的是要杜絕兩種“固”,一種是完全依據(jù)自己的思維定式解讀;另一種是“神圣化”文本,不做任何的主觀聯(lián)想,這兩種都是解讀《詩經(jīng)》的僵態(tài)化。針對《詩經(jīng)》的病態(tài)化解讀,孟子有其著名的解《詩》理論—“以意逆志”,現(xiàn)錄于下:“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則吾既得聞命矣?!对姟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醇葹樘熳右樱覇栴ぶ浅?,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糜有孑遺?!潘寡砸玻侵軣o遺民也?!盵4]215
歷來對“以意逆志”的解讀可謂汗牛充棟,但大體上都是強調(diào)要讀者以自己的價值判讀解讀文本,不要拘泥于字詞語句,從而誤解原文。但他們忽略了《孟子》一書是孟子思想的集合,它相較于《論語》是一脈相承的,且孟子親自參與了《孟子》的結(jié)集,因此,閱讀《孟子》要通讀全章,遍覽全文。孟子對高子解讀《詩經(jīng)》的“固”要與此處的“以意逆志”結(jié)合而論,所以,經(jīng)過對前面孟子對“固”的批判,此處的“以意逆志”應(yīng)該是有前提條件的。即不能程式化解讀《詩經(jīng)》:按照分析文體的固定方式分析所有的文本;按照固定的單一情感解讀所有的文本;按照表面的詞句機械的妄斷所有的文本。需要強調(diào)的是,孟子此處著重突出的以己之志,逆推作者之意,它不能像高子那樣的無條件臆斷,這個“意”是要建立在前面孟子所批判的兩個“固”之上的,用孟子所稱贊的“規(guī)矩”而言,“意”是在“規(guī)矩”思維方式下的所思、所想、所感。這種對作者之意的逆推是在預(yù)期軌道上的文本闡釋,不是不著邊際的亂議,否則按照解《詩》的“固”,也就是孟子在這段論述中所強調(diào)的一部分人的解《詩》方法—“以文害辭,以辭害志”,這種機械的、簡單的從字面之意分析作者之意,便會造成孟子所舉的,對《云漢》解讀的笑話。如若漫無邊際的妄想,也就會造成高子解讀《小弁》的“固”。因此,孟子要表達的是解讀《詩經(jīng)》應(yīng)在靈活的思維方式下,依據(jù)文本當(dāng)時的背景進行解讀,摒棄機械論和膚淺論。
《孟子》中除了引用《詩經(jīng)》外,對《尚書》的引用也是其重要參考文獻,以這些文獻作論據(jù),形成強有力的支撐,是形成孟子雄辯的必要條件之一。在引用《尚書》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同引用《詩經(jīng)》一樣,對《尚書》進行解讀,而在解讀過程中,孟子也形成了自己的理論。最明顯的是在《盡心章句下》中的一段自述,現(xiàn)錄于下:“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盵4]32孟子在此很明確的表達了對《尚書》解讀的態(tài)度,即不盲目信奉《尚書》的記載,不能解讀《尚書》如信奉宗教經(jīng)典那樣神圣化、完美化、崇高化,如若迷信《尚書》的權(quán)威性,那便失去了《尚書》作為文本的傳遞性的意義,文本本來只是作者與讀者溝通的媒介,這種起著橋梁作用的工具,如果通過將它供上“神壇”,以期對作者的無上信奉,那還不如不進行解讀。
《尚書》作為一部政治史料匯編,孟子對其解讀后形成的文論觀便是要介入文本,對文本加以主觀考證,切莫盲從文本,不加思考,成為文本傳播的工具。正如孟子自述的那樣,當(dāng)時的《尚書》解讀之風(fēng)有“盡信《書》”的態(tài)勢,所以它否定這種“固”,這種死守文本的機械方式,他提出一種假設(shè),如果“盡信《書》”,那么還不如“無《書》”。雖然具體做法孟子并沒有明說,但前面已經(jīng)論述,《孟子》一書的思想是前后相承的,因此孟子對《詩經(jīng)》解讀的文藝觀也適用于對《尚書》的解讀,因此孟子通過“以意逆志”的方法解讀《尚書》是可能的,也恰是主觀的遵循一定文本背景的解讀,孟子提出了他解讀《尚書》的具體實例,“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它是建立在主觀思考后的取舍,是在讀者的“意”的思辨后,對作者“志”的辯證定位,通過合理合規(guī)的己“意”,論定對文本同意與否的態(tài)度。
《孟子》一書雖然在引用《詩經(jīng)》、《尚書》的目的方面,是為其思想、政治、道德、倫理服務(wù)的,但作為理論依據(jù),在提出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的透露出孟子對《詩經(jīng)》、《尚書》解讀的文藝觀,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孟子》的全書是個整體,它的思想是貫穿始終的統(tǒng)一體,因而閱讀《孟子》切莫割裂的閱讀,要參看諸篇,孟子提出的一個觀點,在其他篇也會有所涉及,所以孟子對《詩經(jīng)》的解讀觀念,也適用于對《尚書》的解讀,畢竟二者在大的概念范圍之內(nèi)都是論據(jù)材料,目的是為孟子理論建構(gòu)強有力的支撐,因而它們共同構(gòu)成孟子的文藝觀。綜上所述,在《詩經(jīng)》、《尚書》的解讀方面,孟子提出要避免在“固”的前提下“以意逆志”,并且在解讀過程中不可盲目信奉文本的權(quán)威性,要在合理的考證下以己之“意”解讀文本。
[1]林漢仕. 孟子探微[M]. 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8:159.
[2]黨懷興,白玉林. 十三經(jīng)導(dǎo)讀[M].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53.
[3]夏傳才. 十三經(jīng)概論[M].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98.
[4]楊伯峻. 孟子譯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05.
[5]阮元. 十三經(jīng)注疏(下)[M]. 北京:中華書局,1980:2756.
[6]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M]. 北京:中華書局,1983:340.
[7]阮元. 十三經(jīng)注疏(上)[M]. 北京:中華書局,1980:452.
[8]高亨. 詩經(jīng)今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