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紅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未成年人尚處于生長發(fā)育階段,心智不夠成熟,對危險的判斷能力較弱,容易輕信于人,易受到侵害。而且未成年人往往不具備較強的自我修復能力,遭遇侵害后會格外脆弱,對侵害的承受能力亦隨之降低,即便是輕微的眼神威脅或口頭恐嚇都可能對其造成巨大的傷害,因此未成年被害人具有易受傷害性。反復否定或者不斷提問未成年人,可能使其產生自我否定的心理,不斷更改陳述內容,因此未成年被害人具有易受影響性,即在編碼、儲存、檢索以及報告事件的過程中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影響。綜上所述,未成年被害人具有易受傷害性與易受影響性兩大基本特征。
作證是刑事訴訟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普通作證方式的主要特征表現(xiàn)為:將證人或被害人置于嚴肅的法庭環(huán)境中,在法官、檢察官、被告及其他相關人員的注視下,對其經歷的事件進行描述,并接受控辯雙方的交叉詢問。然而,這種作證方式與未成年被害人的基本特征之間存在難以調和的沖突,主要包括:第一,作證環(huán)境與未成年被害人之間的沖突。有研究表明,接近90%的未成年證人或被害人在法庭上會感到緊張或害怕。第二,交叉詢問與未成年被害人之間的沖突。在交叉詢問環(huán)節(jié),控辯雙方會多次就侵害事實向未成年被害人提問,使未成年人反復回憶受害經歷,加之律師或被告不恰當?shù)脑儐柗绞?,極可能對未成年被害人造成二次傷害。第三,作證程序與未成年被害人之間的沖突。采用普通作證方式意味著未成年被害人可能需要多次出庭作證,訴訟程序較為漫長,長期受制于作證程序會嚴重影響未成年被害人的正常生活,也可能使其沉浸在痛苦中,對其造成傷害與困擾。
普通作證方式不僅容易對未成年被害人造成二次傷害,亦可能影響證言質量,對準確定罪量刑造成影響,故普通證方式不能適用于未成年被害人,應允許未成年被害人采用特殊作證方式進行作證。聯(lián)合國于2005年出臺的《關于在涉及罪行的兒童被害人和證人的事項上取得公理的準則》(下稱《準則》)明確規(guī)定未成年人在司法過程中享有免受痛苦的權利?,F(xiàn)階段,我國立法對特殊作證方式的規(guī)定尚不夠成熟,相應的訴訟程序極可能對未成年人造成二次傷害,亦不利于準確定罪量刑,亟須進一步完善。對域外相關立法進行分析有助于總結立法規(guī)律,發(fā)現(xiàn)我國立法的不足之處,提出合理建議,完善現(xiàn)行立法,為未成年被害人提供特殊保護。
兒童敏感原則(child-sensitive)是國際組織針對未成年被害人的兩大基本特性規(guī)定的有關人員辦理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應遵循的特有原則。根據(jù)《準則》規(guī)定,“兒童敏感”指兼顧未成年人受保護的權利,同時又考慮到未成年人個人需要和意見的做法。其基本要求是:刑事訴訟中與未成年人的所有互動均應在考慮到未成年人特殊需要的適當環(huán)境中,根據(jù)未成年人的能力、年齡、智力成熟程度和不斷變化的行為能力以兒童敏感的方式進行。在作證程序中,兒童敏感原則包括以下兩項基本內容:
1.保護未成年人,根據(jù)未成年人的特殊需要對作證程序以及作證環(huán)境進行調整,防止對其造成二次傷害。在特殊作證方式中,兒童敏感原則的應用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第一,為未成年被害人調整作證環(huán)境。例如允許未成年被害人在作證的過程中攜帶自己選擇的物品,如毛毯、玩具或玩偶,幫助其緩解緊張和恐懼心理。第二,為未成年被害人調整作證時間。年幼的未成年被害人容易感到疲憊,往往難以適應長時間的作證程序,一些國家還采取措施確保其在作證時感到舒適并具備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第三,為未成年被害人任命支持人(Support Person)。支持人是指由未成年被害人選擇、法官任命,陪伴未成年人參與刑事訴訟程序的人,其主要作用是為未成年被害人提供情感支持,安撫其情緒。
2.尊重未成年被害人的意見,給予其表達意見的機會,并根據(jù)其年齡以及成熟程度適當采納意見。一方面,應當允許未成年被害人采用與其發(fā)展水平相適應的方式表達意見,口頭陳述并非未成年被害人表達意見的唯一方式。例如,在美國的馬里蘭州,口頭表達有困難的未成年人可采用繪畫的形式描述案件發(fā)生的經過。美國聯(lián)邦立法亦規(guī)定法庭可準許未成年人使用玩偶、木偶、圖畫、人體模型或法院認為適當?shù)娜魏纹渌侄螀f(xié)助其作證。另一方面,適當采納未成年被害人的意見,若無法采納其意見應說明具體理由。
如上所述,未成年被害人具有易受傷害性,而被告是傷害的主要來源之一,因此特殊作證方式的適用應遵循隔離被告原則,確保未成年被害人免于遭受由被告造成的痛苦與創(chuàng)傷。該原則主要包括兩部分內容:
1.避免未成年被害人直面被告。各國立法一般采用以下三種方式達成這一目的:(1)遮擋式作證。采用屏幕、單向玻璃等遮擋裝置避免未成年被害人直面被告。(2)直播式作證。將未成年被害人帶至法庭以外的另一個房間內作證,通過雙向試聽傳輸技術或電視直播鏈接將作證的全過程傳輸至法庭。(3)錄像式作證。在正式開庭審理前,對未成年被害人的證言進行錄像,通過播放庭前錄像的方式進行作證。三種特殊作證方式對被告訴訟權利的影響程度有所不同,故審查標準亦有所區(qū)分。其中,遮擋式作證的審查標準最低,直播式作證的審查標準居中,而錄像式作證的審查標準最高。
2.禁止被告直接與未成年被害人對話。大多數(shù)國家的立法明確禁止被告直接提問未成年被害人,允許專業(yè)律師提問未成年被害人,不允許沒有聘請律師的被告直接與未成年被害人對話。若被告沒有聘請律師,法院會任命一個中間人提問未成年被害人,中間人可以是心理學家、社會工作者、教師、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親戚。
上述三種特殊作證方式均可能影響被告的訴訟權利,因此實踐中司法機關應當謹慎使用特殊作證方式。這要求處于中立地位的裁判者按照一定的標準對個案進行審查以決定特殊作證方式的具體適用,現(xiàn)如今逐案審查原則已成為特殊作證方式的基本適用原則??疾煊蛲饬⒎?,逐案審查的內容主要有兩部分:
1.審查時應當考慮的基本因素。總結域外立法,這些因素基本包括:(1)未成年被害人的年齡或成熟程度;(2)未成年被害人的身體、智力、心理或精神障礙;(3)訴訟的性質及未成年被害人對訴訟的恐懼程度;(4)未成年被害人證言的重要性;(5)未成年被害人的意愿;(6)相關當事人的權利;(7)犯罪的嚴重程度;(8)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利益或減少情緒創(chuàng)傷而不訴諸特殊作證方式的可供手段。
2.審查時應當采用的標準,即綜合上述因素,案件需達至何種程度方能使用特殊作證方式。各國立法一般從兩個角度考察特殊作證方式的適用標準,一是特殊作證方式對于保護未成年被害人有無必要性;二是特殊作證方式對于提高證言質量有無積極意義。
詢問程序主要圍繞兒童敏感原則展開,具體內容包括:培訓詢問人員、調整詢問環(huán)境、提供心理疏導與心理咨詢等服務、進行充分的準備工作等。詢問未成年被害人的流程大致為:首先,由受過專業(yè)訓練的偵查人員將未成年被害人帶至專門的詢問室,偵查人員向未成年人指出錄像設備的位置,并告知詢問的過程會被全程錄像;隨后,偵查人員會提問一些與學習生活以及愛好有關的問題,幫助未成年人放松從而進入狀態(tài);而后偵查人員會給予未成年被害人5到10分鐘的自由陳述時間,自由描述案件經過,在這段時間內偵查人員不會打斷未成年人。然后,偵查人員會根據(jù)自由陳述的內容進一步詢問未成年人,這一部分是詢問過程中最長的一部分。最后,檢察機關的代表律師會在全程參與詢問的情況下,根據(jù)未成年被害人之前的陳述對其進行補充性的提問。
為保障被告的訴訟權利,大多數(shù)國家會在正式庭審程序開始前舉行簡單的聽證程序,對適用特殊作證方式的必要性進行審查。聽證程序包括啟動、實施以及下達書面通知三部分。第一,啟動程序。聽證程序的啟動方式包括申請式和自動式兩種,既可由檢察官、律師或未成年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依申請啟動,亦可由法官自行啟動。第二,聽證程序的實施。聽證程序由處于中立地位的法官主持,在檢察官、律師、被告以及未成年被害人監(jiān)護人的參與下進行。聽證程序集中解決以下兩個問題:一是是否允許未成年被害人采用特殊作證方式進行作證;二是允許未成年被害人采用何種特殊作證方式作證。聽證程序審查的內容以及審查的標準,已在探討逐案審查原則時詳細闡述,此處不再贅述。第三,下達書面通知。若允許未成年被害人采用特殊作證方式,應當在文件中說明理由,并指出具體的作證方式、參與作證的人員(包括律師、支持人、中間人等);若不允許未成年被害人采用特殊作證方式,應說明拒絕的理由。
考察域外實踐,特殊作證方式的質證程序主要有以下兩種模式:第一種為庭審質證模式,代表國家有美國、新西蘭等。庭審質證模式是指強制要求未成年被害人出席庭審參與交叉詢問的質證模式,其具體內容為:在質證程序的主詢問階段播放庭前錄像,未成年被害人不必親自出席法庭;在反詢問階段允許未成年被害人采用直播式或遮擋式的作證方式出庭作證,接受辯方的詢問。庭審質證的主要特點是以庭前錄像代替主詢問階段的控方詢問,減少了控方提問未成年被害人的次數(shù)以及參與庭審的時間,減輕了未成年被害人在訴訟中的痛苦。這一質證模式的合理性在于檢察機關的代表律師提前介入訴訟程序,參與偵查階段詢問錄像的錄制,對未成年人進行補充提問,質證程序中的主詢問階段被提前至偵查階段,并通過庭前錄像在庭審階段得以呈現(xiàn)。第二種為庭前質證模式,代表國家有澳大利亞。這種質證模式將整個質證程序提前至審前階段,在控方起訴案件后快速舉行特殊的庭前預審對未成年被害人的證言進行質證,質證的具體程序總體上與庭審質證一致。庭前質證會被全程錄像,法院會在庭審時播放該錄像,未成年被害人在錄像中的陳述視為其在庭審階段直接作出的證言,不必出席庭審。這種質證模式有兩大優(yōu)點:一是縮短了詢問程序與質證程序之間的時間間隔,能夠有效地防止不必要的程序拖延對證言造成的負面影響;二是將未成年被害人的作證程序止于庭審之前,使其能夠早日結束訴訟程序,更為有效地保護未成年被害人。
《最高法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下稱《高法解釋》)以及《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下稱《性侵意見》)中的若干條文表明我國關于未成年被害人特殊作證方式的立法已處于萌芽狀態(tài)。然而,我國立法關于未成年被害人特殊作證方式的規(guī)定仍比較粗糙,不成體系,再加之二者的法律位階較低,難以達到有效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的效果,故有必要對其進行豐富與完善。域外的立法與實踐經驗表明,關于未成年被害人特殊作證方式的立法應當在考慮到未成年被害人的易受傷害性以及易受影響性兩大基本特征的前提下,遵循兒童敏感原則、逐案審查原則、隔離被告原則三大原則,對詢問程序、聽證程序以及質證程序進行系統(tǒng)性的規(guī)定。本文擬參照上述思路,就我國特殊作證方式的立法完善提出合理意見。
2016年上海市檢察院與公安機關合作,搭建詢問未成年被害人的專門場所和特殊辦案機制,在特殊的詢問場所對未成年被害人進行“一站式”取證,簡化取證程序,該試點在實踐中取得了相當良好的成效。然而上海市“一站式”取證的試點并未將詢問程序作為特殊作證方式的一部分進行探索,其簡化的僅是偵查階段的取證程序,而非未成年被害人參與的整個刑事訴訟程序,未能最大限度地減輕未成年被害人在訴訟中的痛苦。我國可以在總結上海市“一站式”取證的實踐經驗后,融入特殊作證方式的基本理念及元素,對未成年被害人的詢問程序進行改良,具體內容大致包括:第一,對偵查人員進行專門培訓,以兒童敏感的方式進行詢問。第二,完善合適成年人的作用,為未成年人提供情感支持。第三,加強心理疏導等服務。第四,要求檢察機關的代表律師提前介入訴訟程序,參與詢問程序的全過程,在詢問程序的最后階段對未成年人進行補充提問。
如上所述,聽證程序包括啟動、實施以及下達書面通知三部分,我國相關立法的完善亦應從這三部分著手。我國可采用較為靈活的方式啟動聽證程序,既可以由檢察官、律師以及未成年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依申請啟動,亦可由法官依職權主動啟動。在聽證程序的過程中應當遵循逐案審查原則,充分考慮案件性質、未成年人自身情況以及被告人的基本權利,選擇適當?shù)淖髯C方式。聽證程序結束后,法官應當向檢察官、律師、被告、監(jiān)護人等相關人員下達正式的書面文件,說明具體理由。
就質證模式而言,從保護未成年被害人以及提高證言質量兩個角度考慮,庭前質證都比庭審質證更具優(yōu)越性?,F(xiàn)階段,國外學者對于庭前質證的質疑主要有如下兩點:第一,庭前質證改變了傳統(tǒng)的庭審程序,令極為重要的質證程序脫離于正式庭審,動搖了英美法系對抗式訴訟的根基。對抗式訴訟模式實行起訴狀一本主義,法官在庭審前不接觸任何一方的證據(jù)材料,以防止法官預斷和偏見,保障公正判決。庭前質證意味著法官在正式的開庭審理前提前接觸控方證據(jù),與對抗式訴訟的基本原理相悖。但我國采用的是審問式訴訟模式,實行卷宗移送主義,法官在開庭審理前已了解全部案件證據(jù),故庭前質證與我國的訴訟模式并無沖突。而且,即使在對抗式訴訟模式下,庭前質證模式也不會影響法官裁判的公正性,因為法官雖然提前接觸了控方證據(jù),但仍需公平地聽取辯方的質證意見,并沒有違背控辯平等對抗的基本原理,亦未根據(jù)一家之言產生預斷與偏見。第二,庭前質證模式可能嚴重侵犯被告的質證權。需要明確的是庭前質證并非剝奪被告的質證權,只是將質證程序提前,被告仍須通過遮擋式作證或直播式作證的方式對未成年被害人進行質證,質證權并未因庭前質證而受到過多的影響。而且我國現(xiàn)行質證程序較為漫長,容易對未成年被害人造成二次傷害,嚴重影響證人作證的積極性。立足于我國司法實踐,選擇庭審質證模式,最大限度地減輕未成年被害人的痛苦,有助于提高被害人出庭作證的積極性,這也是保障被告質證權的有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