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合法副本

        2018-03-30 06:51/
        青年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陳升

        ⊙ 文 / 吳 純

        火焰灼燒著大腦,我們仍希望進入深淵,無論是地獄或是天堂進入陌生,找尋新的。

        ——波德萊爾

        她告訴他有個小玩意兒想跟他分享一下。

        她讓他打開語音工具,他聽到一句“你好”。

        “為什么要用聲音軟件跟我對話呢?”陳升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辦法,把alter-voice里的“Juno”的聲源弄出來,他猜測只是用某種語音助手做的高仿。Juno是他不愿提起的過去,起初是當作試驗品設計的,無論如何調整性別度,聲音永遠帶有中性的色彩,她在外型還沒來得及定稿前就不被看好。Juno在陳升的印象里是混沌的,甚至沒記得她最終的樣子,雖然測試版在一年后就匆匆下架了,現(xiàn)在重新聽到她說話,陳升的心臟休止了一拍,又一顫。

        他們是在一個交友聯(lián)盟小組里面認識的,最初是他在尋求一個植物養(yǎng)護方法,小蒼蘭以狂人植物愛好者的身份過來搭訕。她的個人簡介是一個郵箱地址,她說暫且叫她小蒼蘭,在一家殘疾人機構上班,在鬧市里的寫字樓里辦公。最喜歡的午飯是用微波爐做的西紅柿雞蛋湯,有時候她會用斟酌食量的方法來對待聊天話題。他覺得她是個混沌的、對趣味很敏感的聊天對象,失聰者小蒼蘭。

        她沒打算一開始就講出實情,他見證過她對語句的拆解能力,但實際上她對Juno一無所知,她說自己使用的是一個小學同學開發(fā)的變聲軟件,只要輸入文字,軟件就會幫助念出來傳給對方。她說同學靠到處貼小廣告,兜售給那些做電話詐騙和網絡色情的人,她也是在購買后才后知后覺到的。

        “如果你是原作者,那你是什么樣子的?”

        他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的職業(yè)。聲效工程師、音樂人,抑或只是聲音的編輯者,設計一些流行的人聲產品,也就是大眾所說的虛擬歌手?!癑uno只是其中一個被否決的產品。”雖然此刻職業(yè)性耳鳴發(fā)作,陳升也不愿多說,怕她傷心,雖然她會追問傷心是什么聲音。

        她的知識面非常有限,卻能時不時展露出吸收和講故事的熱情,小蒼蘭說她今天放棄聊都市傳說,她迫不及待想知道Juno的一切。

        第二天來到工作室,小朱已經把數(shù)據(jù)都做出來了,桌子旁邊的小冊子印滿五彩的字。

        “完全不懂人類語言,但能夠讀懂人類的聲音,有為了別人而流淚的溫柔。”

        “喜歡佩戴蝴蝶結,輕微潔癖,因愛上殺人犯而被開除。”

        “最不擅長運動,但一旦拿起麥克風就是充滿朝氣的女孩!”

        “雙子座,出生地不明,家里堆滿貓罐頭,鄰居是一群德國獵犬?!?/p>

        諸如這類簡介印在產品的電子說明書上,在熒幕上閃動的還有他們的形象,像一只只顫動的浮標。有的歌手站在隱形的旋轉臺三百六十度展示自己,如同八十年代初帶有嶄新的質感的預售商品,完美的鵝黃、熒綠和粉藍,進一步避免了磨損和皺褶;觀眾們相信每一根柔順的發(fā)絲都是真的,是否會想到背后有著嚴肅的技術支撐。除此之外還要開發(fā)出各種適配語言,根據(jù)不同地區(qū)的特點進行銷售,比如女聲產品永遠比男聲多一點,更新?lián)Q代也更快。做這份工作,不可扮演一個躲在背后的造物主,要戴上假發(fā),穿蓬蓬裙加入他們,適當?shù)厥治枳愕浮?/p>

        從剛剛建立的游行隊伍離開一下,小朱就湊了過來。

        “那個地方好像不對?!标惿龁査?。

        “你是說原聲處理嗎?”

        “第十三小節(jié),好像聽起來跟之前不一樣?!毙≈焯袅艘幌旅济?,以為陳升也能心領神會,畢竟要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一般需要好事者拆數(shù)據(jù)包去進行對比。小朱像帶新人一樣向他介紹:“比如在不同的語言中,‘a’這個音,開口度、發(fā)音位置習慣造成的振動頻率,肯定是不一樣的吧?”

        小朱指著屏幕上的峰值對比說:“我的意思是,外語版與原版對比出來的差異和空隙,做手腳的地方?!?/p>

        在語言差異的間隙中加入暗示性的信息:未公開的檢測到的地震波長、“二戰(zhàn)”后廢棄的電臺頻道、明星道歉片段等很多人不再記起的事件,陳升一向不相信文化陰謀論,這種行為當然也是經過上級的默許。小朱再度演示了一次:比人類更完善的滑音,愉悅感帶動高漲的氣息,凹折埋伏的峰值讓陳升暗自捏一把汗。在他看來形似幽谷、布滿磁石的闖關游戲,小朱加入了更多的版本,直至屏幕像密密的蛛網一樣讓人眼疼?!澳遣蝗缳I幾只小白鼠,播放完檢測血液濃度和精神狀況?!毙≈煊X得他這個建議棒極了。

        “都是孤兒啊?!毙≈炜粗聊簧咸璧哪P屯蝗粊砹艘痪?。雖然他時不時冒出一些看似天才的金句,陳升假裝躲避一個裸體似的望著窗外;結霜的柿子開始長出黃色,麻雀跳來跳去,天氣開始變冷了,他想。早上走出地鐵時起了很大的風,晨跑的人穿著緊身衣和黑色跑鞋??邕^天橋,還要經過一個居民區(qū),老房子在樹叢后面隱現(xiàn)。有的窗簾在抖動,陽臺上擺滿了花盆,吞噬著微涼的陰暗,直至四周漏水的墻壁全被占領了;這些建筑的外形,簡陋程度不亞于小時候住的老房子。老房子門上的玻璃窗可以上下轉動,他坐在房間的地板上翻一本童話書,若有所思地盯著高高的窗戶,太高了,即使得到大人的允許也不敢妄自行動。他一直相信公主要從那里翻過去,把臃腫的裙褶收攏起來,梳好發(fā)辮,才能順利落入那邊的世界。去年公司組織了國外旅行,他吃了感冒藥在旅館里睡覺,夢見一片淡藍色的空地,長著仙人掌和孤聳的灌木,樓下有人斷續(xù)地彈著鋼琴。預感著全世界的老房子都會交疊到一塊兒去,在一個斜坡上往他的方向滾落,傾倒過來,讓他從床上重重地摔下。反正也經常忘記在哪里睡著,一切都是從瑣碎的情節(jié)開始的,要把一個個凌亂的線頭整理,收納。小朱還沒來得及把數(shù)據(jù)歸類好,值班室的人敲門說大廈要停電,催促他們提前下班,報警器無端響了起來,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沿著產品線對比下來,第一代的聲音還沒那么低幼化,也沒有形象設計,陳升喜歡他們接近人聲的樸素風格,一男一女;唱功一流,錄過一些民謠風歌曲,后面幾代的推出和流行已經看不到這種痕跡。也許小朱說得對,如何區(qū)別“他們”,在于“她”只能是“她”自己,而非另外一個。他收集過前女友掉落在浴室里的發(fā)絲,跟皮屑、洗發(fā)液殘余攪在一起,發(fā)梢因為多次燙染,顯出損傷了的淺色。是不是街上的女生也有這種顏色的頭發(fā)?一個女孩剛從他身邊走去,從房子的陰影中轉身,模特的身材,姿態(tài)迷人,太陽鏡夾住幾縷劉海;他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有顆痣,跟隨她的高跟鞋咯噔噔地向前,往前走??爝f員說,馬路給人一種修得越來越寬的錯覺,“在自己的世界里前進吧!”但大家都看到只是一只蒼蠅貼在屏幕上。

        陳升跟小蒼蘭說,他找到一種讓方便面變得很好吃的辦法。先放胡蘿卜和芹菜煮十五分鐘,放醬料、鹽巴調試著蔬菜們的Whisper(低語)、Solid(堅實)、Growl(咆哮)。他的描述逗得她發(fā)笑,節(jié)奏聽起來像用力地敲打鍵盤發(fā)出來的,疑似通過氣息摩擦著兩顆巨大的兔牙;他想象她是一只兔子,垂涎著鍋里的往外冒的食物。他打開電腦里的演唱會記錄,Pola在舞臺中心唱唱跳跳,扭胯和展現(xiàn)鎖骨的數(shù)據(jù)都準確無誤,她完全懂得如何用純真隱藏欲望,如何讓裙角擺出完美的角度,再把一個個激動的碎片拋給他們。她雙手合十感謝他們,他看著Pola哭了,歡呼聲涌向她,分貝溢出的熱浪又把她拱向高處。他打算建議小朱不把眼淚設計成棱角分明的水銀,雖然可以渲染出閃閃發(fā)亮的垂墜效果,他傾向于做成實體噴泉,在她結束消失之前留下贈予的痕跡。在安全閥閉合之前,她大可以更華麗地冒險下去,只要制造一個印象,他們就會在腦里自動生成和誘發(fā)出極限,他們追求她的完美流暢,假設她借著某個瞬間松懈下來,露出虛擬的鋼筋和聚酯胸廓,做出與悲傷不符的表情。他能想象恐慌和不安如何蔓延出屏幕,但現(xiàn)場依然狂熱,這個只停留了半秒的惡作劇稍縱即逝,用的類似《搏擊俱樂部》里面的錯覺剪輯法。是的,他曾讓Pola暴露于眾人眼前,這個一直被認為是線路故障的誤會,甚至在小朱對那些手腳秘而不宣之前,他早就這么做了。

        他多次翻閱過這個“杰作”,激動地復述一個秘密的過程,盡管結果已經為人所知。就像當年迷戀混音工程的那段時間,令他著迷的一首試驗曲子,曲子采樣的原演唱者是非洲一個原始部落的族人。十九世紀一位出訪亞馬孫流域的人類學家,將幾箱錄音帶素材帶回國,后來這些錄音帶流落到了二手市場,這段長達七個小時的哼唱樂章被一位地下歌手挑揀出來,改裝成了極具夏威夷風格的歌曲。因為迎合了當時的流行口味,在他們的小圈子之外風靡一時。業(yè)界認為它挑戰(zhàn)了聽覺習慣的同時,“沒有因為怪異,充滿未來感而讓人不安,看似無心追求一擊即中的效果,最直接的意義,都藏在呼叫、吟唱和波浪似的節(jié)奏里”。歌手沿襲著這首創(chuàng)作漸漸成名,并且終身都浸淫在這種風格之中,半個多世紀過后,當這首歌在各大最佳冷門評選的曲庫平臺出現(xiàn)時,樂迷們才發(fā)現(xiàn)他從不在唱片設計中印上自己的照片。

        陳升搜索過這位歌手的簡介,除了生卒年,幾首膾炙人口的樂曲,再也沒有多余的空白來解釋名聲,然而也并非對后世全無貢獻,一個柏林的電子樂隊在組建之初,也留意到了可以借鑒的歌曲,這首歌第二次被采樣時,已經進入了電子浪潮鼎盛的世界。于是人們又迷上當紅的樂隊,歌曲內容換成了政治、大橋和自由。據(jù)說那位音樂家晚年突然聽覺退化,聽不到這首傳播更廣的改編,巧合的是,這首歌再度把一個新人樂隊推向成功,并且,這個成功不再像是當年絆倒他的基石,幾個年輕人無視這塊石頭,將西西弗斯的教訓拋之腦后?;畹剿@個年齡了還能重組,褪去青春躁動,在臺上散發(fā)優(yōu)雅的氣息;他們歌唱的是年輕時就需慎記,把負擔沉到海底去。

        人類學家寫了一本著作,關于當?shù)厝说姆ㄐg、風俗作物,目的是引起外面世界對其飲水健康和醫(yī)療的重視。這本書最后沒有寫完,《開放的圓環(huán)》最完整的部分是序言,人類學家談到,在特斯拉村的生態(tài)鏈里,原住民不懂“友善”“敵人”“合作”等等的清晰界限是什么,他們對生活隨心所欲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會因何事遭到驅逐,什么時候同意讓你對族長模擬的鳥叫產生共鳴,雖然他們提出的蠢問題總能帶來意外的啟發(fā),這才是許多學者來了不久之后都紛紛離開的原因。陳升在念大學的時候讀過這本書,他覺得學者是故意不寫完的,這個懸念得以繼續(xù)售賣下去。

        離開一個不能回去的地方,小蒼蘭也有感同身受的經驗,她說的記憶大多關于暑假,目標模糊的時間,比如別人叫她小聾子,以為她不知道,她就故意對他們傻笑,再伺機報復。還有小時候住在最頂層的狹小房子里,屋里經常是陰天,壁櫥上擺著泛青的杧果,地磚永遠有股不干凈的味道,夏天的酷熱會讓天臺長出仙人掌和燈籠花,在這種天氣里頂著剛剪的頭發(fā)午睡,悶熱刺進脖頸、胸口,蔓延至全身,她有點喜歡這種能告知她身體是真實存在著的不適感。這也是唯一不用去聾啞學校住宿的日子,可以在陽臺上看很久的藍天和云。她還喜歡樓下一只海豚搖擺游樂車,雖然多年以后會被扔到草堆里,換上一副讓人無動于衷的表情。她還想染一頭深紫發(fā)色,去更多的地方玩,曾經偷偷報了一個旅行團,又膽怯地臨場逃脫。

        這個城市里有很多這樣的住宅,磨損變舊的第一代商品房,嶄新體面的樓梯間在十幾年后被小廣告完全覆蓋。但海豚搖擺游樂車讓他想起了什么,他看過長臂車把它吊在半空,孤零零地旋轉了幾圈最后一動不動,陳升第一次知道,死了的東西是雕塑灰的顏色。那個似曾相識的房子,就在一個大草坪的上方,樓頂有一個類似違建的小白房,陽臺上有一架鐵梯子,很多蟹爪蓮像鐵絲一樣伸了出來。那個地方發(fā)生過一次火災,還上了電視新聞。那天陳升踢完球后,翻過北面的小土坡,遠遠地看到淡橘色的火苗從六樓那個房間躥出來,不知情的以為是飄窗上的窗簾;鐵欄桿被燒得通紅,斷裂的碎片不斷往下掉,消防車和救護車都來了,人群充滿默片感地圍觀著,救火隊往上噴了一點水,黑煙像問號一樣冒出來。

        他就隨口編了一個地方,加上幾句大概的描述,“對!那時候我們已經搬走了,房子轉給了一個收廢品的老頭,據(jù)說光是報紙就堆了滿滿一走廊,居委會還為了這件事去跟他交涉……”小蒼蘭有點憤憤不平,無法指責那個破壞者,仿佛才得知對記憶的審判權,也會連同財產一起轉手給別人。事故發(fā)生不久之后,她偷偷回去看那個小小的家,讓她驚異的是那個家居然維持著原貌,蟹爪蓮依然像鐵絲,窗戶那邊永遠有人在活動,她被它強大的自愈能力感染了,那種不斷上升卻屹立的能力,給了她一種莫名的鼓舞,“如果我有錢的話就重新買下來,給花澆適當分量的水,重新夯好折斷的椅子把手?!?/p>

        他猜想小蒼蘭的瞳孔是褐色的,潛入事發(fā)地點,沾了火光落下的灰燼,睫毛的顏色相對淡一點,牙齒很白,喜歡撥弄大衣前端的雙排扣子。記得那個姿態(tài)窈窕、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走路的女人走在前面的時候,當她現(xiàn)出側臉,把毛線圍巾拿下去,他震驚于她左耳的形狀。原以為是某個女孩的獨屬形態(tài),輕而易舉地出現(xiàn)在別人的臉上,逼迫他有了眼前的兩種選擇,要么立刻去追求她,要么她再也不要出現(xiàn)了。陳升看著她在眼前消失,她的左耳和他的右耳幻象般交疊在一起,他長了兩個相似的耳朵,掛著秘密的重量,聽喃喃自語。

        “應該有不少男生喜歡你吧?”

        “對對,但他們只是想在我身上看到什么,我想是收集另類戀愛經驗之類的,然后投向其他健康女孩子的懷抱。”小蒼蘭抱怨著,像只快活又不滿的麻雀。

        “你聽說過鏡面人嗎?”

        “知道啊,就是內臟位置長反的人?!?/p>

        “嗯。”

        “聽說他們很容易得心臟病?!?/p>

        “我的意思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p>

        “你是想說如果大家都是鏡面人,就沒人會去指責我的動作了是嗎?”

        小蒼蘭說起那個男同學,他約她吃飯,穿了一件不知道什么顏色的衣服赴約,小蒼蘭說早已忘記了眼前那個胖胖的人叫什么名字,他點了很多烤雞肉,每說一句話都在她面前比畫,仿佛要把她其他健康的器官全都調動起來。她恍惚許久,看著滿桌吃得那么干凈的雞骨頭想起來了,他曾經是個盲人。

        陳升預感她就要揭開那個秘密了,只是沒想到她如此坦率:失聰是從七歲那年開始的,一年之后,她漸漸明白自己再也聽不到除夕最響的那聲爆竹,開始順從大人懵懂地學起了手語,在此之前,她做過最復雜的動作是給自己扎辮子。當學的手語越來越多,要表達超出口語范圍的想法時,小蒼蘭會自創(chuàng)一些動作,“如果我將這些動作組合起來表演一番,會被人送去精神病院吧。”

        不能被父母發(fā)現(xiàn),害怕再被痛打一頓,他們擔憂有一天會徹底失去和她的聯(lián)系,那些只能獨自揣度的心思,自言自語的創(chuàng)意,會將小女兒從他們的身邊帶走。小蒼蘭說,她偷偷地把手勢畫在小卡片的背面,表面上假裝跟著老師教的來學,私底下加入一些小貓小狗的動作。她發(fā)現(xiàn)一個可以更簡易地玩的辦法,就是反著方向來,比如用手拍著心臟,表示“我”,把它向外推,像推開一道空氣那么神奇;她一直這么做,相信這些憑空生出來的詞、性質不明的短語,能正確地落在空曠的著地點。她好像明白了昆蟲們?yōu)楹我獡]舞它們的肢節(jié),在開發(fā)手的潛能的過程中,尋找真正同類的決心才剛剛被激發(fā)出來。

        “老師跟我媽媽說我很聰明,但她不是想聽這些,她牽著我,所有對我未來的許諾都是一片渺茫,可能她唯一的盼頭,就是我沒有得那個奇怪的病。吃晚飯時我想引起她的注意,于是在一旁表演手語,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盯著哪里出神,然后問我明天想吃什么。是的,至今我還對此耿耿于懷?!?/p>

        陳升沒有跟聾啞人接觸的經驗,不過他想起念小學的時候,班里有一個同學,好像也是因為得了怪病無法正常走路,他的爸爸每天都背著他上下學,跟平時嘲笑他的同學打招呼,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會提前來,坐在教室門口的臺階上安分地等著。但是陳升永遠忘不了那一次,那天正在英語考試,他的爸爸一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教室后門,“嗬”地叫了一聲,雨衣直接拋到他的桌子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眾目睽睽之下,還沒來得及整理的雨衣一角還耷拉在桌子下方,他呆坐著一言不發(fā),陳升覺得可憐極了,無法描述他當時的表情,被拋棄的、驚愕的、憐憫的……他的臉一片空白,像畫布一樣任人涂抹。

        小蒼蘭還在那頭不停地說著:“最討厭星期一做早操,這個日期就應該是假的,最喜歡星期四下午的體育課,附近的田埂飄來燒荒草的味道,偷偷和朋友坐在單杠上晃來晃去,風吹得耳根癢癢的,時間也變得好過很多,能看見未來很多頓晚飯的樣子。那時候大家都喜歡散步,還有一個人在操場上被襲擊暈倒,但老師們一致認為是他自己看見什么了興奮過頭,從單杠上脫了手。”

        陳升覺察對話如果稍一走神,就掉入無休止的猜謎游戲,就像隨手翻開書的某一頁,念第七行的第一句話來展開話題,一旦開始隨時都可以結束,不帶有標準答案和保存目的。小蒼蘭的動作比他預想的快很多,你以為她尚未確認自己的感受時,她已經開始行動了,比如堅信在地圖上搜索“貓咪非法聚會的地方”,就能找到他在哪里,好像他混跡于它們之中已久,陳升最憂慮的,是在她那里他不屬于真實的人類,雖然她經常說他含糊其詞,好奇他傳授的三秒入睡的技能,在商店促銷中看到很高的塑料雪松,就立刻想給他送去。而當她質疑他自我分配的時間、和她對話時心不在焉的部分,他憂慮這可能是一種雙向選擇,雖然有時候多次回想才能發(fā)現(xiàn)錯過的細節(jié),小蒼蘭的問題是反應太快,以至于會誤讀他的話;但她的抱怨依然會讓他感到緊張,包括她把他當作貓,也是因為誰都沒有主動提起見面這件事。

        “我等著它過來?!?/p>

        “不,你還察覺不到,你沒做好接納一只小動物的準備?!崩б庖呀浺u擊了他倆,小蒼蘭開始喋喋不休地為夢話預熱,“比方說,我喜歡過一只貓,有多喜歡呢,激動起來簡直想要嫁給它?!?/p>

        “,,,,,,,,,,”

        “……………”

        “抱歉,剛才是我的貓打的。”

        和小蒼蘭結束聊天之后,半夜突然一個電話把他吵醒,他拿起電話“喂”了一聲,對方沒有應答,接著一個女人在哭,是喝醉了坐在路邊,被人打了一頓的那種哭聲。陳升疑心她可能是想打自殺熱線,于是坐在沙發(fā)上聽了三十分鐘,耐心地詢問她是誰,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些;他聽出了失戀、工作壓力、無處不在的性騷擾和暴力,甚至好像還憤慨地說了某場著名的恐怖襲擊;巴黎春天劇場,紫藤花,盲目的人群涌出樓梯,戴著面罩的人躲在天花板上最終被抓獲,她的語焉不詳讓這個片段成了講述中最真實的部分,但始終沒有說她是誰。直到電話那頭發(fā)出一聲巨響,通話信號中斷?!澳莻€女人被留在現(xiàn)場?!标惿a生了錯亂感,她的真實身份是前線記者?他打開國際新聞頁面,沒有看到相關的突發(fā)新聞,無法確定的災難和看不見的女性,對方也始終沒有說她叫什么名字,讓他的內心生起一股莫名的興奮?;蛟S應該去類似的歷史中尋找她,或許只是酗酒的女人打破了自己家的玻璃,或許她赤著腳正在自己的房間里走來走去。

        幾天后他跟小蒼蘭說這件事,仿佛只不過從那個夜晚直接過渡到另外一個,抑或所有的夜都是連在一起的,他們兩個人在其中闖來闖去。他突然想起了那次講座,蜚聲國際的音樂家的偷偷來訪,兩個小時,導師秘密放出來的消息讓他如墜幻夢。講座在大學老校區(qū)山坡上一個小型演出禮堂里舉行,去的人也不多,講座的內容他完全不記得了,音樂家隨后放了一首后朋克的曲子,編曲像雨后泥土里冒出來的鐵屑,但抓住他的是那個怪異的女聲,音樂家則完全沉浸在這首歌里,皺著眉一言不發(fā)。如同其他人只是這場儀式的陪襯,他慢慢意識到當時的自己只是一個碎片,是他們的不解、沉默、關注,飄在半空的思維和椅背的摩擦,協(xié)助音樂家共同完成了新的樂章。當那個女人在電話里絮絮叨叨時,她是否也把他當作作品的一部分?還是這次是主動讓對方過來,像對待椅子一樣將他輕而易舉地拆卸?

        兩個對虛幻事故進行分析的密謀者?!拔矣X得她是個勇敢的人?!毙∩n蘭在嫉妒這個喊叫的女人,她放蕩的氣息,熟練的本能和方式,對新事物的吸收能力。她發(fā)著撥浪鼓一樣的聲音,想制造出無可替換的故障。

        陳升很快反駁:“不是這樣的,打個比方,我的大腦或許有個像CPU一樣的地方,如果你知道一句古老的諺語,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一時在情緒上會被感染,但并沒有被真正打動。”

        “不被打動,不想去占有任何一件東西?那是因為沒有想要侵占的欲望吧?!?/p>

        “那些戀愛啊吃飯等等肉身的經驗,并不能重復疊加在CPU那里,不是說毫無用處,只不過‘肉身―頭腦’是兩個明確系統(tǒng),或者說它是被兩個系統(tǒng)拋棄的,完全孤立的一個部分。但是現(xiàn)在,這個部分開始反客為主,我的行動,思考時刻都受到它的指導和干擾?!?/p>

        “我們聾啞人,特別是那些非天生的,記憶里的一些聲音會殘存下來,比如爸媽吵架啊,自己大聲地哭也會記得,其實就是雜音,密封在一個罐子里,用盲人的話說,這種感覺就像眼前閃過微弱的白光,但是毫無意義;有時候會像句子后面的感嘆詞,有時候又像要阻止你去做一件事,有點像預感,我們會叫它惡魔的聲音?!?/p>

        陳升本來想說潛意識,然而想起自己沒看過弗洛伊德的書,“去旅行,喝酒,交友尋歡,都不足以讓我欺騙自己,就算我造出一個太空艙,放在草地上,站上去做幾個姿勢,進去住一段時間,但也不能說明什么吧,就是這個意思?!?/p>

        凌晨四點的天還是黑藍色,破白的天際像微微張開的喉腔,正在緩慢地、盡力地發(fā)出一個完整的單字母,拖曳著一個巨大的尾音?;蛘咝∩n蘭并不在意,如有意外產生,不過是她家洗手間的燈壞掉了,短暫而全面地體驗一下盲人的感受,陳升想象她是扶著墻把燈泡取下,墊著衛(wèi)生紙扔進垃圾桶,他不知道在這個過程她有沒有抱怨過,沒有男人跟她站在一起。陳升忘記他們的對話是怎樣結束的,沒有使用那個輕快的、可愛的聲線,當她說“再見”時,他聽出來是東南亞那邊的語言,像極了游戲結束的提示音,反倒讓人感到失落。

        連續(xù)好幾天,小蒼蘭陷入了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他收到她的留言——

        一點二十分發(fā)來:和朋友聚會,你要出來嗎?

        兩點十二分:喝到第三場了,還要繼續(xù),簡直瘋了!

        五點三十三分:正在國道上散步。

        他把這些看作一個夜晚發(fā)生的事,只是夜晚被切割成無數(shù)個平行的空間,被時間隨意黏合起來,每個獨立的空間中都有一個小蒼蘭在行走。唯一不可見的,是哪個“她”正在和他說話。是參加十九世紀化裝舞會的女郎,和便利店店員約會的未成年少女,無聊地重復著動作的兼職檢票員;她是否知道持續(xù)的漫游狀態(tài)會讓人上癮,讓人撒謊,找更多拖延的機會等待機械的部分逐漸被磨平,被生動取代??赡苓@兩者不是進化的關系,只不過是另一個她適時出現(xiàn)了,把喝醉了亂說話的小蒼蘭拉走,盡管這種擅自打破邊界的做法,會讓他不想和她接吻。小蒼蘭也并非一直被過度保護的,會強烈地要求不喜歡的男士走掉,厭惡無征兆的安慰,但是她竟然承受住了這樣的強度,并把它們壓縮成一個個斷句拋給他。

        音樂家說,在那首歌里,女歌手有一段埋怨男友和自陳得了蕁麻疹的念白,是錄音時即興加進去的;之后的二十年,這個片段一直在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他承認不斷在修正的過程中會自行過濾一些修飾音,用布滿噪點的音效替換認為是多余的語句,大家發(fā)現(xiàn)他正把它改成一首情詩。就大眾對他是否在迎合時下口味、過于強調流行的質疑,音樂家在一本樂評雜志上發(fā)表了看法。他認為經典經常被定義為能喚起記憶的作品,但是如果聽眾能成功地忘記它具體的時間坐標,也就是以為這是一個新樂章,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又提到愛倫·坡的女性小說,《麗姬婭》《莫蕾娜》和《貝蕾妮絲》經常被他當作科幻小說來讀,簡言之,他深諳情歌也是神秘的、中介的、橫沖直撞的載體,也允諾著最安全的暗示,降低傷害的拒絕和欲望變現(xiàn)的能力。

        他在工作室第一次遇見Kato。聲源的提供者就是那位音樂家的女兒,陳升和她見過一面,五歲的女孩趴在一只比她大很多的棕熊玩具上,在她父親的工作室里睡著了,看上去就像鐘形罩里的小人。音樂家沒有完全將自己的天賦遺傳給她,她卻擁有了出乎音樂家意料的美妙聲線,受父親名望的影響,女孩在十八歲出了唱片;陳升在一本鑒賞雜志上見過他們的合照,父親坐在鋼琴前,彈奏那首譜寫她出生的曲子。去年音樂家生病住院,引起了不少國內外媒體的關注,陳升跟他打過電話,音樂家對他那次訪問記憶猶新,還說起他在他們校園里喝過一種倒轉過來就會凝結出冰花的飲料?!叭绻乙驗樘鄱蝗缓俺鰜?,就用我曾經帶給你們的笑聲掩蓋掉吧?!甭犉饋碛悬c像女孩唱過的歌詞,陳升沒有過多地談私人問題,因為那時已有父女關系緊張,出現(xiàn)了裂痕的傳言。

        相對同類來說,Kato的原型沉穩(wěn),富有彈性,有空白的沙啞,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曾經無憂無慮,野心勃勃的少女。如今她將要安慰的對象是失業(yè)人士、性癮者、體制化的演員,眼下陳升是接受了一個拼貼的任務,拿起橡皮擦抹平Kato與宋頌之間的區(qū)別,怎么說呢,是人工合成果醬,少女的裙,小貓的唾液,陳升有種奇怪的預感;他首先做的假設是盤子摔到地上,要重復多少次才能徹底摔成粉末,或許可以解釋為,是摔成了另外一些破碎的盤子。陳升查了她的資料,宋頌學過歌劇,在愛爾蘭游學時,在當?shù)匾晃恍夼抢飳W會了一種特別的發(fā)聲技巧,這件事讓這對父女開始發(fā)生分歧,宋頌不顧音樂家的禁止,在一首講述愛情的歌里使用了新唱法。歌迷用她的教名建立了網站,上傳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模仿表演,還為海地兒童的募捐進行了大合唱,歌手卻選擇在這個人氣暴漲的時期宣布隱退。“想象一下在商場、旅館大堂、動車,突然一群人坐下來,圍成圓圈唱歌,這不可能是正常的?!币魳芳腋赣H在電話那頭,用虛弱的聲音辯駁道,“不要高估了自由,不要輕易去打破界限?!彼雾炦@個名字也是后來自己改的,代替了原先香檳氣泡味的藝名,就此踏上了得以逃離的人生。

        外界以為她一直享受著名利雙收的生活,其他無數(shù)的少女,比如小蒼蘭,在修鞋攤上整理腳邊的珠帶,把冗長的線頭剪短一點,剃掉長發(fā)的女人被拉到日頭下示眾,被冷漠地圍觀,并發(fā)出猴子一般的笑聲。陳升還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她是在某個夏天急速老去的,之后的歲月之于她就像滴漏的湯粥,八十歲過后,每年春節(jié)見到陳升總會詢問他,我是不是看上去很老了?陳升覺得衰老不是什么嚴重的問題,至少不能被問題化。雖然她每年都會梳好頭,穿新棉襖,精神抖擻地坐在太師椅上,給小輩們發(fā)紅包。不久前陳升開著車去看望她,一路上風景綿延,沒有特色的田野,前輪突然一陣打滑,陷入了田埂的溝壟。這條爛熟于心的小道讓他感到莫名焦躁起來:外婆應該是在為要說的話猶疑,太早太晚都不行,而死亡在另外一頭追趕,她在找那個最準確的時間。他覺得自己能理解如何被時間推著走,甚至趕向深淵,但不知道一個人該如何準確無誤地走向另一個人。或者說存不存在最準確這個說法。

        小蒼蘭說,輪到他講小時候的故事了。陳升覺得如果在童年遇到某事某物,當時沒說清那種感受,不管過了多久,也無法再用語言表達出來。關于周末,他提供給小蒼蘭的記憶版本是:在一個沿海的小城鎮(zhèn)念書,夏天很熱,躲在床底下避開光照,當時的MP3還是奢侈品,聽新歌全靠音樂頻道里的榜單輪放。小蒼蘭則要跟母親去禮拜堂,十字架后邊的窗戶透進光來,很多人坐著,走動,嘴巴緩慢地動著,她什么都聽不到,手捧《圣經》,就像沉靜地待在一條船上。憑著不多的識字量,她靠在媽媽的手臂上翻來翻去,發(fā)現(xiàn)一些段落很有趣,比如有一段是這么寫的:“他們說:‘你親族中沒有叫這名字的?!麄兙拖蛩赣H打手勢,問他要叫這孩子什么名字。他要了一塊寫字的板,就寫上,說:‘他的名字是約翰。’他們便都覺得稀奇。撒迦利亞的口立時開了,舌頭也舒展了,就說出話來,稱頌神?!?/p>

        教友們送給她玫瑰和小點心,帶著微笑,手夸張地比畫著,她在那里漸漸懂得憐憫是怎么一回事,包括令人受寵若驚的安全感。沒人要求她學什么做什么,雖然神父跟媽媽說過國外有個什么翻譯會,專門從事手語《圣經》的翻譯工作。他特意帶給她們一個光碟,內容全是根據(jù)外語講解的,但她第一眼就認出電視里那個穿藍毛衣的男人,跟她是來自一個星球,經常在午夜偷偷溜到客廳,把電視開到靜音,看他面帶微笑,溫柔地解釋著“約翰”“該亞”,悄悄從沙發(fā)滑到地板上,下巴抵住膝蓋,哈欠連連,手始終警覺地握著遙控器。

        “媽媽沒有發(fā)現(xiàn),一次都沒有,如果那時候她走出房間,在她發(fā)現(xiàn)之前趕緊把視頻關掉,她會害怕嗎?是不是隱約看到一個雕塑坐在黑暗里,沒有情緒,沒有力度?!?/p>

        陳升想起那時經常收聽的音樂電臺節(jié)目,曾經有個很奇怪的環(huán)節(jié):先預告本期的歌名,在現(xiàn)場接通兩個熱線電話,一男一女通過電話合唱,滿是跑調、忘詞、莫名嘈雜的環(huán)節(jié),通常還沒唱完,就在溫情的節(jié)目尾曲中結束。那時拿著父母的手機,躲在衣柜里,那天的歌是《夢》,陳升故意哼成原版的Dreams,對方居然也跟上來了,歌聲很輕,羞怯,甜又苦,讓人想起少女不自信的走姿。那段電波在小城游蕩了兩三分鐘,在那個什么改變都沒有發(fā)生的下午,他呼吸著粉塵,汗水流在眼皮上,心臟突突跳著。他們的合唱沒有被掐斷,極其順利地完成了那首歌,電臺還給他郵寄了禮物,他給電臺打去電話,想要到女孩的聯(lián)系方式,電臺以保護隱私為由拒絕了他。陳升還試過其他辦法,比如在學生讀物下方的交筆友欄目,投稿了尋人信息:七月十二日,跟我合唱過Dreams的女孩,如果是你,請速與我聯(lián)系。很多同學都在看這本刊物,陳升害怕被認出來,所以就語焉不詳?shù)貙懥藥拙?。陳升一直留著那幾期刊物,那段話分別在第三十二頁、第二十一頁和第四十七頁出現(xiàn),他知道像翻詞典一樣,記住這些毫無意義,就像她從來都不在場,她是在參加親人葬禮時勾勒出來的安慰,她是一個隨意組裝,反復浮現(xiàn)的念頭。

        “所以你之后找的女朋友,都是因為想找她嗎?”

        “我想象過她的樣子,特別是她的耳朵,可愛的令人迷惘的形狀,怎么說,就像吃草動物遇到情況時會做出反應的那種耳朵?!?/p>

        “我知道,那叫動耳肌,我覺得沒有退化掉這個功能的人才了不起呢?!?/p>

        “隨便動來動去的,引人注意也怪不舒服吧?!?/p>

        “那你選擇默默低頭吃草還是被敵人干掉呢?不不不,這不是動來動去問題,是要求你誠實地有所行動。”

        “你是指第六感嗎?”

        “大概是的,但現(xiàn)在我會背過身去,不要看也不要聽,選擇善意的一方。”

        陳升提起明天要去見一個女歌手,曾經被很多藝術家贊美的靈感繆斯,“你要去見法布爾嗎?幫我要個簽名?。 毙∩n蘭激動起來。

        他們約好下午三點在一個酒店房間見面,法布爾已經老了,染一頭黑短發(fā),穿著藍色牛仔外套,肥胖讓她像一朵開得很大,再用圖釘扯開的花,聲帶嚴重損壞,唯有臉頰邊那顆痣的位置沒有變化。她的手不停地折著一個紙盒,并不詢問別人看不看得出紙盒是什么形狀?!靶ζ饋磉€是跟年輕的時候一樣啊?!蓖械娜烁`竊私語,拍攝還沒有結束,她對在場的每個人鞠躬致謝,虛無和活力,在她身上形成了古怪的混合。

        采訪結束后他們一起進了電梯,陳升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我們還會見面嗎?”法布爾結束了和別人的話題,轉過頭來問,陳升怔了一下,仿佛聽見從泳池底部傳上來的聲音,其他人在談笑,只有他們兩個人在游泳,紙盒被弄濕了,裝滿水溢了出來。電梯門緩緩打開,法布爾用緩慢得變形的聲線問:我們什么時候能見面?

        Lola出現(xiàn)了,不出所料,她穿著一件夸張的、紅色的皮革風衣,黑色錐形胸衣隱隱外露,走進電梯靠在右側按鍵的位置,大家繼續(xù)聊天,仿佛她是不存在的。陳升聽到她開始嚼口香糖,大聲地咀嚼,蓋過了所有人的對話,成為他唯一能聽見的聲響。他有點明白那個“a”是什么意思了,他想叫她,但一旦叫錯,發(fā)音不對,一切將全盤崩潰。他,法布爾和Lola各自處在棱鏡的三面,法布爾還余音未盡,她在問他,什么時候見面,什么——時候,綿延的弱音逐漸模糊,投射至另一個女人身上,陳升能聽到口腔里發(fā)出的清晰的節(jié)奏。Lola的聲響越來越大,就快要淹沒整個電梯間,她抿了一下嘴唇,摘下墨鏡朝他看過來,不經意停頓的眼梢,帶有種令人心動的美艷;他發(fā)現(xiàn)自己啞口無言,沒法回應法布爾的邀請。就在他望向法布爾的瞬間,她們的眼梢、顴骨和輪廓變得越來越像,正在成為同一個面孔,他知道自己瞬間被迫脫離,被拋棄在兩個女人的關系之外,電梯打開,他要邁過那些擁擠的人,第一個走出去。

        最后還是忘記跟法布爾要簽名,他一直不知道簽名有什么意義,如果把實話告訴小蒼蘭,她那個破碎的身體,會有什么過激的反應?他幻想過和她上床,一邊播放性愛教學的錄音帶,而不是曖昧的爵士樂。他想起相反的手語,如果她那樣掙扎,他將隨著她起伏的胸部和戰(zhàn)栗的皮膚,違背指導,當它說“進行”,他就坐到沙發(fā)上靜靜看著,她要逃跑的話,就把她攔腰截住,順著地板往回拖。它建議“撫摸”,盡管她會咕嚕嚕地嘟囔著,他也要放棄與她一起鼾聲大作,謀殺掉共眠的念頭,但如果它要他執(zhí)鞭去荒野尋找一匹馬,它應該是要說,脫掉粉色的蕾絲內衣,讓她穿著高跟鞋上來,不要猶豫。

        把這樣的類比告訴小蒼蘭,毫無羞恥地、直白地告知,陳升可以想象她在那頭笑得前仰后翻,同時舞動手指,按著自己的設計進一步推進劇情。

        “酒醒之后,我氣急敗壞地要逃走,拉鏈卡在歐根紗的接縫里了?!?/p>

        “發(fā)現(xiàn)書柜里有日記,封面是九十年代筆記本扉頁上流行的蘭花草,有的用牛皮紙包了起來,兩三排陳列著,好像很久沒被動過的樣子,直覺告訴我,你真正的秘密都在那里。我倉皇地拿了好幾本,準備放到帆布袋里偷走。”

        “然后我鉆到抽屜里,你重新打開后被掩埋在雜物底下,再也找不到我?!?/p>

        “請你吃大餐好了?!标惿裏o可奈何地說。

        “不不不,你要請我吃一次甜甜圈,一次紅菜湯,一次燒烤。”

        他突然對她這樣的氣急敗壞很感興趣,這會讓他想到下水道堵塞的情景,她教過他用鐵絲、竹棍子和凈化劑疏通,最重要的還是處理凹槽。陳升發(fā)現(xiàn)努力到最后,也只能聽天由命,蹲在水池旁邊靜靜地等待旋渦出現(xiàn),做這項工作需要一種溫柔的無助,他又想到小朱小心翼翼為她們粘假睫毛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費勁?小朱還說,他們另一個團隊負責的形象設計方面,要多加幾個方案,這就意味著他和產品們會面的周期會越來越長,半個月一次,三周一次?根據(jù)別人的需求修改涂抹,直至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她”,再加上他負責的音庫,一個全新的,甜蜜和憂愁的結合體在升降臺上準備就緒。等待另一個旋渦,感受腳底地板微微的顫動。

        “你那么想讓她們趕緊出來嗎?”

        “但不是盼望著周一趕緊過去啊這種心情,是為了那天的到來,想想如何過好周一?!?/p>

        “不不不,那還是想見嘛!”

        他問小蒼蘭,法布爾如果去世的話,誰會最傷心?比如承受不住事實的歌迷會自殺,曾經的情人被一一曝光,“出席葬禮?”當時陳升問小朱,出租車一開,小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在這位深藏不露的歌迷面前他感到抱歉。

        半夜醒來之后,陳升發(fā)現(xiàn)手機閃動著最后一句留言:他們變成蝴蝶和網互相追逐。

        陳升今天的心情很差,他在公車上遇到小學同學,一個肚腩有點大的中年男人,拎著小巧的黑色公文包,互相寒暄后,陳升問起老家那位患病的同學:“那個家伙上到四年級就退學了,你不記得了嗎?”但陳升記得,他是一直待到畢業(yè)的,如果說畢業(yè)照里沒有他,可能是因為后半學期他頻繁地發(fā)病,但是同學對此抱著無可反駁的態(tài)度。

        “你知道嗎,因為他時不時發(fā)病,休息一段時間再來上學,不久后又回家休養(yǎng),我們都習慣了。”他的在跟不在不是一對反義詞,而是互相補充的關系,那些時光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他。陳升說,最后的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他戴著紅領巾,斗志昂揚地走在路上,笑得跟別人一樣開心,陳升以為他的病好了,問他什么時候來上學?!熬涂炝司涂炝??!彼h遠地揮揮手微笑著說,“明天見?!标惿蚕蛩麚]手,帶著從未有過的熱切和用力,還想著把口袋里的激光手槍給他。

        小蒼蘭建議他問多幾個人,陳升清楚有很多人找不回來了,他能牢牢記住的,唯有這個沉默寡言的男性。但小蒼蘭不一樣,陳升一直想象著他倆會因為什么理由相遇,愛上對方,像朝著兩個方向延伸的橄欖枝,卻怎么都想不起來是誰先問“你是誰”,又或者,是在慌亂的關鍵時刻互相抓?。克僭O是她先碰了他,小蒼蘭說過,如果她擁有“手如同橡皮筋一樣伸長”的能力,一定熱衷于在超市的貨架上暗暗演示,輕而易舉地拿到放在貨架背面的薯片。

        陳升躺在浴缸里,把語音轉換成文字發(fā)給她,語速極慢,并讓她多加練習,說不定她可以將那把手槍偷走。他往后一仰躺著不動,似乎有一種既古老又哀怮的情感要求他僵持著,讓手腳泡得脫皮,讓距離剝落,記憶帶來的重壓使這具軀體無法動彈,他突然想到當人死后,量詞會從“個”轉變成“具”,就像現(xiàn)在這樣;他沒有任何不適,只不過進一步將他拖入沉底的愿望之中。他躺著直到醒來,頭發(fā)不斷滴著水,如果不是有人出手打撈,把他緊緊攢著的話。

        還有另外一件事迫使他清醒過來,那就是明天要去見音樂家的女兒。音樂家已經出院回家,在對外發(fā)布的視頻中,他把身體裝在寬大的袍子里,時不時緊握拳頭保持手心的溫度,眼睛上浮著藍膜,感覺要表達很多溫柔慈悲的話語。上周陳升給他打電話,聊起了音樂,他還說自己看了一場球賽轉播,陳升考慮到他的午睡時間打算早點結束話題,音樂家才道出自己的目的:“聽說她回國了。”陳升不明白為何會選擇他,而不是其他熟悉的朋友,陳升穿上拖鞋走到玄關,電話那頭也隨著靜默,看上去沒有一點請求的意思,“不過是一個父親想念女兒了而已。”陳升回想起那個要求的命令,極有可能是發(fā)自于他,對方態(tài)度誠懇,卻始終像一幅界限分明的風景畫似的站著,那種感覺無異于借著黑暗的隱蔽,對門外一個陌生人肆意地說出臟話。

        陳升拿著音樂家給的郵箱給宋頌發(fā)了郵件,據(jù)說知道這個郵箱的人不超過五個,他猜測宋頌是因為好奇才答應和他見面,那幾個人有承擔共同保密的責任,她會樂于揪出那個泄密者。他坐在靠近咖啡館正門內側的地方,眼睛始終盯著門外,忘記她都遲到了快二十分鐘。一個女人進門的那一瞬間,陳升確定那就是宋頌,相信她也是依靠直覺向他走來,不同的是她自信,生猛,也不在意是否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

        他們做了自我介紹,直接忽略禮貌性的細節(jié),陳升看到她涂了金色的指甲油,右手綁著繞了幾圈的細紅繩,手臂呈現(xiàn)很少接觸過陽光的膚色,好像白天能讓她更有精神,整個人看起來有著毛茸茸的光暈。一開始她低聲說話,坐姿沒有刻意變化,陳升感覺被一種無形的距離壓迫著,不得不把身體俯伸過去,宋頌的語速很快,很快把咖啡一飲而盡,右手還掐著快熄滅的煙頭。

        這個沉寂多年的女人有點精神緊張,如果繼續(xù)留在圈子里,不依靠任何專業(yè)技能,也絕對是個非凡的人。陳升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憑空地稱贊別人,比如她的不在乎,和漫不經心的準確。她說她以為是父親會來,用一個陌生男人的身份騙她見面,“說實話,從一開始你坐在這里,我就在勾勒爸爸的現(xiàn)狀,他喜歡坐在客廳那張?zhí)梢紊?,最后一次離開家時他也坐在那里,不回頭看我一眼?!?/p>

        “但是你是想叫我去看他,”她突然舉起手,做了個“噓”的動作,又打開手機視頻,給他看音樂家最新的彈鋼琴片段,音樂家看上去精神很好,“我爸爸很會騙人吧?!?/p>

        “識破一個人的辦法,就是聽他講重復的內容,兩遍,三遍。”服務生收拾隔壁的桌子,叉子卡到了縫隙里,前后反彈,顫動地敲著服務鈴,她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發(fā)現(xiàn)她善于利用一種快樂的絕望,宋頌略帶譏諷地把視頻關掉,沉默了一會兒,她走到鄰桌,把那個遲遲得不到解決的不銹鋼叉子拔了出來。

        他們聊起那次海地之行,她用顫動的小舌音發(fā)出全稱,陳升突然領會那些狂熱者為何會有心醉神迷的時刻,宋頌接著說:“每年還去見那些孩子,去做義工,看他們在藍天下開心地笑著,我的心愿是在那邊組一支兒童足球隊,雖然我經常干的是帶他們種地。”宋頌笑了,撥弄著紅繩,仿佛那些不好的日子已經離她很遠了,但非遠到觸不可及,這樣就不必用力地追溯,也預備了足夠的態(tài)度來輕描淡寫。陳升看到她露出了年幼時那種不懼怕任何人的神情,他驚異她沒多長一根皺紋,不給任何人自憐和緬懷的機會。

        陳升掩飾不住好奇心又問了一遍,宋頌不耐煩地放下叉子,切換語氣,“你以為我真的會為那種事投降嗎?那時候丈夫的公司剛被查出涉嫌偷稅,避避風頭而已,后來覺得安靜下來也挺好的,打個比方,在自家的泳池里裸泳,永遠不會擔心有危險。你會游泳嗎?”陳升搖搖頭。

        “逃避父親是因為他不安全?”

        “不是這么回事,你不能這樣得出結論?!痹獾皆俅畏穸ǎ悬c局促不安。

        “你記不記得我爸爸錄過唯一的一首合唱曲?和一個女歌手合唱?!?/p>

        陳升想了許久,才記起那首電影配樂,在這首歌里,女歌手居然沒有賣弄技巧,干凈的嗓音,如同一塊在華麗的編曲沖洗下慢慢浮現(xiàn)的巖石,那塊巖石叫法布爾。他不解的是,那天采訪法布爾時沒人提起這件事,法布爾也沒有主動說起他們那些合作無間的時刻,大眾遺忘了他們,或者說,他倆先行走入了彼此記憶中的混沌片區(qū)。陳升用手機找到那首歌打開播放,伴奏是交響曲風格,音樂家年輕時是歌手,聲音高亢清亮,女聲緊跟其后,像小鹿發(fā)出甜蜜的回應,副歌部分循環(huán)著同一句歌詞。

        他和宋頌聽完了這首歌,宋頌安靜地看著落地窗外,像完成了什么特定的任務,暗示陳升一切結束了,接下來說不說話都無所謂,她將舒服地在這里坐一個下午。

        “你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陳升打算承擔打破沉默的后果?!鞍职衷谝魳窌嫌殖诉@首歌?!彼雾灮剡^神來,和他對視,她吐出煙圈,默默嘆了口氣,仿佛那位唯一的,她無法審判的出賣者就在眼前,她又將眼光投向遠處,越過他,去他之外的地方?!安皇呛退斐隽肆硗庖粋€‘她'。”

        父親后來才告訴她,她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宋頌質疑父親把雙份的愛寄托在她身上。她和妹妹,誰都沒有真正得到過他的愛,宋頌說,他希望她選擇妹妹會喜歡的打扮,妹妹會喜歡做的事。宋頌剛剛還很平和的臉泛起了悲傷,不知情的人以為她正掩面哭泣,不安扭動,在坐著、倒下和站起來之間搖擺不定。服務生差點走過來詢問,然而他只是和櫥窗外的路人一樣,枯燥地動來動去,“我放學回家那天,他待在工作的房間,發(fā)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他愛她比愛我更多,我就是知道,大家都想問我聽到了什么東西。”她突然激動地自言自語起來。

        宋頌很快冷靜下來,恢復到剛才的姿勢,他知道是另一個結束提示,無法追問,就像駱駝走在沙漠里,即使尋找著了綠洲,必先看到處于熱浪中的地平線,一個恐怖的輪廓。她一動不動地坐著,或許就是在等它消失,等覆蓋在身上的欲望重新支配,她再要了一杯咖啡和蛋糕,用叉子挖一小勺奶油浸入咖啡,開始狼吞虎咽。陳升坐到了靠近過道的位置,坐在她身邊擋住旁人的側目。

        現(xiàn)在他們唯一的關聯(lián)就是Kato了,Kato已經進入完工的預備狀態(tài),他們會為她定制超短裙,給她的麻花辮噴繪上三種顏色。宋頌對此反應冷淡,她的眼睛從剩余的奶油花邊上移開,“我不了解那些東西,我需要的是錢?!彼阉斪鞅姸喾轮破分械囊粋€,但不能忍受它任人擺布,“他們要用它來干什么,說謊?做一些色情買賣?”

        ⊙ 何大草· 馬蒂斯

        海地的孩童盼望著她,kato卻成了真正的孤兒,三點半過后的時間像被人發(fā)明出來的,沒有什么能讓人心為之一震,“

        I Am Sitting In A Room

        ,聽過這首歌嗎?一位叫麥昆的人類學家在土著部落錄下來的,但是他在考察的中途就死了,你知道最值錢的部分是什么嗎?是他錄下的自己的慘叫聲?!彼庇跀[脫眼前這個女人,想讓她從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話里逃走,但宋頌馬上反駁:“那只是說法之一,另外一個版本是,那是越戰(zhàn)大爆炸現(xiàn)場的錄音,回國之后,他將戰(zhàn)爭情報翻譯成音符,在一個空房間里念出來,用兩臺錄音機交替播放和錄制,重復了三十二次之后,最后用一首民謠進行合成掩護。不久后他就被安全局追殺,有人說那首曲子和音樂家一起下落不明,另一種解釋是真正的原曲再也聽不到了。”

        咖啡館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從他倆身邊經過,他們一遍遍地提高語調,辨認對方的聲音,聽力也越來越含糊,到最后他們開始大喊,宋頌停下來看他,他聽到她身體里的閥門被什么轉了一下,不斷地向前傾,直至鼻尖要相互碰撞,肩胛骨上的汗不停下滑,仿佛有兩股相反的力量從喉嚨里冒出來,她用力地制止著自己。周圍的嘈雜匯聚著,他們已經筋疲力盡,陳升試圖去聽清其他人的語言,宋頌則像蠟像一樣張著嘴巴,上腭已經微微開啟,正努力地、艱難地發(fā)出那個聲音,極其緩慢,空蕩,沒人告誡她不要使用奇怪的唱法,她流著淚重獲自由。

        他找到了那個音樂會視頻,在他們合作那首歌的二十年后,那個“她”出現(xiàn)了,是alter-voice第一代里的Liz。音樂家坐在舞臺中間彈那首合唱曲,Liz的聲音從半空縹緲而至,跟法布爾的俏皮聲線完全不同,她附體于一個技藝高超的古代歌伶,一個擅長高音的老婦人,絲毫沒有想要在舞臺上遲疑觀光的意思,音樂結束,Liz也不復再現(xiàn)。他咨詢了音樂家的幾個朋友,得知之后他依然在使用Liz,只是沒有用這個聲音錄過其他歌曲。

        地鐵發(fā)出末班車的廣播提示,陳升和其他兩三個人待在一節(jié)車廂,如果現(xiàn)在是世界末日,他們還藏身在一個安全的洞穴。而失去軀殼的她們還在繼續(xù)游蕩,在廢棄的游樂園、演藝廳、論壇和廣場,肆無忌憚地長高著,那些巨人般的影子在車窗上滑過,像地鐵通道兩側廣告牌投射過來的紅光。小蒼蘭跟陳升說過,有一次她自己去搭早上的地鐵,被推擠著走在熙熙攘攘的過道,忍不住想唱歌,其實也不太懂怎么做,就是放松這個從不使用的嗓子,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無法控制音量。第一次嘗試的時候她夾緊著雙臂,肩膀往連帽衫里縮,小心地和前后的人保持距離,她感覺自己的口腔正在擠壓出奇怪的、令人興奮的形狀,人群從身邊若無其事地經過,也沒人回過頭來做出異樣的表情。她做了第二次、第三次,手在發(fā)抖,一部分身體想輕輕擺動,好像整個人也會漸漸消失,用那些無用的手語,往逆行的方向游去?!拔蚁胱哌^去和他們擁抱,握手,我感覺他們也能懂我在說什么,我哭了,我想告訴他們我有一頂很大的黃帽子,緊緊地捂著,風還是把它吹到了梧桐樹上?!?/p>

        陳升不知道有沒有人聽見她一遍遍的呼喊,不管她成了鯨魚還是金魚。幾分鐘后,廣播再次響起了提示音,剩下的幾個乘客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座位,陳升要坐到終點站,手機已經沒電,于是無聊地盯著窗外,那些廣告牌看起來還是那么乏味,“聽夠了世界末日的謊言,造一個新世界”,陳升辨別出一行字,光禿禿地矗立在切換成持續(xù)的藍光的廣告屏里,紅色、藍色、紅色,車廂的墻壁布滿了光線清淡的橫切面,仿佛有一只手正在即興地按著開關。旁邊那個人在前幾站就下車了,座位上殘余的體溫早已散發(fā),跟其他一排排冰冷的座位無異,“她坐過這個位置?!边@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他如遭電擊,“感謝您的乘坐。”地鐵里的女聲回答。

        小蒼蘭跟他說過,不斷默念著一個名字,那個人會從很遠變得很近,再念下去,就會變成陌生人,關系在這種彈性的往返中,有了不一樣的起點,于是她自己施行了第一次的失蹤,直至一個星期過去后才出現(xiàn)。這次她說她需要幫助,“Juno”只是一個臨時的開關,這個開關不知道何時就會失效,“你不可能看不出問題?!边@時她一定是待在自己的房間,以靠近門上貓眼說話的姿勢進行誘導。

        陳升要她給出理由?!澳阒溃乙呀浀竭m婚年齡。”沉默了兩分鐘,對方發(fā)過來一句話。這個想法讓陳升覺得可笑,因為虛假和刻意為之的膚淺,顯出了一種奇異的可愛。陳升隨手把一個煙頭大小的東西放進鐵罐,倒扣,再放出來,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將別的聲音移植給她,不是假發(fā)、假肢,是另外一個虛擬人格,這在陳升看來原本就是很殘暴的事。

        “那個人說,把‘它’放在這個籃子里,籃子是他寫的一個程序,還是什么的,我也不懂。”陳升的理解是改裝一下聲源代碼,再復制進原來的數(shù)據(jù)包,“你要讓我看看籃子的樣子。”過了幾分鐘,那頭把資料包發(fā)了過來,明明是他將要揭開她的面具,此刻卻像兩個人卷起袖子,協(xié)力拉開一張巨大的帷幕,他看到蛛網,洗滌劑,沒喝完的掛耳咖啡,按照豹紋規(guī)則打滿補丁的布料,像洪水一樣覆蓋在地板、桌角,掩埋其他有形狀的物體,一些被改造到變形的道具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角落還滾著一個來歷不明的蘋果,主人自己則像理直氣壯的孩子,站在一旁等待被數(shù)落。陳升終于知道為什么這個Juno會越來越不對勁,就像她說的,被損壞了,就算房間、劇場可以整理成原來的樣子,再裝載一個新的Juno。他了解那種微妙的厭倦感,Juno不想在里面了,雖然他不知道她變成其他東西躲著,或者還是已經離開,他辨別不出她的位置,雖然作為整體的“Juno”存在,各種小角落,來不及清理的物件還附著她的氣味。

        “你們殺了她啊?!?/p>

        “啊,不要說得那么恐怖嘛,她也會跟我莫名地發(fā)脾氣,所以才叫你幫忙處理啊!”小蒼蘭飛快地打字回應,“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做一個你想象的我?!?/p>

        還有半個月,新一輪的發(fā)售就要開始了,到時有三個新音源推出,陳升還不知道她們確切的樣子,也不抱期待,他把其中一個代碼轉換后傳輸給她,小蒼蘭搗鼓了許久,不停抱怨,但裝載問題不該由他來解決?!癏ello?!蓖蝗粡碾娔X音響里傳出來,他立刻被自己發(fā)覺的,一種古怪的安靜鎮(zhèn)住了。

        “你聽得到我嗎?”

        “嗯?!?/p>

        “你是誰?”

        她在那頭笑個不停,“現(xiàn)在測試開口度,發(fā)‘a’?!标惿従徠鹕?,背對著沙發(fā),摩挲著沙發(fā)背脊,這個幽暗里的陌生人讓他開始心醉,“a——a——a,”她利用新生兒的模仿能力,演示了一遍,他能聽到她的磕絆和緊張,換氣之間的纖毫,那個下午,他知道她正用干凈明晰的聲線占據(jù)他的房子,很快她會掀開房間的窗簾,帶上啤酒烤肉,帶他重新認識荒野。

        “她看上去很好。”小蒼蘭興奮極了,她會知道Kato是什么樣子的嗎?“這個音源是不穩(wěn)定的,把它刪了,給你一個新的替換進去。”陳升想要她替換上第二代的聲源,小蒼蘭不樂意了,她能領會他顧忌著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便有了占為己有的心情。她開始答非所問,把責任推給Kato,他聽到那些斑斕的布料在他的房間發(fā)出像蠶食的聲音,她現(xiàn)出掎角之勢,還站著窗外玩著窗簾,任憑他怎么伸手,都無法越過這觸手可及的距離,她越說越快,縮短音節(jié),最后只剩同一個語調,不是掏空自身,而是急于現(xiàn)出空無一物的面目。陳升抓起手邊的一個東西扔向墻壁,預想她要做出什么以牙還牙的反抗,Kato也終于安靜下來。

        “卸載,馬上?!标惿昧嗣畹目跉猓D感氣氛降到冰點,對方依然沒有應答,一段溫和的雜音像寒夜里呼出的氣?!昂玫摹!焙芸焖滥遣贿^是惡魔的聲音,小蒼蘭就擅自結束了對話。

        后來當陳升回憶驗收產品那天,他依然想不起任何工作細節(jié),一如既往是一堆人坐著開會,演示,彈來彈去的屏幕,然后放推廣歌。但他記得一輛沒有車牌的轎車被壓毀的過程,固體變成流體,像被雪漸漸掩埋掉了。事情開始陷入混亂,四十七個小時之后,Mika失蹤了,關于她的數(shù)據(jù)全部不見了,小朱檢查其他兩位有沒有異常,一邊驚慌失措地打電話。公司報了警,他們都卷入這個古怪的案件里,一下被知識產權泄密、盜竊、不法交易等等指控包圍了,有幾個內部人員被叫走接受調查?!拔覀兙拖窨s在紙盒里的老鼠,等著一個錘子砸下來?!毙≈鞂﹃惿f。花費他最多心血的歌手就剩下一個空白的旋轉盤,他開始跟著陳升提交材料協(xié)助調查,吃很多東西,失眠地加班做彌補工作;陳升安慰小朱,如果他們這個盒子也忍不住爆炸的話,她回來也找不到家了。

        他和小朱自愿成為難民,成天待在工作室里,陳升知道沒人在意他們,也不會站在他們這邊,他也不知道怎么向別人說明,這個工作就像帶一群幼兒園的孩子,當然也有一些已經成年的,但Mika不是完全的幼兒,她有不自知和殘暴的部分。跟小朱不一樣,陳升沒有再重新建設Mika,并展現(xiàn)了擅長整理房間的能力:像拾荒者一樣收拾地上的面包渣和外賣盒,把散落的草圖歸納疊起來,工作室成了一個邋遢又溫暖的洞穴,容易激發(fā)起好好睡一覺的念頭。有一次小朱突然心血來潮,也許是在說夢話,說想吃冒著篝火的消夜,陳升示意他墻上掛的“禁止明火”的牌子,但地板上明明有那么多煙蒂,房間里的空氣也在過度封閉中顯出腐朽、陳舊,某個角落似乎也忍不住松動一下關節(jié),有種類似機械鏈條轉動的幻聽。

        “為人類照明的工具,最開始是火把,接下來是電燈,最后是一個煙頭。這是哪位圣人說的?”小朱把一個確鑿的空煙殼扔向垃圾桶,沒有擊中目標。陳升抱怨他又把這里弄得亂七八糟,不知道要在這里待多久這個念頭,開始使陳升心煩意亂。自從上次不愉快地結束對話之后,小蒼蘭沒有再出現(xiàn)過,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友誼。他們放棄工作,開始玩紙牌,玩到大笑不止,陳升發(fā)現(xiàn)小朱開始故意輸給自己,他的大腳趾從那彩條襪子中露出來,顯得特別滑稽,好像在說,輸了,酋長請拿去我的一個腳趾。他們自我放逐著逃走的權利。陳升走過去撿起煙盒,他開始注意到房間的地磚,不管怎樣移動桌椅,騰挪多少雜志,空余的面積總是維持不變,像隨機組合一樣漂浮在這里,他把雜物往高處堆,用幾何割補法重新算了一遍,結果差距甚小,這個房間似乎擁有柔軟的收縮能力,當陳升開始質疑它,它也在相應地進行計算,也就是說,他們是被困在這里。空白的虛擬圓臺還在旋轉,那個看不見卻又沒辦法推開的占據(jù)物是Mika,隨意變化著形狀大小,她不在這里,又無所不在。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小朱,小朱打著激靈站了起來,走過去拉門把,陳升輸入一段課文,讓Juno朗讀,念了兩百多字后自動停止,仿佛一筆畫完了自己,她在創(chuàng)造自己想要的樣子,展露雕塑般具體的眼睛,嘴巴和軀干。陳升跟小朱講那個人類學家的故事,他時而堅持自己的說法,時而又穿插著宋頌的描述,這樣無論以哪種方式被處決,人類學家都不會得到一種確鑿的死法;他想要他活著,即使他書寫的是混亂、失實的記憶。小朱聽得昏昏欲睡,一邊打開

        When I Sitting In The Room

        ,一邊嘟囔著怎么有那么奇怪的歌,她則像一朵插在唱機旁邊的金色玫瑰,重新開放著他們在她身上一遍遍幻演過的情節(jié),“是我眼花了嗎?虛擬圓臺是不是逆時針旋轉?”小朱像等到了那個錘子似的慌張失色,接著一段歌劇突然響起來,錘子砸向了另外一個人,他被小朱的手機鬧鈴嚇得不輕,狼狽至極。

        他問小朱,Mika喜歡上一個人會有什么表現(xiàn),“她會模仿對方吧?!标惿佬≈毂徽勰ネ噶?,他意識到是這個氣氛,是他在此刻的提問,讓小朱給出這個答案,他們兩人是近義詞和反義詞,完全被她決定,他們被她反芻,由著她的情緒牽引,潮汐一樣來回沖噬。他發(fā)現(xiàn)她轉移到分針上,一根完美的蝴蝶金屬背脊,不再暴躁多動,溫柔得緩慢、深刻,即便她只是稍作展現(xiàn)。陳升后退了幾步,舉起椅子往門砸去,被襲擊的物體劇烈地反彈,小朱回過頭來,端著咖啡僵持著,陳升依然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相比困在這里,更可怕的是時間被控制住了,沒有盡頭的工作,永遠喝不完那杯咖啡,腳趾砍掉一個還會再長,重復的牌技卻毫不自知,她厭倦了玩魔方,取而代之的是更高明的置換術。他都能感覺腦袋開始充血,視力呈散點模糊,所有的唱腔變成嘴巴在蠕動,扭曲變形,他搖擺地拖著雙腿,挪向大門,有如吸飽水的海綿,要在她暴怒之前離開。

        陳升想辦法聯(lián)系上小蒼蘭,他給她寫了一百多條留言,他懷疑泄密跟小蒼蘭有關,他相信她被人利用了,就像這些還沒有完全設置穩(wěn)定的出逃者。他最擔心的模仿是模仿犯罪,第二個猜想很快就被證實了。在地鐵里,隔壁座位上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塞著耳機,看著手機里的直播節(jié)目,他就這樣以這種方式和Lola重遇:四個男人的腿在屏幕上晃動,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在打Lola,揍她的頭和肚子,聲音漸漸弱了下去,Lola試圖反抗,遭到了新一輪更加激烈的毆打。陳升甚至閃過一個念頭:暴行把Lola變成了“她”,可以使用女性第三人稱來指代的“她”,他們認為自己在打一個女人,玩弄起置之死地的分寸。這個過程大概持續(xù)了三分鐘,男生粗暴地關掉視頻,換了一個輕松的綜藝節(jié)目。

        他努力地辨認著視頻里的窗戶、地板圖案,直覺告訴他在那么多類似的房子中選擇這一個,就像他趕到學校小禮堂之后,也無法確定眼前的Lola,是否就是視頻里的那個,而無論他進入哪個施暴現(xiàn)場都是正確的,都會遇到被損害的Lola。他慢慢走近,腳下的微弱電流像水一樣滲漏出來,“你還好嗎?”陳升問她。

        “猜猜哪個是我的聲音?”Lola回答,又原封不動地重復了兩遍,陳升懷疑就是這句話激怒那幫人。這個Lola只轉換了一半的音色,也就是說,另外一半是她自發(fā)的,可能是大量的人類行為數(shù)據(jù)把那個幽暗的身體擠了出來,也可能是在垃圾堆里求救,聽到哪個路人的聲音后胡亂塞進去的。她向他伸出了手,猶豫地定在半空,又節(jié)節(jié)嵌套地縮回,像一棵植物低垂著頭。他嘗試從頭顱或者脖子那里找出能量消耗的標識,只找到了一個水洗的衣服吊牌,那個姑且被稱作身體的東西向他展現(xiàn)了更多的拼湊;她是悖論,是無所不吃的黑洞,就連最原始的來源也被消化得面目全非。直到她合上脖頸,陳升都無法確定Lola有沒有過“決心”,因為想用她們的方式來看這個混沌的世界,必先在自己的體內偷偷塞進某種自我毀滅的機制。他幫她重新戴好頸圈帶,Lola漠然的神色不曾發(fā)生變化,也不會對消失感到痛苦。對陳升來說,她永遠是個秘密,是無法打開的禮物,她將在冰冷的地板上獨自死去,在靜電中消失,她的耳朵開始顯得平凡無奇,耳垂到肩胛的皮膚褪色,她敞開自己,一點點坍塌,直至那些斷裂的數(shù)位鋪滿了整個地板,她在畫出自己最后的樣子,耀眼得刺破四周的黑暗。

        陳升沒有再多看她一眼就跑出來,凌晨的大街很冷,一個個打扮入時的女郎在面前經過,霓虹燈打在她們俏麗的臉上,仿佛在召喚大家忘記剛才那場謀殺。陳升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幽靈,是幽靈帳子,里外遍布著水母、電極,冷光數(shù)據(jù)模仿著肌肉運動進行吞吐。這些自動生成的無主物,仿佛是諸神邁著遲緩的步伐逃遁,不斷脫離這些寫著名字的軀殼,Mika,Lola,最后什么也不是。小蒼蘭遇到這種情況會怎么應對?她是那種就算遇見幽靈,也會先朝它做鬼臉后再逃跑的人。陳升想起她還沒有回復信息,好像要徹底告別,從此銷聲匿跡,她是真實存在過的嗎?當這個念頭出現(xiàn),陳升知道自己已經沮喪到了極點,如果她就是念頭本身。

        她們突然集體停下來,齊刷刷地倒退行進,往他的方向過來,她們在唱歌,像海底升起來的噪音,陳升堵住耳朵穿過去,幻覺如同大象踩著肩膀,又像毛刺刮過胳膊,把人沉沉地往下按,這突如其來的八級大風。

        他臨時找了個旅館入住,旅館的電視播著無聊的電視劇和旅游節(jié)目,他在一檔新聞重播里看到宋頌,宋頌戴著一條黑色項圈,看上去像個憔悴不堪的少女,啜泣著表示將會出席父親的葬禮?!八肋h是我最敬愛的父親,他創(chuàng)造了我和一切?!彼陌l(fā)言并沒有平復某些人的抵觸情緒,她和父親的歌迷跑到住所的對街,舉著牌子互相謾罵。他想起最后一次跟音樂家對話的情景,他沉默地躺在病床上,左手背插滿管子,右手握著一個雪花水晶球,球在手里翻來覆去。

        “就算她們一起出現(xiàn)在面前我也不怕?!痹谏詈箨P頭,他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記憶和現(xiàn)實對接的時候,偶爾產生混亂的浮光掠影。

        “很多人說我是逃避主義,有什么用呢,誰都期盼著可以不死,我很想看著她長回小不點的樣子,那段非常愉快的時間,你懂嗎?”

        “倒著來,懂嗎?”

        陳升躺進床里,把腿伸直,手放在腹部,往上抬懸置半空,停留,往外推,再壓下去。

        他看到童年,帆船在水盆里,用管子吹出的泡沫翻來滾去,吹出一只犀牛的形狀,被太陽曬得只剩下淡淡的影子。我們要搬家了,母親說完轉過身去,繼續(xù)打包行李,她的工服永遠很干凈,這是他們第一次跟他說這件事。

        和父親一起去公園玩套圈游戲,直徑十一厘米的塑料圈穩(wěn)穩(wěn)地套住了小汽車,不想要,換成了蝴蝶標本,鑲在玻璃框里,有奇異的光。“要有所區(qū)分?!备赣H的聲音樸素又嚴謹,他把頭埋在胸口一言不發(fā)。

        “我們很想你?!币郧暗耐姘檎业剿男录?,把紙條塞在門縫里??赐炅耍瑳]有回信。

        “你是個女孩子嗎?”翻不過圍墻,被男同學嘲笑,但是難過的是衣服上劃破的口子,想著回家怎么交代。唯一一次打架是為一個女生打抱不平,他們大聲起哄,宣布他喜歡她。

        看到鬼魂了,不敢跟別人說,把它畫在衣柜里。錄音機里的卡帶還在轉。

        作文得滿分的表揚一點誘惑力都沒有,最開心的是覺得自己可能會寫情書。

        他比他自己想象的要老,三十七歲,還是五十三歲?他記得自己是慢慢醒過來的,腳趾開始有知覺,左肩胛骨酸漲,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他清楚自己必須走出房間。

        早上九點多走在外面,陽光非常刺眼。“你好啊守夜人。”小蒼蘭發(fā)來信息。

        陳升跟她說了昨晚的經歷,“在你奔波的一夜,我把那個玩意兒給拆掉了,你剛剛說你去哪兒了呢?”

        “我在這里?!彼麖目诖锬贸鲂酒鞘窃贚ola身上取下來的,陳升知道只要摁斷中間那個線。一個普通人的聲音,不知其主,像粉末一樣撒向人群,一開始像波紋一樣擴大,飄浮,最后跟所有的噪音無異。

        “我也想看看你的帽子?!标惿f,他站在無數(shù)的擦肩而過中等待回復。和一只手偶然觸碰的瞬間,他知道世上就此多了兩個跌跌撞撞的人。

        猜你喜歡
        陳升
        在大灣區(qū)闖出一片新天地
        ——回訪在深圳創(chuàng)業(yè)的香港青年陳升
        在大灣區(qū)闖出一片新天地
        詩意蕩漾的《路邊野餐》
        以詩入畫,以詩入歌
        圓意象與《路邊野餐》的主題呈現(xiàn)
        以敘事之網捕捉時間的行跡
        妄心忘念之旅
        后來,唱給了往事,唱哭了你
        聽歌的人最無情
        以“三心”工作法為民服務的基層之星
        中文字幕久久久人妻人区| 乱码1乱码2美美哒| 熟女少妇内射日韩亚洲| 国产精品va无码一区二区| 国产真实伦在线观看| 欧美国产日产一区二区| 日日噜噜噜夜夜爽爽狠狠视频| 国产精品美女自在线观看| 伊人久久亚洲综合av影院| 激情文学婷婷六月开心久久| 久久久国产乱子伦精品| 亚洲第一无码xxxxxx| 一本久到久久亚洲综合| 国产亚洲精品国产福利在线观看| 少妇被爽到自拍高潮在线观看| 国产三级三级精品久久| 精品人妻69一区二区三区蜜桃|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亚洲高清不卡| 蜜臀av性久久久久蜜臀aⅴ| 久久久久久伊人高潮影院| 精品久久亚洲中文无码| 國产AV天堂| 秀人网嫩模李梓熙大尺度| 成人在线视频亚洲国产| 亚洲国产色婷婷久久精品| 国产成人精品免费久久久久| 亚洲av午夜国产精品无码中文字 | 米奇7777狠狠狠狠视频影院| 吃奶还摸下面动态图gif| 欧美国产日本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精品免费在线视频| 蜜桃网站免费在线观看视频| 洲色熟女图激情另类图区| 精品精品国产高清a毛片| 高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av无码精品色午夜蛋壳| 亚洲熟妇在线视频观看| 国产精品视频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三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老女老肥熟女一区二区| 最近免费mv在线观看动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