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妮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1 永州方言概述

永州位于湖南省西南部，五嶺山脈北麓，湘粵桂三省區(qū)結(jié)合部，現(xiàn)管轄二區(qū)九縣，即冷水灘、零陵二區(qū)，雙牌、祁陽、東安、道縣、寧遠(yuǎn)、新田、藍(lán)山、江永、江華九縣。

永州方言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永州方言是指原零陵縣境內(nèi)的方言，包括今天的零陵、冷水灘二區(qū)和雙牌縣的大部分，人們習(xí)慣稱狹義的永州方言為“零陵話”。廣義的永州方言是永州市所管轄的二區(qū)九縣的方言總稱。鮑厚星、李永明的《湖南省漢語方言地圖》將永州方言分為兩類，冷水灘、零陵、雙牌、東安、祁陽歸湘方言，道縣、寧遠(yuǎn)、新田、藍(lán)山、江永、江華歸西南官話湘南片[1]。后來，鮑厚星、顏森在《湖南方言的分區(qū)》又稍作調(diào)整，僅將祁陽方言視為湘方言，其他二區(qū)八縣均視為西南官話片[2]。張曉勤《永州方言研究》在此基礎(chǔ)上將西南官話片又分為兩小片，零陵、冷水灘、雙牌、東安為北四縣小片，道縣、寧遠(yuǎn)、新田、藍(lán)山、江永、江華為南六縣小片[3]。本文所說的永州方言特指南六縣小片。

2 “拐子”在現(xiàn)代漢語和方言中的詞義

“拐子”一詞收錄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有三個義項：（1）一種簡單的木制工具，形狀略像“工”字，兩頭橫木短，中間直木長；（2）跛子，殘廢的人；（3）拐賣人口的人[4]。

詞匯不斷發(fā)展變化，共同語和方言或方言與方言間的詞匯差異很大。在現(xiàn)代普通話中，“拐子”是實詞+詞綴構(gòu)成的復(fù)合詞，詞義來源 “拐”的核心義素“垂直方向的彎曲，不直”。“拐”的語義場分名詞義的“拐子、拐杖”和動詞義的“跛子、拐騙、轉(zhuǎn)彎”等，它們的詞義演變均隱喻引申自“拐”的核心義素。在方言里，由“拐”或“拐子”構(gòu)成的詞絕大部分承襲了現(xiàn)代漢語中的義素，如“踝拐、膝拐、拐子樹、拐子棗”等。但有些義項既體現(xiàn)不出與現(xiàn)代漢語義項的關(guān)聯(lián)，也體現(xiàn)不出不同方言之間的義項聯(lián)系，我們必須把它們獨立出來進行研究。

同是“拐子”一詞，在不同方言中有不同的詞義表現(xiàn)，有的需要結(jié)合當(dāng)?shù)氐奈幕蛄?xí)俗來理解。在大多數(shù)方言中，“拐子”是指“胳膊、肘子”、“小偷”，這兩種釋義是方言中較通俗的，適用范圍較廣。四川方言詞語見于“倒拐子”或“道拐子”，湖北隨州有一道特色美食“拐子飯”，是用豬腿加鹵料鹵制再加上其他配菜做成的，這兩處的“拐子”隱喻引申同源，只是一處指人身上的部位，一處指豬身上的部位?！靶⊥怠绷x項引申自《現(xiàn)代漢語》第三義項，是較口語化的表述。在武漢方言中，“拐子”指老大或哥哥，引申為頭目。這是一種謔稱，而非正規(guī)名稱，《荒煤短篇小說選》有用例。此義來源于洪幫隱語，《海底》第三章“老大—拐子，老二—來子，老三—香爐腳子”可考。而在永州方言中，“拐子”是指蛙類，俗稱 “麻拐”，面貌丑陋的蟾蜍叫“癩頭麻拐”，捕捉害蟲的青蛙叫“青皮麻拐”，能上樹的土黃色的叫“黃皮麻拐”或“土皮麻拐”。永州主要說“麻拐”一詞，為什么還有“拐子”一說則要了解當(dāng)?shù)氐奈幕?xí)俗。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武漢和永州方言里的“拐子”詞義在缺乏文化背景的前提下是難以理解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分析方言現(xiàn)象，了解當(dāng)?shù)氐奈幕?xí)俗成了我們的必要工作。

3 永州方言詞“拐子”的文化底蘊

“拐子”是地道的道州話①。道縣話是南部六縣語言的代表，“麻拐”是道縣特有的詞匯，祁陽話是北部四縣區(qū)的代表，說話常帶有“狗”的尾音。在長期互相影響、交流下，群眾自己有一條總結(jié)：“道縣麻拐祁陽狗?！边@句話很形象地總結(jié)了永州方言的一個特點。為什么已有“麻拐”一詞，還要“拐子”一詞表示蛙類呢？蛙是道美食，味道最鮮美的是蛙腿，這就和隨州的拐子飯有異曲同工之妙。湖南永州地處湘南，古代素有嶺南蠻荒之地的稱呼，人民生活貧苦，這田野山間的蛙便成了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用蛙最鮮美的部位代替整體就說得通了。

“道州拐子”最初是“道州麻拐”。據(jù)說這個典故源自于一個叫陽城的唐朝人。陽城曾任道州刺史，上奏廢止“矮奴貢”，抗交苛捐雜稅，又不忍心老百姓的牛馬豬羊掠去向上進貢，便命人捉了些褐黃色的山蛙獻上，皇帝食之味美，問之何物，為何地所貢，答曰：此物名“麻拐”，道州所貢，“道州麻拐”是否由此而來無史可考，但陽城罷“矮奴貢”一事是有史可考的。“矮奴貢”始于隋煬帝時期，道州進獻了一個矮小伶俐、能言善辯的侏儒王義，深得隋煬帝寵愛，常常把他帶在身邊戲弄玩樂。后來，進貢矮奴成為定制，從隋朝延續(xù)至唐朝。唐時稱為“任土貢”，規(guī)定道州歲貢一人。官員為了完成進貢任務(wù)，甚至出現(xiàn)了將嬰兒從小放進特制的壇缸內(nèi)，限制其生長發(fā)育，使之成為畸形的侏儒，從而滿足朝廷的需要。這種慘無人道的進貢對于道州人民來說是一種不堪忍受的侵?jǐn)_和勒索。白居易新樂府《道州民》高度贊揚了陽城上奏廢止“矮奴貢”的壯舉：“道州民，多侏儒，長者不過三尺余。市作矮奴年進送，號為道州任土貢……”道州人一般說“拐子”而不是“麻拐”，久而久之，“道州拐子”也就流傳開了。

“拐子”和“麻拐”深入群眾的日常生活，它們是生活中常見的一種謔稱。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稱呼+后綴”的格式，而“麻拐”和“拐子”就是常見的稱呼后綴之一。這種形式的稱呼雖然包含著一種貶低、賤稱的意味，但表達(dá)的是人們彼此之間開玩笑的親密昵稱，是詼諧幽默的。如：

（1）你們道州拐子哪里都有。（你們道州人哪里都有）

（2）通通麻拐克讀書沒有？（通通去上學(xué)了嗎？）

以“麻拐”和“拐子”命名的地點也分布廣泛?！奥楣铡笔禽^大眾化的方言詞，湖南、江西、云南等地都有與此相關(guān)的地名?！肮兆印笔歉哂乐萏厣脑~，地點也就限于該地。這些地名收錄于地圖的不多，有的因為“麻拐、拐子”字面義太俗太土則改名了，如出土了世界上最早稻殼的“麻拐巖”②后更名為“玉蟾巖”。以“麻拐/拐子”命名的永州地名③如下：

拐子園（道縣）、拐子沖（道縣）、拐子洞（道縣）、拐子山（江永）、拐子塘（寧遠(yuǎn)）、拐子山（江華），共計6處。

麻拐塘（道縣）、蟆拐井（道縣）、蟆拐塘（道縣）、麻拐井（寧遠(yuǎn)）、麻拐石（寧遠(yuǎn)）、麻拐沖（江華）、麻拐塘（江永），共計 7處。

這兩個詞語的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生活中，還深入到民間文學(xué)中。其中一個廣為流傳的民間故事“道州麻拐三斤半”，講的是身中狀元的兒子從父親墳里挖出了三斤半大的麻拐獻給皇帝后謀得了官職。除此之外，道州還有句有名的歇后語：光保釣拐子——不吃餓死你。一個名叫光保的年輕人去田里釣青蛙，釣了一天也沒有釣上一只，最后生氣地對著那些青蛙大喊“不吃餓死你！”該歇后語的意思是指別人給你好處要懂得識相。童謠中也能見到它們的身影，如《車水歌》④：

麻拐叫吼吼，車水打秧丘。我把田來種，你把租來收。

你吃白米飯，我吃粗糠頭。你吃紅牙疾，我吃高粱球。

你用紅花碗，我用木蔸蔸[5]。

另如挖苦人長得矮的滑稽歌“矮子矮，釣麻拐，麻拐放個屁，氣倒矮子沒得氣”。

按：“麻”，《廣韻》[6]收明母麻韻平聲，麻紵亦姓；“蟆”，《廣韻》收明母麻韻平聲，蝦蟆亦作蟇。二者聲韻調(diào)皆相同，但“麻”字并無蛙類義，“蟆”有此義，永州方言所謂“麻拐”當(dāng)作“蟆拐”。

“拐子”和“麻拐”二詞深入到永州人們的生活和文化中，形成了獨特的方言文化，在文化交流中彼此影響。幾百年前，湖廣永州府的移民將湘語帶到四川省儀隴縣新城鄉(xiāng)留下了 “永州拐子”這個稱呼，今天一說起道縣人，“道州拐子”和“道縣拐子”就猶如他們的標(biāo)簽，這兩個詞儼然成了永州方言和文化的一個烙印。

4 永州方言“拐子”的詞義演變

“拐子”和“麻拐”同義，均是指蛙類，它們是實義名詞。由于人們在日常使用中形成了“稱呼+后綴”的用法，這兩個詞在永州方言里已從實詞發(fā)展出了類似虛詞的用法。上文所舉例（1）例（2），稱呼后的拐子/麻拐沒有實義，相當(dāng)于詞綴化了，只是一種謔稱的表達(dá)方式。

麻拐/拐子的實詞義還引申出了隱喻義。永州方言將侏儒稱為“麻拐”，也泛指長得矮的人。如：

（3）灣子里那個麻拐今天辦酒。

（4）你這個矮麻拐曉得什么。

給人起綽號是永州人民的常態(tài)，比如人長得胖就叫“團魚（甲魚）”，人長得矮就叫“麻拐”。這是根據(jù)形態(tài)特征隱喻而來的，人長得圓滾滾的猶如那一團的甲魚，長得矮就猶如蹲在地上的蛙一樣。所以侏儒就直接被稱為“麻拐人”或者“麻拐”，看見人長得矮就會說像麻拐一樣，“麻拐”也就泛指長得矮的人了。

受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影響，近年來“拐子”一詞在永州方言里也呈現(xiàn)出了詞義的模糊性。“麻拐”和“拐子”在使用上存在地域差異。“麻拐”是個很地道的方言詞，義項單一明確，而“拐子”在永州方言里還有現(xiàn)代漢語中“扒手”“拐騙人口的人”的義項。它與“麻拐”同義所指的適用范圍較窄，主要活躍在道縣，因為道縣人說“拐子”的頻率遠(yuǎn)高于“麻拐”。而其他區(qū)縣都是用“麻拐”一詞，鮮聽聞“拐子”一說，尤其是年輕一輩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影響下，甚至不知道“拐子”與“麻拐”同義同指，對“道州拐子”很熟悉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筆者征詢了南六縣八零后末到九零后初的幾位同鄉(xiāng)，除了道縣人知其所指，其他均不知。究其緣由，還是使用習(xí)慣導(dǎo)致。永州沒有方言詞典，若不加以闡釋，不僅本土人無法理解其文化內(nèi)涵，外地人更可能誤以為永州民風(fēng)不正，多拐騙和行竊之人，豈不貽笑大方。

“道縣拐子”“道州麻拐”本是對道縣人幽默風(fēng)趣的昵稱，但近年來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地域矛盾沖突加劇，網(wǎng)絡(luò)論壇上出現(xiàn)了網(wǎng)民們互相貶低的現(xiàn)象，情感上就有了由褒義到貶義的變化。網(wǎng)絡(luò)空間拉近了交際距離卻不一定拉近了交際情感，“拐子”和“麻拐”用在關(guān)系親密的人之間才有那種詼諧感，否則就是一種蔑視詆毀了。

綜上，“麻拐”和“拐子”的發(fā)展演變，首先是詞義擴大了，由最初的“蛙類”義慢慢地引申發(fā)展出“侏儒、矮子”義，所指范圍由指物擴展到指人，“拐子”的多義也使得它在方言中詞義模糊化。其次詞性由實詞向虛詞發(fā)展，出現(xiàn)類詞綴的現(xiàn)象。最后感情色彩也發(fā)生了改變，被貶化了。這些都是它們作為方言詞所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

5 結(jié)語

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推廣下，方言與共同語相互交融，方言詞不免出現(xiàn)沒落的現(xiàn)象，而它們是折射文化的一面鏡子，是我們探究民俗文化的一個好的著手點?！肮兆印背尸F(xiàn)了在不同方言中的不同含義，體現(xiàn)了方言與共同語、方言與方言之間的差異性。永州方言中它代表了獨有的文化特點，成了文化的時代烙印。在發(fā)展演變中，也展現(xiàn)了不同于現(xiàn)代漢語詞的特點。

注釋：

①道州是一個古區(qū)域名，歷史上所管轄的范圍包括今永州南部的道縣、江華、江永、寧遠(yuǎn)、新田、雙牌等地，今只指道縣。

②1995年11月18日，考古工作者在此遺址發(fā)現(xiàn)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稻谷殼，出土了新舊石器、陶器等文物。1996年2月，道縣玉蟾巖遺址入選全國九五年度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2001年3月，玉蟾巖遺址又被列為中國20世紀(jì)100項考古大發(fā)現(xiàn)之一；2001年7月，被批準(zhǔn)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③來源于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360地圖。

④ 王坤仁.趣說道州話(道州文史第七輯）[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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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鮑厚星,李永明.湖南省漢語方言地圖三幅[J].方言,1985(4)：273-276.

[2] 鮑厚星,顏森.湖南方言的分區(qū)[J].方言,1986(4)：273-276.

[3]張曉勤.永州方言研究[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02.

[4]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

[5]王坤仁.趣說道州話(道州文史第七輯）[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

[6]陳彭年，等.宋本廣韻[M].北京：中國書店，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