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麥青青
2013年,一向?qū)幦蔽銥E的馮小剛為沒有好的電影題材,而一籌莫展,遂向王朔訴苦:“我不知道拍什么。”王朔說:“你不是對你自己的文工團經(jīng)歷特別有激情么?那你就讓嚴歌苓寫,嚴歌苓創(chuàng)作這類小說是具有唯一性的?!?/p>
馮小剛便找到了嚴歌苓,并給了一段他自己的故事。嚴歌苓直言相告:馮導演,如果我寫,就只能寫我自己的故事,劇本出來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當成我的新書吧。
于是,一段激情燃燒的青春歲月,一曲蕩氣回腸的時代悲歌《芳華》被搬上了銀幕。
多少芳華灼灼,多少落英繽紛。殘酷的從來不止是青春,還有人性,時代之殤。它們縱橫交錯,昭示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命運輾轉(zhuǎn),還有那永遠不會被泯滅的愛的微光。
嚴歌苓年僅12歲就考入了成都軍區(qū),成為一名芭蕾舞演員。舞鞋磨爛,腳尖鉆心的疼,她卻佯裝云淡風輕。
從小,她就是一個倔強的孩子,將所有不能吃的苦吃一遍,亦如將她能走到的路走一遍。日后她談到創(chuàng)作,用了“痛苦”與“寂寞”來形容。那與自己博弈和交戰(zhàn)的過程,無異于一場漫長的泅渡。如果沒有那些曾經(jīng)日復一日單調(diào)、枯燥的訓練,沒有踮起腳尖宛如小人魚走在刀尖上的痛楚體驗,很難有其后苦行僧一般一心面壁,素心若水的禪定。
舞蹈一跳整整8年,她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喜歡舞蹈,舞蹈卻不喜歡我?!?/p>
1979年,嚴歌苓主動請纓,奔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前線,成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
當炮火硝煙、血肉橫飛已不再是遙遠而抽象的戰(zhàn)爭場景,而成為凜然生寒的現(xiàn)實,當她看到無數(shù)殘肢斷臂的傷員,那些被掩埋的犧牲的戰(zhàn)友,聞著空氣中充斥著的那種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血的咸腥氣味時,巨大的沖擊與震撼一下子引爆了潛藏在內(nèi)心多年的文學因子,于是,她把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體驗寫進小說處女作《七個戰(zhàn)士和一個零》中。
從此,她的創(chuàng)作一發(fā)不可收。年僅二十多歲的她崛起于文壇。
后來,嚴歌苓調(diào)到鐵道兵政治部擔任創(chuàng)作員,多年的軍旅生涯,成為源頭活水,為她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當年嚴歌苓退伍,她的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及短篇小說《天浴》和《少女小漁》,均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
其后美國大使館給了她一個交流訪問的機會,作為年輕藝術(shù)家到美國去參加他們的寫作班,于是,她申請去美國讀書。
嚴歌苓當時在中國已是聲名鵲起的作家,在國外也有一個經(jīng)濟上可以倚賴的姑媽,她完全可以通過這個機會在國外鍍層金再回國,順理成章地享受各種優(yōu)渥待遇。
但嚴歌苓卻選擇了最艱難的方式在國外生存,30歲的她從零開始學英文,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每天跑十幾條街去上課。
她在國外照顧老太太,跪著幫別人刷地板,誰都無法理解嚴歌苓這么自虐是為了什么。
《芳華》里的劉峰無法面對自己被定為猥褻別人的流氓,他想在戰(zhàn)場上用死亡來成全自己平凡的人生,至少那樣,他可以成為別人口中的英雄。
想必這段傷痛的文字便來自那段時間嚴歌苓的真實感受,那時她失去了第一段婚姻,國內(nèi)的一切都有人去樓空的感覺,她選擇用這些方式去削平自己的記憶,然而,情感的死亡卻讓她鳳凰涅槃。
在美國,嚴歌苓加入了美國編劇協(xié)會。她先是改編了自己的作品《少女小漁》和《天浴》。《少女小漁》讓劉若英成為第40屆亞太影展影后,《天浴》由陳沖拍成電影后,榮獲金馬獎7項大獎和1999年美國《時代》周刊十大最佳影片獎。
但殫精竭慮,夜以繼日的創(chuàng)作為她帶來了嚴重的后遺癥。
在《失眠的艷遇》中嚴歌苓寫道:我是個晚期失眠癥的患者,30歲這年,我不僅是患者,而且是晚期了,原以為到美國來,這個癥不會跟我來,直到一夜,我略微偏臉,看見一大攤黑色在白床單上,我不認識我的頭發(fā),但我認識我的失眠。
后來被診斷為躁狂性的憂郁癥,最長一次30多天無法入睡。
看到她形容枯槁,人家問她:你怎么了?
她流淚了,因為她仿佛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寫作讓她找到了遺世而獨立的桃花源,失眠癥卻讓她受困于孤立無援的沼澤地。
嚴歌苓的家族有失眠癥方面的基因,她爺爺就是如此。他39歲時功成名就從美國回來,做了廈門大學的教授,但在上世紀30年代,中國還沒有認識到這種病,也沒有這種藥,爺爺不堪折磨而選擇了自殺。
嚴歌苓的爺爺將病遺傳給父親,父親又將其“交接”給嚴歌苓。這根宿命的鏈條猶如魔咒施加于整個家族。
嚴歌苓太知道自己的病癥會走向什么樣的一個境地,她去就醫(yī),醫(yī)生告訴她,如果你吃了這種藥,你有可能失去你的創(chuàng)造力。
嚴歌苓說,我想做一個正常人,要使我身邊的人不痛苦。
嚴歌苓在寫《梅蘭芳》時,影片中傳達的最大哲學便是“無可無不可”——一切發(fā)生就讓它發(fā)生了吧。這其實便是她自己的人生哲學態(tài)度。
所幸,她沒有因為長期服藥而失去豐富而敏銳的感知力,沒有失去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造力,但卻讓她錯過了最佳育齡,失去了做母親的權(quán)利。
在嚴歌苓的《母親和小漁》里,有這樣一段話:“那些修長的手指,那個略駝的背,還有目空一切的默想的一雙眼,后來都是哥哥的了,哥哥的一切都是來自這個人。那時只有18歲的我的母親,總是悄悄注視這個人?!?/p>
嚴歌苓的母親賈琳18歲的時候愛上了話劇團里的副團長,這個讓她時?!扒那淖⒁暋钡哪腥?,后來成了嚴歌苓的父親。
在那個革命時代,很難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他讓你的世界春風沉醉,綠草如茵。那時,她偷偷地寫紙條給他:我要嫁給你。
嚴歌苓許多方面都遺傳了母親,她像母親一樣喜歡在舞臺上用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此外,她還像母親一樣敢愛敢恨。
在文工團跳舞的那段日子,舞蹈將她的身材修飾得婀娜秀頎,她喜歡穿超短裙,喜歡那些閃閃發(fā)亮的日子。當年,15歲的嚴歌苓愛上了一個年輕有為的軍官,可惜她沒有母親那么幸運。曾經(jīng),他是她的英雄,她如飛蛾撲火,不到半年,便為他寫了160封熾熱的情書。
墜入愛河中的人,雖然由于嚴明的紀律,不能光明正大地談戀愛,但四目交接,電光火石的怦然心動是甜蜜的;奮筆疾書寫情書,寤寐思服的想念是幸福的。但后來呢?被上級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軍官急于脫責,主動向上級交出證據(jù)——她寫給他的情書,并揭發(fā)檢舉了她。
于是,無休無止的審查開始,她一遍遍地被要求反復寫檢討。
被最愛的人捅刀子,然后那些旁觀者說,來來來,你把你的傷口一層層揭開。哪怕它血流如注,但無人呵護她的尊嚴。
同時與之相形而來的,是潮水般的唾罵。
愛情破滅,信任潰敗,群起而攻之,羞憤交加,她差點自殺。
荒唐的是時代,丑惡的是人性。
那年,她只有15歲,成人世界里的殘酷和邪佞似乎未經(jīng)過渡,就顛覆了她單純的城堡和對人性的認知。
嚴歌苓18歲的時候,母親告訴她父親有外遇了,他們可能會離婚。
這個消息對她來說,猶如晴空霹靂,無論是從母親深愛父親這一方面來講,還是她作為一個軍人來講,都不允許她接受這樣的事實。她甚至寫了一封長信給父親,“我朝北京方面向你跪下了”,懇求父親不要離婚。父親說,等你找到自己的愛情,你就明白了。
父母最終還是離婚了。這讓嚴歌苓在以后成長的道路上很沒有安全感,直到很多年后,嚴歌苓與第二任丈夫結(jié)婚,她才慢慢地體諒了父親,接納了被父親深愛的繼母。
嚴歌苓說,愛,對于母親而言,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信條和宗教,只要你讓她愛,她就已經(jīng)滿足了。
父親與母親離婚,等于讓母親停止了愛,母親的痛苦嚴歌苓看在眼里,于是她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安排母親的原型人物田蘇非與她的丈夫有了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這也算是完成了母親的心愿。
但她的第一段婚姻,結(jié)局并不美好。在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界,嚴歌苓與她當時的丈夫李克威,儼然是編劇界的神雕俠侶。珠聯(lián)璧合的眷侶,卻在8年后分道揚鑣。
到美國后,一度已經(jīng)對感情心灰意冷的她認識了外交官勞倫斯·沃克,后被其誠意所感,與之相戀??墒敲绹饨徊繀s讓勞倫斯作出選擇:要職位,還是要和來自共產(chǎn)黨國家的女作家結(jié)婚?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孰輕孰重,皆在己心。于是,在前途無量的外交官生涯與嚴歌苓之間,他毅然放棄了前者!
1992年,兩人在舊金山結(jié)婚。所幸后來美國政策松動,勞倫斯又回去做了他喜歡的外交工作。
20年來,嚴歌苓跟著外交官丈夫幾乎走遍世界,各種文化的碰撞讓她的寫作視野更加開闊,但嚴歌苓說,她的“整個瓤子”還是中國人。
這么多年,她幾乎保持著雷打不動的習慣,上午8點送養(yǎng)女上學,喝一杯咖啡,開始寫作,直到下午3、4點,然后精心裝扮一番,等待愛人的歸來。
在朋友眼里,1958年生的人身上,還有著80年代生人的驕傲勁。良好的舞蹈根基,高度的自律,讓她的身材始終玲瓏有致,成為“活不出年齡的人精”。
一個人大致有三種面貌:外在面貌,精神面貌,生命面貌。這三種面貌,下者分崩離析,中者間或游離,上者才能相得益彰,和諧統(tǒng)一。
而嚴歌苓,無疑屬于上者。
生而為人,被摧毀,被吞噬,有時是多么輕而易舉!但唯有堅若磐石,韌如蒲葦?shù)娜瞬拍芑钕聛怼?/p>
在背叛與批判中沒有死掉,在槍林彈雨中沒有死掉,在長達幾十年的失眠癥中沒有死掉,最終,寫作與愛讓她獲得了新生。
在嚴歌苓卷帙浩繁的作品中,我們看到最多的就是“人性”:彼此的沖突與傾軋,扭曲與回歸;愛與恨的糾纏與撕扯,個人遭際與社會變遷的載沉載??;家國與時代的創(chuàng)痛與投射。所以,她的作品,不止是個體的史詩,也是集體的記憶、時代的銘文。
但她的可貴之處,不僅僅在于裸裎人性的殘酷、時代的悲愴,在僵化、冰冷、動蕩、嗜血的背后,更有人性溫暖的光輝,有歷盡劫難后的希望復蘇。
那曾匍匐于污泥濁水中的卑微靈魂,那曾屢遭命運碾壓的創(chuàng)痕累累的生命,也能得到體恤與撫慰。
《陸犯焉識》里的陸焉識,才情橫溢,風流倜儻,對繼母為她娶來的馮婉喻冷淡輕慢,當他受盡磨難,改造歸來,才確定并喚醒了對妻子的愛;盡管她已失憶,他仍在漫天大雪里,推著她去守候那個早已歸來的自己。
亦如《芳華》里在越戰(zhàn)中丟了一條胳膊的劉峰,老婆跑了,過了20多年,病倒后,被何小萍接到身邊照顧,兩人抱團取暖,一如親人。另一個戳中淚點的細節(jié)則是:劉峰被聯(lián)防隊員欺凌,被打倒在地,假肢也被甩到一邊,這一幕被昔日的文工團戰(zhàn)友郝淑雯撞見,她遂大爆粗口:“×你媽的,你敢打殘廢軍人,戰(zhàn)斗英雄!我要報警!”
多少美好被毀滅,但蒼天有眼,它也讓良善最終找到了出口。
“我記得小時候我要給乞丐錢,外婆就說你不能給他們,他們都是騙人的,但是我覺得一個人能拿他們的尊嚴來騙人,這本身已經(jīng)是很可憐的了。后來我也跟我先生爭,曾經(jīng)他是一個‘共和黨,我跟他講一個社會總有很多弱者,作為創(chuàng)造財富的人,我們沒有辦法,一定要帶著這些弱者一起走,這是我們作為一個社會人沒有選擇的一點,接著他就變成了一個‘民主黨。”
佛家有云: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經(jīng)過惡的“洗禮”,大致有幾種歸屬:或與之墮落,或從此明哲保身,或更能明白善,善待“善”。
惡是黑夜里的魔鬼,它橫行多時,卻無法昭彰于世,唯有善,才是人性里最無法被隱遁的華彩。
忽而想起母親的那句話:一個人最大的信仰,應該是他的良心。
(李豐語薦自《世界華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