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虹

摘 要：美籍阿富汗裔作家胡賽尼在《追風(fēng)箏的人》里以兩個阿富汗男孩（哈桑和阿米爾）的人生為敘事主線描述了橫跨六十年的波瀾壯闊的阿富汗歷史。而小說中兩個阿富汗男孩的人物刻畫與基督救贖主題所蘊含的兩重意義，即獻(xiàn)祭與贖罪在本質(zhì)上重疊。哈桑的悲慘命運內(nèi)含著《舊約》獻(xiàn)祭體系中“替罪羊”的含義和基督教中對人的“原罪性”的深刻認(rèn)識；阿米爾贖罪而獲得的精神自由也與基督救贖主題的終極目的——和解相契合。

關(guān)鍵詞：救贖 獻(xiàn)祭 替罪羊 罪的奴役 和解 精神自由

《追風(fēng)箏的人》是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處女作。該小說于2003年出版，于2005年成為美國排名第三的暢銷書?！蹲凤L(fēng)箏的人》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和作者對阿富汗史詩般的敘事都牢牢地吸引著世界各地的讀者。其中，精神救贖成為學(xué)術(shù)界研究胡賽尼作品的一個熱門視角。在以精神救贖為視角的研究中，救贖僅僅被詮釋為個人心理和精神層面的成長與突破。胡賽尼作品被類型化為“成長小說”，胡賽尼文學(xué)作品中引起美國主流社會共鳴的深刻的基督教救贖主題則被忽視了。在書中，主人公阿米爾的父親是一個成功的地毯商人，育有兩個阿富汗兒子——阿米爾與哈桑。阿米爾是他“法律上合法的孩子。象征著他繼承的財富和與生俱來的罪得赦免的特權(quán)”①，而哈桑則是他與仆人阿里妻子通奸所生且“不能公開表達(dá)父愛”②的私生子。本文將以基督救贖主題為視角，剖析阿米爾和哈桑兩個阿富汗男孩的成長歷程中所蘊含的基督救贖主題的二重意義——獻(xiàn)祭與贖罪，從而透析救贖在胡賽尼作品中所承載的深刻的宗教內(nèi)涵。

一、獻(xiàn)祭在作品中的再現(xiàn)

（一）獻(xiàn)祭與《舊約》中的獻(xiàn)祭體系

其中，基督救贖主題中一重意義——獻(xiàn)祭與貫穿《舊約》的獻(xiàn)祭體系密切相關(guān)。在《舊約·利未記》里，被摩西帶領(lǐng)出埃及的以色列人在荒野中集聚在一起，向上帝集體懺悔自己的罪行，然后象征性地把所有的罪行都轉(zhuǎn)移到替罪羊身上，讓這些替罪羊放逐于荒野之中，任其自生自滅。“看啦，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③這套獻(xiàn)祭體系蘊含著兩重意義：無辜者的血，付出代價?！盁o辜者的血”的核心便是“罪”。《舊約》里，王后耶洗別為了霸占拿伯的葡萄園，設(shè)計使拿伯犯下瀆神罪并被眾人用石頭打死④；大衛(wèi)與烏利亞的妻子拔示巴通奸，并用計除掉烏利亞⑤。即便在《新約》里，耶穌最忠實的門徒彼特也因為膽怯而三次不認(rèn)主⑥。在《圣經(jīng)》里，罪是與人不可分割的最普遍的自然屬性，也是基督教有別于其他宗教的重要特征?！俺Ｐ猩贫环缸锏牧x人，世上實在是沒有”，這也是對人的“原罪”的一番徹底注釋。獻(xiàn)祭體系的第二重意義是付代價，即獻(xiàn)上活祭為世人的罪行付出代價。這意味著要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能除掉罪，“因為罪的工價乃是死”⑦。獻(xiàn)祭是為了赦免罪，而赦免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替罪羊的寓意便是以犧牲羔羊無辜的血，即死亡為代價，使罪得赦免，而這也是獻(xiàn)祭羔羊的意義。

（二）獻(xiàn)祭在作品中的再現(xiàn)

書中的主人公之一哈桑不僅是一個“最不可能傷害他人”⑧且承受了太多苦難的悲情角色，而且他以他的一生詮釋著救贖主題中的獻(xiàn)祭意義：無辜者的血，付代價。在阿米爾的眼里，“也許哈桑就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那只必須宰殺的羔羊”⑨。原型理論文學(xué)批評家弗萊認(rèn)為原型是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意象，能夠把分散和孤立的作品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學(xué)的力量。在《追風(fēng)箏的人》里，阿米爾多次把哈桑比作羔羊。書中多次出現(xiàn)的羔羊意象喚起了羔羊約定俗成的語義聯(lián)想：無辜與柔順的羊卻承擔(dān)著救贖人類罪行的神圣使命。羔羊原型設(shè)定了哈桑的悲情角色及這個角色所被賦予的救贖主題的一重意義：獻(xiàn)祭。

如前所述，獻(xiàn)祭的一重意義便是“無辜者的血”，而“無辜者的血”的核心是“罪”。在《舊約》的獻(xiàn)祭體系中，大祭司把雙手放到獻(xiàn)祭羔羊，即替罪羊的頭上，象征性地把百姓的罪歸到羊身上?！斑@羊要擔(dān)當(dāng)他們一切的罪孽”⑩。和周遭的人相比，哈桑是純潔并且逆來順受的，但他又不幸成為各種罪行的替罪羊。阿米爾的父親是當(dāng)?shù)赜兄己寐曌u的商人，他做慈善，建立孤兒院，并視哈桑的父親阿里（哈扎拉人）如兄弟。但他卻與阿里的妻子通奸，犯了《圣經(jīng)》里的“通奸罪”，并生下了私生子哈桑。阿米爾父親把哈桑留在身邊做仆人，始終不敢給予哈桑應(yīng)有的名分。同樣，阿米爾雖然與哈桑感情深厚，但始終視哈桑是低人一等的哈扎拉人。為了幫助阿米爾贏得風(fēng)箏大賽冠軍，哈桑拒絕交出最后一只風(fēng)箏而被阿塞夫施暴。膽怯的阿米爾目睹了一切，卻選擇了逃避。為了逃避內(nèi)心的折磨，他誣陷哈桑偷竊，迫使哈桑離開。無辜的哈桑在這一串的不幸遭遇中淪為阿米爾和其父親罪行的替罪羊。阿米爾和他父親的“罪”阻礙了哈桑享用豐盛的生命和美滿的生活。泰勒說：“犧牲被宰殺，以使它的生命以血的形式被流出來……生命的賜予是獻(xiàn)祭性崇拜當(dāng)中的根本性觀念?！眥11}犧牲或祭物的舍命是獻(xiàn)祭體系中的第二重意義：付代價。背負(fù)著世人罪行的替罪羊或祭物必然要舍去生命，即付出代價，才能除去罪。因此，作為“替罪羊”的原型設(shè)定，哈桑注定要為阿米爾及其父親舍去性命。他就像《舊約》祭祀體系中的那只被獻(xiàn)上的無辜的羔羊，用自己的死為他們贖罪。書中被反復(fù)比作羔羊的哈桑以他的一生做了《圣經(jīng)》中羔羊原型的腳注。他便是《舊約》獻(xiàn)祭體系中無辜而和順的羔羊。他善良、純潔，卻命運多舛。他的痛苦更多的是來自他人的錯誤與罪過而非自身的行為，他柔順而隱忍地為他人承擔(dān)起罪過，并最終舍命。從《舊約》祭祀體系來看，作為“替罪羊”（獻(xiàn)祭）的哈桑，他的宿命便是死亡，死亡是獻(xiàn)祭的意義，也是用來贖罪的代價，而哈桑的舍命從這個層面上講便具有了深刻的宗教含義。

胡賽尼以哈桑這一“替罪羊”角色深刻闡釋了救贖主題中第一重意義——獻(xiàn)祭的寓意，即“罪”作為人的自然屬性是普遍并與人共存的，而哈桑的死亡是對人的“罪”的徹底注釋。

二、贖罪在作品中的再現(xiàn)

在基督教救贖主題中，以“罪”為核心的獻(xiàn)祭意義帶來救贖主題的二重意義：贖罪?！八蟹缸锏?，就是罪的奴仆”{12}。

（一）罪的奴役

如果說，哈桑不幸淪為阿米爾及其父親罪行的“替罪羊”，并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么，阿米爾和其父親則為罪所奴役而痛苦地掙扎?！鞍职帧保ò⒚谞柕母赣H）同樣也是哈桑的親生父親。他告訴阿米爾“盜竊是一切罪的宗源。當(dāng)你殺了人，你偷走了一條生命，一位妻子的丈夫和一個孩子的父親；當(dāng)你撒了謊，你竊取了別人知曉真相的權(quán)利”{13}?？墒撬麉s與阿里的妻子私通并生下了哈桑。為了自己的聲譽，他選擇隱瞞真相。他偷走阿米爾知曉真相的權(quán)利，偷走了本應(yīng)屬于哈桑的父愛與社會地位。因此“爸爸”一生都在幫助別人，行善事，并修建孤兒院，試圖從“罪”的奴役中掙脫出來。與其說阿米爾的父親對阿米爾的冷漠和厭棄是源自阿米爾身上的懦弱欺騙的一面，毋寧說是阿米爾父親對自身性格里卑劣性的厭惡與懊悔。哈桑身上所具有的勇敢忠誠、正直無私的特質(zhì)是他所推崇并且引以為自豪的自身優(yōu)點?？梢哉f阿米爾和哈桑這兩個兒子各自代表了他性格的兩面。阿米爾的父親一直嘗試做善事擺脫罪孽，而阿米爾則一直活在罪的煎熬里，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都無所釋放，為“罪”所奴役。阿米爾心儀的女子索拉雅向他坦陳了自己不堪的往事和過失，阿米爾寬容地接納了她及她的不堪往事，因為阿米爾深知被“罪”所折磨的痛苦。他和索拉雅結(jié)婚數(shù)年依然無子嗣，他把此歸咎于自己數(shù)年前對哈桑犯下的罪過；因一直生活在“罪”的陰影中，他常年失眠而終日不得釋然?！白铩弊钄嗔税⒚谞柾ㄏ蜇S盛生命的道路。他前半生都在逃避直面自己的罪惡，但“罪”總是如影相隨，像十字架般沉沉地壓在他身上。在“罪”的重壓下，他茍延殘喘，生命因此殘缺而不完滿?！盎结尫帕宋覀?，叫我們得自由”{14}。贖罪最核心的意義便是從奴役狀態(tài)（被“罪”所奴役）中釋放出來，即自由。胡賽尼安排阿米爾踏上了“成為好人”，即贖罪的路途。

（二）和解

在基督教里，基督主動為世人贖罪受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內(nèi)含著兩層意義：除罪與和解。除罪與和解密切相關(guān)，人的罪阻礙了人享有豐盛的生命，并斷掉了與神相交的希望。耶穌基督的受難不僅替世人一次性地除去罪惡，而且還促成了三方面的和解：人與自己的和解，人與人的和解，人與神的和解。保羅在《圣經(jīng)·羅馬書》五章十一節(jié)說：“我們得與神和好，也就借著他，以神為樂?！被骄融H主題的最終目的便是在和解中釋放人的靈魂，叫人得自由。黑格爾認(rèn)為“真正的基督教觀點”是要“消除……感性的和有限的事物之間不適合的因素，以便使精神達(dá)到更高的自由以及自己與自己的和解……神正是內(nèi)在于精神的自由與和解之中的”{15}。

阿米爾踏上“成為好人”的路是一條充滿泥濘的荊棘之路，但也是一條阿米爾擺脫精神枷鎖，與神和好并最終重獲自由的路。在獲悉哈桑是父親的私生子后，阿米爾認(rèn)識到“拉辛汗召喚我來這兒（喀布爾），不僅為我同時還為我父親贖罪”{16}。為搭救身陷阿塞夫魔掌的侄兒索拉博，即哈桑的兒子，阿米爾費盡全力，并在白沙瓦的一家醫(yī)院里躺了兩天兩夜，昏迷不醒。這便是阿米爾所“付出的代價”?！杜f約》祭祀體系中“付代價”的觀念在阿米爾贖罪的過程中延續(xù)了下來。如果說哈桑作為《舊約》祭祀體系中“替罪羊”的原型設(shè)定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為阿米爾及其父親贖罪，那么阿米爾則最終克服了懦弱，勇敢地面對自己的罪過，并以生命為代價除掉了罪過，獲得了精神的重生和自由。在與罪的抗?fàn)庍^程中，他“原諒了自己”。他終于在電話里把一直折磨他的罪惡一股腦地傾訴給索拉雅，與自己實現(xiàn)了和解。而基督救贖主題中的核心意義“付代價”也在阿米爾贖罪的過程中得到了進(jìn)一步的升華。同時，在與罪惡的抗?fàn)幹校⒚谞栆矊崿F(xiàn)了與哈桑的和解。阿米爾以自己的義舉阻止了悲劇再次發(fā)生在哈桑兒子索拉博的身上，完成了阿米爾對哈桑的贖罪。耶穌說：“若想起弟兄向你懷怨，就把禮物留在壇前，先去同弟兄和好，然后來獻(xiàn)禮物?！眥17}與人和好也是我們邁向與神和好之路的必備條件。最后，在書的末尾，阿米爾又恢復(fù)了禱告，最終與神和解。與神和好意味著人最終戰(zhàn)勝了“罪”，因為是“罪”阻礙了人成為神所希冀的樣式，從而毀掉了人與神相交的可能。在這個以“罪”做底色的故事里，阿米爾知罪并奮力與其抗?fàn)帲罱K在和解中得到了完滿的結(jié)局。

這樣的和解包涵著人試圖超越自身世俗的感性存在去追求更高的精神自由，是基督救贖主題的內(nèi)核，也是基督救贖主題的最終目的。這種“精神自由”并非是指任意胡為，是理性融于情感的至高境界，需要付出異常艱辛的努力和代價。人性的失落和人性的尋覓以及最后的人性升華也在最后的和解中得到了完滿的結(jié)局。

綜上所述，《追風(fēng)箏的人》里，哈桑和阿米爾兩個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分別詮釋著基督救贖主題的二重意義：獻(xiàn)祭與贖罪。哈桑悲慘的一生和舍命不僅包涵著《舊約》獻(xiàn)祭體系中的“替罪羊”含義，而且還包涵著基督教對人“原罪性”的深刻認(rèn)識；而阿米爾被自己的罪行所折磨并與罪抗?fàn)幍倪^程則詮釋著基督救贖主題中的兩層意義：罪的奴役與和解。從罪的奴役中解脫并最終實現(xiàn)和解——與人的和解，與自己的和解，與神的和解，從而實現(xiàn)更高的精神自由是基督救贖主題的內(nèi)核，也是基督救贖主題的最終目的。人性的刻畫也在宏大的基督救贖主題的烘托下更易喚起讀者共鳴。

①②⑧⑨{13}{16} 〔美〕Khaled Hosseini： Kite Runner.Penguin Group出版社2003年版，第352頁，第11頁，第85頁，第115頁，第244頁，第325頁。

③④⑤⑥⑦⑩{12}{14}{17} 《圣經(jīng)》（和合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16年版，（約1：29），（王上21：1-16），（撒下11：2—15），（約18：15—27），（羅6：23），（利16：21），（約8：33-34），（加5：1），（太5：23-24）。

{11} 〔英〕Vincent Taylor：《耶穌和他的祭物》（Jesus and His Sacrifice），London出版社1939年版，第54—55頁。

{15} 〔德〕黑格爾著，賀麟譯：《黑格爾早期神學(xué)著作》，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第399頁。

參考文獻(xiàn)：

[1] Khaled Hosseini. Kite Runner[M]. New York： Penguin Group， 2003.

[2] Vincent Taylor.耶穌和他的祭物（Jesus and His Sacrifice）[M].London，1939.

[3] 黑格爾.黑格爾早期神學(xué)著作[M].賀麟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8.

[4] 莫里斯.救贖：它的意義及重要性[M].喻小菲，崔曉雄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5] 楊慧林.罪惡與救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