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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當代文學對洪水、地震、“非典”等自然災害作了較為全面的書寫，對災難給人類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作了深刻的揭示，具有鮮明的創(chuàng)傷敘事特征。災害文學通過講述創(chuàng)傷，重建受創(chuàng)個體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可以有效地轉化并愈合創(chuàng)傷。當代災害文學書寫要能夠從個體苦難邁向集體苦難，建構災害的文化創(chuàng)傷，把災害記憶轉化成文化記憶，承擔起應有的生態(tài)倫理責任。

關鍵詞： 當代文學;自然災害;敘事;救贖;創(chuàng)傷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8）12-0167-09

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人類與自然災害不斷斗爭的歷史，自然災害已經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原型與母題，“鯀禹治水”“后羿射日”等遠古神話及后來歷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都大量閃現(xiàn)著自然災害的身影，自然災害書寫在文學史上一直不絕如縷。當代作家在嚴重的災情面前沒有缺席，洪水、地震、瘟疫等紛紛進入他們的視野。當代文學直擊災難現(xiàn)場，書寫自然災害給人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描摹人民群眾面對災難時的精神影像，彰顯了當代文學直面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自然災害不僅奪走了大批無辜的生命，還給那些災難中的幸存者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傷痛，使他們長期生活在精神創(chuàng)傷中無法自拔。當代文學災害書寫自然也不能無視這種精神創(chuàng)傷，許多作品都帶有創(chuàng)傷敘事的特征。

“創(chuàng)傷”（Trauma）一詞來源于希臘語τρυμα，原意是指外力給人身體造成的物理性損傷。19世紀下半葉，創(chuàng)傷研究開始從外在的身體損傷轉向內在的心理傷害，1980年美國正式把“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列為一種醫(yī)學疾病進行研究。近年來西方一批杰出的學者出版了大量創(chuàng)傷研究專著，諸如卡西·卡魯斯的《未經認領的經歷：創(chuàng)傷、敘事和歷史》、安妮·懷特海德的《創(chuàng)傷小說》、杰弗里·C·亞歷山大的《文化創(chuàng)傷與集體認同》、朱迪思·赫爾曼的《創(chuàng)傷與復原》等，對各種歷史、心理、文化創(chuàng)傷的研究蔚然成風。創(chuàng)傷已經成為西方一種流行的知識話語和研究范式滲透到文學、社會學、歷史學、文化人類學等各個領域。因此，從創(chuàng)傷的理論視角對當代災害文學進行解讀，可以有力闡釋自然災害給人心靈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探究災害文學創(chuàng)傷敘事的特征，揭示創(chuàng)傷敘事的修復愈合功能，積極建構災害的文化創(chuàng)傷，對災害文學作品進行另一種理論視鏡的觀照。

一、災害創(chuàng)傷的深遠影響

當代重大自然災害頻發(fā)，如1954年的長江洪水、1970年通海地震、1976年唐山地震、1998年特大洪水、2003年“非典”、2008年南方雪災和汶川地震等，面對如此多的災害和苦難，當代作家紛紛拿起手中的筆參與到救災、防災的工作中來，出現(xiàn)了李爾重的《戰(zhàn)洪水》、楊楊《通海大地震真相》、錢鋼的《唐山大地震》、陳桂棣的《不死的土地》、商澤軍的《98決戰(zhàn)中國》、柳建偉的《SARS危機》、陳啟文的《南方冰雪報告》、歌兌的《坼裂》等一大批文學作品，反映中國人民抗災救災的英勇事跡和偉大精神，反思苦難的根源，探討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時代命題，記錄了中華民族面對災害時的精神影像，為將來的救災防災立此存照。

當代災害文學一個突出場景就是詳盡描摹各種災難情景，如滿目瘡痍的地震廢墟、洪水淹沒的村莊、恐慌彌漫的“非典”疫區(qū)，每一場自然災害都給中華民族帶來了沉重的打擊，造成了生命財產的巨大損失，在那些有形的災害損失數(shù)字背后，還遺留下了無形的精神后患。每一場災難終將會過去，然而一場災難的影響有多遠，災難留給人們心靈創(chuàng)傷需要多久才能修復和愈合？心靈家園的修復與重建遠比物質家園的重建要艱難得多，有的人可能需要幾個月、幾年，有的人甚至需要十年、二十年，還有的人可能終生都未能走出創(chuàng)傷的陰影。

卡西·卡魯斯闡述了創(chuàng)傷與文學的關系：“創(chuàng)傷故事是對遲來的體驗的敘事。它遠非對現(xiàn)實、死亡或相關力量的逃離，而是創(chuàng)傷對生活無盡影響的證明?！崩钅劣甑拈L篇小說《親親伙伴》聚焦于震后兒童的心靈創(chuàng)傷，其副標題就叫做“震后孩子們的心靈撫慰故事”，希望那些遭遇災難的孩子們通過小說獲得撫慰心靈的方法。小說以汶川大地震為背景，講述了成都市銀杏小學一群孩子的經歷，以兒童的視角描寫了各種情形的“震后綜合征”：有的覺得天地在晃，教室在晃，頭也在晃;有的在房間各個角落擺滿了餅干、礦泉水等，睡覺時不脫衣服，時刻準備著逃命。有些同學則表現(xiàn)出嚴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比如馬夏同學的行為很怪異，大熱天手里還抱著一條繡花的小被子，雙手死死地扣在一起，好像怕被搶走似的。她不許別人去觸碰這條被子，別人一觸碰，她就又喊又叫甚至還咬人。原來，她的心靈深深地烙印著地震的創(chuàng)傷，這是一條她媽媽生前留下的小被子。為了買一套漂亮的衣服，她和媽媽賭氣不想上學，逼得媽媽沒日沒夜地靠做刺繡去賣錢。地震那天，為了趕工完成一幅梅花圖，媽媽顧不上陪鄰居上街的事先約定，結果在地震中喪生。馬夏覺得是自己的虛榮害死了媽媽，為此心靈備受譴責與折磨。遭受地震創(chuàng)傷的孩子遠不止馬夏一個，還有何瑞瑞、于小強等眾多同學。何瑞瑞和一個高年級的同學打架，原因是那個同學不愿帶弟弟一起玩，惹得弟弟跟在身后哭喊。作為一個旁觀者，他狠揍了那個同學，認為他不配當哥哥。何瑞瑞為什么痛恨人家對弟弟不好呢？原來他心中也有創(chuàng)傷，覺得自己就不是一個好哥哥。他同樣也有個弟弟，地震來臨時在走廊上伸手向自己呼救，可是自己卻不管弟弟先跑了。教學樓倒塌了，弟弟被廢墟埋葬。何瑞瑞痛恨自己的膽怯和自私，慌亂中的逃生行為給他帶來了無盡的恥辱?！案绺?，等等我！哥哥，救我！”弟弟臨死之前的呼喊長久地縈繞在何瑞瑞的心頭，天災讓這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蒙受了巨大的心靈傷痛。

有的創(chuàng)傷甚至會綿延幾十年，《通海大地震真相》中講述了抗震英雄李祖德的創(chuàng)傷故事。作為革委會主任，他在地震脫險后忙著組織黨員群眾去搶救別人的生命和財產，無暇顧及自己的親人。等到他布置好組織搶險工作，才急匆匆返回家刨出廢墟中的母親和五個孩子，他們已經全部斷氣了。他抱著最喜歡的小兒子去找醫(yī)生，說孩子還活著，要求醫(yī)生救救孩子。那個醫(yī)生一看，孩子早就沒氣了。他不相信小兒子已經死了，對醫(yī)生說孩子的身體還熱乎乎的怎么會死了呢？他又抱著尸體去找另外一個醫(yī)生，那個醫(yī)生告訴他孩子真的死了。他掩埋了親人的尸體，擦干身上的血跡領著群眾重建家園?！拔覀內齻€月就架通了從高寨到觀音的高壓線，修復了公路，修通了40多條溝渠，當年還保證交清了全公社應交國家的150多萬公斤余糧?！?當著群眾的面李祖德從來沒哭過，他知道自己一哭大家的精神就垮了。但此次地震給李祖德造成了無盡的創(chuàng)傷，30年來他無法面對親人死去的事實，不敢去看母親和孩子們的墳墓，一次都沒去看過。30年后，李祖德引領我們去看那些一直沒敢再光顧過的墳墓時，他靠在一棵松樹上叫了一聲：“媽，我來看你了”，便失聲號啕大哭起來，哭過之后還一一呼喊孩子們的乳名?！澳且宦曀械梅浅Ｆ鄳K，哭聲更是讓我們驚心動魄。我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這樣號哭過，從未見過，我們一下都驚呆了，任何人也不敢輕易去勸阻他別哭了?！?三十年來他從沒這樣哭過，只在夢中流過眼淚。在這一陣悲慟的哭聲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三十年前那場地震在李祖德心中所造成的巨大傷痛。

還有些人無法走出創(chuàng)傷，積聚不起支撐整個生活的心理能量，喪失了生活的勇氣而自殺。歌兌的長篇小說《坼裂》通過一個小伙的自殺，揭示了地震遺留下來的嚴重創(chuàng)傷。他曾和一個寡婦偷情，地震時就和那個寡婦呆在一起，寡婦當場被砸死了。他從人家的尸體上爬了出來飛跑回家，高舉兩手抵住房椽，讓老婆孩子從瓦礫中鉆出來。他表面上看起來很快樂，嘴里一直唱著山歌，卻不料用一根電飯鍋的電源線上吊自殺了。其實那個樹杈的高度讓人覺得他一伸手，就能像引體向上那樣松了繩套的，他真的是鐵了心去死的?！斑@災區(qū)的忙亂、這災區(qū)的堅忍、這災區(qū)的哭與笑，人人以為是愛心的紅日當頭照耀，可誰能參透其中真真正正的含義？也許，這只是心理災難的剛剛開始罷了?！? 現(xiàn)實生活也驗證了小說這一預言，一些人在汶川大地震中活了下來，卻沒能走出創(chuàng)傷的陰影而選擇了自殺，其中包括年僅39歲的北川縣委農辦主任董玉飛?！钝辶选贰毒融H》《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返乳L篇小說直面災后的心靈創(chuàng)傷，描繪了唱山歌小伙、何國典、李西閩等諸多超載的心靈，引發(fā)了人們對災后心理重建的關注。

二、災害創(chuàng)傷的敘事特征

與創(chuàng)傷的癥候相應對，創(chuàng)傷敘事作品大多具有鮮明的形式特征。安妮·懷特海德對此有過分析，“同樣清楚的是小說本身會因為它與創(chuàng)傷的遭遇而留下標記或發(fā)生改變。小說家們常常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傷的沖擊力只有通過模仿它的形式和癥狀才能得到充分表達”? 。當代災害文學作品中塑造了眾多具有明顯創(chuàng)傷癥候的人物形象，李西閩長篇小說《救贖》中的何國典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在汶川大地震中，何國典的母親和兒子何小雨雙雙斃命，使他的心靈備受刺激。為了減輕何國典的精神壓力，在上海打工的妻子杜莉莉就把他接到自己身邊。雖然遠離了傷心之地，地震給他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還是不斷侵擾襲來。他常常表現(xiàn)出莫名的恐懼，經常做噩夢，遇到一點刺激就會產生強烈的情緒和生理反應，一度有過輕生的念頭，甚至想勒死睡夢中的妻子。創(chuàng)傷是“人對自然災難和戰(zhàn)爭、種族大屠殺、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應，影響受創(chuàng)主體的幻覺、夢境、思想和行為，產生遺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態(tài)情感，使受創(chuàng)主體無力建構正常的個體和集體文化身份”? 。何國典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恐懼、噩夢、閃回、幻想死亡等癥狀，從現(xiàn)代創(chuàng)傷理論來解讀就很容易理解，這些都是心理創(chuàng)傷癥候的外在體現(xiàn)，是人物內在的主觀心理活動與外在的客觀環(huán)境互動的表現(xiàn)，是一種典型的創(chuàng)傷癥候。在妻子杜莉莉及周圍人的溫情感化下，何國典逐漸從傷痛中走出來，試圖去重新敘說自己的創(chuàng)傷，以尋求心靈的救贖?！毒融H》以一種悲憫的情懷和細膩的筆觸為我們真實再現(xiàn)了地震災難所帶來的傷害，深刻剖析了人們震后的心靈創(chuàng)傷，是一部探索幸存者心理重建問題的康復之書。

米歇爾·羅斯伯格用了一個術語“創(chuàng)傷現(xiàn)實主義”（Traumatic Realism）來描述創(chuàng)傷敘事的形式技巧，這種形式技巧能夠有效地表現(xiàn)創(chuàng)傷的有關知識和癥候，讓讀者對所敘述的內容深信不疑，增強表達的效果。 創(chuàng)傷敘事努力尋求一種新的現(xiàn)實主義模式，從不同角度描寫受害者的創(chuàng)傷癥狀，展現(xiàn)他們對創(chuàng)傷的規(guī)避與逃離，最終通過受害者對創(chuàng)傷經歷的重述讓受傷的心靈獲得安度與救贖。張翎的小說《余震》就采用了這種逼真的“創(chuàng)傷現(xiàn)實主義”手法，把王小燈所遭受的心靈創(chuàng)傷向縱深處推進，詳盡展示了地震創(chuàng)傷對其未來生活的無盡影響。盡管張翎可能未必仔細研讀過有關創(chuàng)傷理論，但她的視聽康復師的身份還是讓小說敘事帶有濃重的創(chuàng)傷形式特征?！队嗾稹分v述了旅居加拿大的女作家王小燈的創(chuàng)傷故事，這種創(chuàng)傷給她的生活造成了無盡的影響。原來，唐山大地震時她和弟弟一同被壓在一塊水泥板下面，在只能救出一個孩子的情況下，母親最終選擇去救弟弟。王小燈雖然僥幸存活下來，但自此心靈蒙受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始終忘不掉母親對救援人員所說的救弟弟“小達”這句話。王小燈一直試圖規(guī)避并逃離這種創(chuàng)傷，裝作孤兒被養(yǎng)父母收留，大學畢業(yè)之后又移民去了加拿大。由于創(chuàng)傷的巨大影響，她一直生活在心靈的“余震”之中，處理不好自己的家庭關系，沒有能力去擁有世上正常的感情，女兒離家出走，丈夫也要與其離婚，經常頭疼、失眠并且試圖自殺。這種傷痛整整折磨了她30年，小說結尾寫她回到唐山偷偷地去看母親，看著母親帶著紀登、念登兩個孩子的生活場景，流下了久違的眼淚，打開了郁積多年的心結。

《余震》用一個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臨床案例來組織小說結構，通過醫(yī)患之間的交流接觸，講述了創(chuàng)傷的緣起、創(chuàng)傷的癥候和創(chuàng)傷的治療與愈合，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創(chuàng)傷敘事文本。小說一開始把場景安置在多倫多圣麥克醫(yī)院，心理醫(yī)生沃爾佛接診了一個企圖自殺的作家王小燈，用心理干預的方式為其治療，鼓勵她去面對曾經的創(chuàng)傷，勇敢地推開夢中那扇生銹的窗戶。由此，患者開始解剖自己創(chuàng)傷的根源，記憶回溯到1976年7月28日唐山豐南縣地震現(xiàn)場。那天晚上，七歲的小燈被埋在廢墟中，身體和心靈都遭遇了無邊的黑暗?！澳翘煨〉窃庥龅暮诎凳菦]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只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后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爆裂而出?！?接下來母親選擇救弟弟而放棄自己更使她受到了心靈的重創(chuàng)，雖然在災難中僥幸存活下來，但她的心靈也在這一夜晚被凍結，無止盡地承受由地震天災帶來的卻沒有跟隨天災逝去的心靈疼痛。這種心理暗疾在身體上表現(xiàn)出明顯的癥狀，導致經常性的莫名的頭疼，“不是尖銳的小面積的刺疼，卻是一種擴散的、沉悶的、帶著巨大回聲的鈍疼。仿佛她的腦殼是一只松軟的質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錘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彈回來。砸下來時是一重疼，反彈回去時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雙重的?！薄八挥袃煞N生存狀態(tài)：疼和不疼。疼是不疼的終結，不疼是疼的初始。這樣的初始和終結，像一個又一個細密的鐵環(huán)，鐐銬似的鎖住了她的一生”。 養(yǎng)母的去世，養(yǎng)父的猥褻騷擾，女兒的叛逆，婚姻的失敗，加劇了她的疼痛，王小燈無力融入周圍的環(huán)境以至于選擇自殺。最終在沃爾佛醫(yī)生的積極心理干預下，小燈決心給自己的心靈“除銹”，努力去推開夢境中那扇生銹了的窗戶，回到唐山偷偷地去見母親。小說結尾場景又轉換到多倫多圣麥克醫(yī)院，2006年4月21日，沃爾佛醫(yī)生收到了王小燈從中國發(fā)來的傳真“我終于，推開了那扇窗”，寓意小燈心靈創(chuàng)傷的愈合。

《余震》從醫(yī)院開始至醫(yī)院終結，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圓圈，圍繞中心人物王小燈，通過心理醫(yī)生沃爾佛的所見所聞見證了王小燈心理創(chuàng)傷的癥狀、緣起于愈合。小說聚焦于中心人物王小燈，采用第三人稱限知性視角來講述王小燈的創(chuàng)傷故事。之所以選擇限知性視角是源于創(chuàng)傷題材本身的特殊需要，沃爾佛作為一個醫(yī)生不可能洞悉患者王小燈的所有情況，對于王小燈創(chuàng)傷遭遇的講述只能采用限知性的視角去倒敘。另外，由于受到創(chuàng)傷的影響，患者有時難以分清心理和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無力建構完整的生活，需要外在引導一步步去直面自己的傷痛，患者的敘述也只能采用一種限知性視角。比如，王小燈極力回避自己的創(chuàng)傷情境，可越是想忘記越忘不掉，有時就出現(xiàn)記憶混亂的癥狀?！皩@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jié)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后，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否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后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p>

此外，在災害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中，經常采用互文、重復、夢魘等敘事手法和策略來呼應創(chuàng)傷的癥狀。一些相似的災難性創(chuàng)傷情景在各個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可以作為一種互文來比較閱讀。比如《救贖》《拯救》《震區(qū)》《坼裂》等許多小說中都描繪了汶川地震時的慘烈情景，如同電視新聞災難畫面的聚焦與定格，這些情景也一再出現(xiàn)在受害者的夢境和講述中，通過這些重復來顯示創(chuàng)傷糾纏不休的特點。甚至同一個作家的不同作品之間也存在著互文性，形成一種有意味的參照。比如李西閩的《幸存者》是紀實散文，記錄了汶川地震中自己被埋廢墟的生死體驗。“噩夢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每天晚上，我只要一入睡，就會夢見自己還埋在廢墟之中……醒過來后，我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身體上傷口的疼痛已經不重要了，我現(xiàn)在考慮的是如何擺脫噩夢！如果噩夢長期做下去，也許我會崩潰。我在黑夜里舔著自己的傷口，心靈的傷口?！?這種噩夢的困擾與掙扎在他后來的兩部長篇小說《救贖》《我們?yōu)槭裁春艟取分械玫锦r明的反映，主人公都不同程度地具有焦慮失眠抑郁等特征?！段覀?yōu)槭裁匆艟取分兄魅斯忠步小袄钗鏖}”，基本上是按照作家本人的真實原型來復寫的。“每年5月12日這天，我都要回到銀廠溝，在當時被埋的地方憑吊，憑吊和我一起被埋進鑫海山莊沒有活著出來的人，也憑吊我死去的過去。我一直認為，我的過去留在了廢墟了，每年這天站在這里的，是個新生的人，盡管有那么多傷痛?！?這種憑吊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小說文本中都一直在堅持，十年來從未間斷。此外，兩部小說中都出現(xiàn)了父母走不出喪子的創(chuàng)傷陰影，誤把別的孩子當成自己孩子的情節(jié)?！毒融H》中的何國典在街上追趕一個小學生，一直追到校園，把那個孩子嚇壞了，遭到學校保安的阻攔，他還把保安打到在地，后來被抓進了派出所。他說那個孩子和兒子小雨長得一模一樣，右眼角也有一顆痣，以為小雨還活著?！段覀?yōu)槭裁匆艟取烦霈F(xiàn)了類似的情節(jié)，農婦李翠花在路上看到一個小男孩就癡癡地跟了上去，因為這個孩子和自己的兒子小虎長得特別像，甚至走路的姿態(tài)都一模一樣，就上前抱住了小男孩，結果被當做人販子團團圍住。這種重復巧妙地模仿了創(chuàng)傷的后果，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一定的烘托作用，表明喪子的創(chuàng)傷持續(xù)性的重返，使他們分不清心理和現(xiàn)實的界限，為創(chuàng)傷書寫營造出一種象征氛圍。

“在表現(xiàn)創(chuàng)傷時，許多作者在形式上模仿了它的癥狀學?！? 延宕也是災難創(chuàng)傷敘事的主要特征之一，幾乎在每部作品中都非常突出地顯露出來。無論是《余震》中的王小燈，還是《救贖》中的何國典，他們的病灶到底是什么？作者總是先要不斷地描述患者的創(chuàng)傷病癥，竭盡全力地去推遲“謎底”的揭曉，在延宕中鋪設敘事的迷宮。比如何國典為什么精神抑郁要自殺，直到小說的結尾部分作者才揭曉謎底，原來他曾和村里的李幺妹私通，地震中李幺妹救了自己，在去學校尋找孩子的途中眼看著她被滾石埋葬。他一直有種負罪感，認為如果她不回來招呼自己就不會死，這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在這個不斷延宕的過程之中，謎底被讀者反復地推測想象，極大地激發(fā)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延宕的過程就是謎底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過程，也是讀者閱讀的藝術享受過程。

這種重復、延宕的盛行說明災害文學因為遭遇創(chuàng)傷而發(fā)生了敘事上的變化，富有特征地回應了創(chuàng)傷在情節(jié)、人物和敘述等層面上提出的表述創(chuàng)新的挑戰(zhàn)。李西閩的創(chuàng)作轉變就是一個極好地注腳，“《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肥俏疫@十年的心靈史，也完成了我寫作的另外一種轉變?！?作為中國新概念恐怖小說的倡導者和領軍人物，他被《南方人物周刊》等媒體稱為“恐怖大王”，由于遭遇創(chuàng)傷，他的寫作風格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在《救贖》《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分幸呀浛床坏较惹澳欠N驚悚懸疑的影子，而是轉向了平實樸素的“創(chuàng)傷現(xiàn)實主義”。在災害文學創(chuàng)傷敘事中，創(chuàng)傷既是敘事主題，同時又是敘事工具。

三、災害創(chuàng)傷的審美救贖

文學和創(chuàng)傷密緊密相連，創(chuàng)傷有時候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助燃劑，許多作家都是靠創(chuàng)作來醫(yī)治和救贖自己，如屈原的被貶成就了《離騷》，司馬遷因宮刑之辱而寫出了《史記》，因此才有所謂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之說。創(chuàng)傷作為一種經常遭遇的基本生存體驗，理所當然地成為文學作品書寫的重要主題和內容，在當代災害文學中尤其如此。

伊·安·卡普蘭堅信文學敘事是轉化并愈合創(chuàng)傷的有效途徑，“創(chuàng)傷的痛楚如果呈開放式，那么苦痛可以通過藝術轉化而愈合”。災害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就是一種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有效方式，不僅可以保存真實的災難歷史，見證受創(chuàng)者的巨大傷痛，更為重要的是它可以重建受創(chuàng)個體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在對創(chuàng)傷故事的講述中實現(xiàn)創(chuàng)傷的愈合，李西閩的創(chuàng)作就是一個寫作療傷的典型例證。汶川地震時，他被埋在垮塌的樓房下76個小時，雖然后來被成功救出，但自此也留下了莫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拔疑眢w的傷還在疼痛，內心的傷口還在流血，無法彌合，也許永遠也不會彌合。有時，我站在陽臺上，望著蒼茫的遠方，渾身戰(zhàn)栗，絕望的情緒油然而生，就想從樓上跳下去，好在那個時候突然有人打來電話，把我從死亡迷幻之中拉回現(xiàn)實?！? 他總是被噩夢所纏繞，變得比以前更加膽小，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內心就瑟瑟發(fā)抖，即使站在人群中也備感孤獨，仿佛自己是個孤魂野鬼。為了抵抗這種噩夢走出心靈的創(chuàng)傷，李西閩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紀實文學《幸存者》和兩部長篇小說《救贖》《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既為這場災難做了鮮活真實的見證，同時也讓自己的靈魂獲得了救贖?！斑@本數(shù)萬字的小書，卻耗盡了我全部的心力。我寫此書的過程，其實就是重新經歷了一次地震，這個過程是痛苦的。我想，無論怎么樣，我給了自己一個交代。也許這是我忘記傷痛的一種方式?！?/p>

在創(chuàng)傷理論看來，與外部世界建立關系是創(chuàng)傷復原的基礎，其中講述創(chuàng)傷就成為創(chuàng)傷復原過程的一個必要環(huán)節(jié)，也是幸存者與外界建立聯(lián)系的一種行為方式。赫爾伯利認為：“創(chuàng)傷治療在于與他人的交流，向他人講述那種難以言說的創(chuàng)傷，從而使得創(chuàng)傷后幸存者的生活得以修復并且重新開始。”對于李西閩來說，其創(chuàng)作也正好反映了這一過程。《幸存者》用紀實的手法直面創(chuàng)傷時的具體情境，表現(xiàn)了作者試圖從創(chuàng)傷中走出的艱難努力;《救贖》通過主人公何國典走出創(chuàng)傷的喜劇性結局暗示著作者從個體創(chuàng)傷中的恢復，已經能夠用一種審視的距離對待汶川地震的傷痛;《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穭t表現(xiàn)了李西閩走出個人創(chuàng)傷之后，將自己個人的經歷延伸到相同遭際的人，在展現(xiàn)這些不同成員精神上困惑和創(chuàng)傷的過程中，進一步確證了講述故事的力量，凸顯其對于個體創(chuàng)傷的治療功能。《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窌鴮懭齻€幸存者不斷地與身心的創(chuàng)傷搏斗，攝影師蘇青目睹一對情侶在鏡頭前瞬間被埋葬而愧疚，希望通過拍攝幸存者的紀錄片尋求心靈慰藉;農婦李翠花不甘沉淪于喪子之痛，積極治病去孕育一個新生命;作家“李西閩”被埋廢墟獲救后得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綜合癥，經歷了難以忍受的疼痛和恐懼，不忍心拋下親人而與命運頑強抗爭。這是一部虛構和非虛構交織的小說，書中的“李西閩”承擔并見證作家李西閩本人的痛苦經歷。“噩夢，幾乎每個晚上都是噩夢。我不能聽到一些響動，那些響動讓我心驚膽戰(zhàn)，仿佛大難臨頭。我甚至連乘坐地鐵都感到恐懼，地鐵轟隆隆的聲音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地震開始時地底傳來的轟鳴聲?！?小說文本中的這段感受與《南方都市報》上的作家訪談如出一轍，“我很難痊愈，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敢去坐地鐵，地鐵轟隆隆的聲音，就像我在底下聽到的從地底發(fā)出的聲音，我在地鐵中搖晃，身體會很不舒服?！? 無論是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小說中的李西閩都遭受了嚴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經常失眠并做噩夢，有過自殺的念頭和行為，靠服用勞拉緩解情緒。如何邁過那道心坎克服心理的恐懼和創(chuàng)傷？“李西閩”所采用的方式就是鼓起勇氣直面地震廢墟，靠講述和寫作來緩釋和醫(yī)治這種創(chuàng)傷。他每年5月12日都要到銀廠溝憑吊一番，“我被埋的那塊三角地還荒著，長滿了野草，開滿了黃色的山花，白色的蝴蝶還在飛舞。那些蝴蝶一直在，我也會一直來，直到我離開人世。我向朋友們講述當年被埋的情景，易延端作補充。幾乎每年來，我都要向和我一起來的朋友講述一遍，每講一遍，內心的不良情緒就會發(fā)泄一次，這對我心里的療傷很有裨益。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會站在這里，回憶那些黑暗的時刻。”

蘇珊·漢克在《破碎的主體》中明確提出了“寫作療法”的概念，即“以重新經歷創(chuàng)傷的治療方法書寫創(chuàng)傷經歷的過程” ，這個概念對于創(chuàng)傷文學來說是一個非常有效的分析范式。這種觀念已經被廣泛應用到醫(yī)學領域中，如Michael White 和David Epston把敘事療法應用到具體臨床中，為家庭治療做出了原創(chuàng)性的貢獻。他們認為敘事與寫作是一套兼容并蓄的治療方法，可以帶來生活經驗的“重塑”，促使人“重新寫作”自己與生活之間的關系。“我們相信，敘事法促成的治療法是自由的工具，是人面對‘灰暗的長夜時，為人帶來極大希望的治療法?！?李西閩也明確地意識到了寫作對于自己的意義和功能，在小說中不斷地夫子自道，“無邊無際的寂寞中，我在文字中游走，癲狂。文字是毒藥，將我一遍遍毒死，而文字又是靈藥，刁鉆地進入我的靈魂，一次次將我喚醒，告訴我還活著?！?“寫作是抵抗寂寞和孤獨最好的方式。反過來說，寂寞和孤獨借著寫作，變成了我的一種享受?！?“九年，只是一瞬間，只是疼痛和恐懼被拉長，沒有人可以永生，記憶卻會留下來。我慶幸自己還有寫作和愛的能力。” 個案形象地揭示了創(chuàng)傷寫作的心理機制與敘事療效，地震被埋的恐懼經歷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噩夢，正是寫作幫助他一步步走出創(chuàng)傷的夢魘?！斑@段寫作也是很痛苦的過程，就像重新經歷了一場地震一樣，寫到一些章節(jié)，我會很難過，寫不下去，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把它寫完，反而寫完以后，噩夢就少了，可能通過它，我把我的恐懼發(fā)泄了出來……我沒想到通過寫作治療了自己的傷痛?！?李西閩通過寫作來追溯自己的創(chuàng)傷遭遇，克服了心中的恐懼和恥辱，勇敢地打破自身的沉默，重新講述所經歷過的創(chuàng)傷事件。這有助于宣泄積壓內心的痛苦，緩解創(chuàng)傷癥狀，重塑一個新的自我主體，使自己慢慢地走上創(chuàng)傷治愈之路。當然，這條治愈之路對于李西閩來說并不容易，十年來作者不斷地進行地震創(chuàng)傷敘事，可見這種創(chuàng)傷是多么的深重，它的復原與愈合是多么的艱辛而漫長?！斑@本書為汶川大地震十周年而寫。十年，需要一個總結，需要回顧，需要思考，否則我無法繼續(xù)活下去?；钪D難了，書中描述的只是九牛一毛，我還是沒能夠寫盡這十年的痛苦和歡欣。無論如何，我還是寫了這本小書，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p>

四、從個體苦難邁向集體創(chuàng)傷

災害文學創(chuàng)傷敘事不僅僅是醫(yī)治個體創(chuàng)傷的一種手段，它在實踐“寫作療法”功能的同時，還要能夠把個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提升為集體記憶，把個體之傷建構為一種集體的文化創(chuàng)傷，讓每個人都能分擔他人的苦難，“能為讀者抵達創(chuàng)傷歷史和記憶提供途徑”。

李西閩正是通過《幸存者》《救贖》《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返茸髌返膶懽鳎刂斡俗约旱膫?。但如果把其?chuàng)傷寫作僅僅看做是治療個體傷痛的一種手段，那又未免太狹隘，創(chuàng)傷寫作還有構建集體文化創(chuàng)傷的倫理職責。《幸存者》獲得了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萬卷出版公司三家出版社爭相出版。很多讀者在來信中說《幸存者》給他們帶來了生活的信心，給了他們生活的力量。“我只想寫出這本書，讓大家看到一個生命受困、掙扎的過程，它的存在意義就是一個人見證了一場災難?！?為什么這樣一部僅僅描寫個人記憶、書寫個體創(chuàng)傷的作品能夠獲得一種集體的認同？其中涉及到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個體創(chuàng)傷與文化創(chuàng)傷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如何把個人的記憶提升為集體記憶，把個體之傷構建為一種集體的文化創(chuàng)傷是當前災難書寫面臨的一個難題。

心理創(chuàng)傷分為個人心理創(chuàng)傷和集體心理創(chuàng)傷兩種形式，受害者既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一個群體，相對來說集體創(chuàng)傷的后果要更為嚴重些。個人心理創(chuàng)傷與集體心理創(chuàng)傷既相互依存，又密不可分，因為集體是由眾多的個體組成，集體創(chuàng)傷的形成要依賴于眾多個體創(chuàng)傷故事的講述。因此，講述有關個體創(chuàng)傷的故事就不僅僅是個體行為，同時也還是一種集體行為。創(chuàng)傷故事的講述需要彼此之間的協(xié)作，要有聽眾和見證之人，這樣有助于其他人去間接地體驗創(chuàng)傷。亞歷山大認為“文化創(chuàng)傷”是指某些災難在集體記憶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這些痕跡給群體帶來了持續(xù)的影響和傷害。這種集體的文化創(chuàng)傷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社會建構的產物。一個巨大的災難性社會事實，無法自動地成為文化創(chuàng)傷?！霸谏鐣到y(tǒng)的層次上，社會可能經歷大規(guī)模斷裂，卻不會形成創(chuàng)傷?！?比如，20世紀60-70年代，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遭受了嚴重摧殘，但一開始時并未被集體體認為一種創(chuàng)傷，而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經過知識分子的反思與建構，人們對這個特殊年代的認識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才被理解為一種集體創(chuàng)傷。事件并非本然具有創(chuàng)傷性質，創(chuàng)傷是社會建構的結果?！笆且饬x，而非事件本身，才提供了震驚和恐懼的感受。意義的結構是否松動和震撼，并非事件的結果，而是社會文化過程的效果?！?/p>

創(chuàng)傷要在集體的層次出現(xiàn)，社會危機就必須上升為文化危機。修復這種創(chuàng)傷也必須是群體性的，可以建立紀念碑和紀念館、舉行集體性紀念儀式、定期開展悼念活動等。其中，災害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是一種重要的構建文化創(chuàng)傷的方式，對于修復創(chuàng)傷心理、人際關系及世界秩序具有重要的意義。災難書寫通過創(chuàng)傷故事的講述，讓人們再次經歷災難發(fā)生的瞬間，把災難記憶用敘事的形式記錄下來，能夠達到喚醒、愈合創(chuàng)傷的功用。汶川大地震時，無論是否親身經歷了這場劫難，面對媒體關于地震慘烈情形的的反復播報，大眾集體沉浸于一種巨大的悲痛與哀傷之中，這種創(chuàng)傷已經上升到了社會集體的層次。但是關于汶川地震的文化構建并未形成，人們無法安度地震帶來的創(chuàng)傷。于是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便發(fā)揮了特殊的功用，用來緩解釋放人們焦慮、壓抑的心情?！耙灰怪g，汶川/這個陌生的名字被大家所熟知 /顫抖的夜晚，我們再也無法說笑/那些膚淺的憂傷被撕裂/無數(shù)的釘子雨點般扎進來/ 疼痛的人站在了一起/月亮上淚痕斑斑/落滿了帶血的花瓣/這個夜晚一直紅腫著眼睛/不停地說：一個祖國如此多難/一個祖國如此堅強”。 趙麗宏、吳谷平主編：《驚天地 泣鬼神：汶川大地震詩鈔》，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08年版，第191頁。 此類地震詩歌宣泄了一種群體的心理情緒，通過創(chuàng)傷故事的寫作和閱讀，傳遞溫暖，撫慰傷痛，使得壓抑的悲傷得到移情和升華，災難寫作成了集體悲情的一種儀式化表達。

文學作為人類文化記憶的一種重要的載體，要時刻抵抗對災難的遺忘，建構一種災害的文化創(chuàng)傷，這也是作家的良知與職責所在。2008年南方冰雪災害期間，曾有多少人為了春節(jié)回家經歷了驚心動魄的輾轉旅程，可現(xiàn)在卻很少有人再提及了。陳啟文寫作《南方冰雪報告》就是對逝去的冰雪災難做一個忠實的記錄，希望自己的寫作能給后人留下鮮活的記憶，引發(fā)人們的思考?！皩τ谝粓龊币姷木薮蟮臑碾y，我們真的需要一種誠實的記錄，我甚至希望，我寫下的每一個漢字都能夠成為災難的銘文，甚至成為一部關于災難的形象史。這是我無可逃避的責任?！?陳啟文：《這是我無可逃避的責任》，《芙蓉》2009年第2期。

災害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作為一種自覺的文化建構，還要能夠指向一種社會責任與政治行動，“借由建構文化創(chuàng)傷，各種社會群體、國族社會，有時候甚至是整個文明，不僅在認知上辨認出人類苦難的存在和根源，還會就此擔負起一些重責大任。一旦辨認出創(chuàng)傷的緣由，并因此擔負了這種道德責任，集體的成員便界定了他們的團結關系，而這種方式原則上讓他們得以分擔他人的苦難?！边@個世界沒有誰是一座孤島，《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分袩o論是蘇青、李翠花，還是作家“李西閩”，他們都在各自孤獨的困境里發(fā)出呼救，同時也在聆聽別人的呼救，彼此隔離的孤島之間就有了心靈的呼喚與應和，這就是呼救的作用與效果。災害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使我們明白“非典”、汶川地震等災難不只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傷痛，也是一個個受難者的個體的傷痛，這些傷痛與我們緊密相連。這種創(chuàng)傷的建構對于社會生活有著深遠的意義與影響，可以讓更為廣泛的人群參與他人的痛苦，擴大社會認知和同情的范圍，承擔起人際團結和社群融合的道德義務。

洪水、地震、冰凍等不僅僅是自然災難，也是人類發(fā)展進程中必須承擔的苦難。當代文學記錄、反思各種自然災害，努力建構災害的創(chuàng)傷記憶，以此銘記歷史的傷痛，分擔他人的痛苦，使受傷的心靈得以重建，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發(fā)展，承擔起人類應該肩負起的生態(tài)倫理職責。

Aesthetic Salvation On the Ruins of Heart——The Research On

Trauma Narrative of Contemporary Disasters Literature

Zhang Tanghui

Abstract：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rites natural disasters such as floods， earthquakes， "SARS" comprehensively and reveal psychological trauma profoundly， which has a distinct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rauma. Disaster literature rebuild individual's relationship of the wounded with the outside world by telling trauma and can transform and heal wounds effectively.Contemporary literature of disaster writing should construct the cultural trauma of disasters from individual suffering to collective suffering and convert disasters memory into cultural memory，so it can bear the responsibility of ecological ethics .

Keyword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Natural Disasters;Narrative; Salvation;Trau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