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秀，女，湖北宜昌人，中國傳媒大學電影學博士。2017年于《中國作家》發(fā)表小說處女作。

林林初中畢業(yè)竟然打算不再上學了。我聽到這個消息不光是吃驚，簡直是心痛。

林林就是我幺爹的兒子。幺爹說林林中考只考了二百多分，離普通高中的分數(shù)線相差十萬八千里。

“職高什么的也不行嗎？”我父親關(guān)切地問。

“讀職高倒是夠分數(shù)?？墒亲x職高也就是混幾年，白花幾年冤枉錢不說，搞不好越混越完蛋，倒不如不讀算了?！?/p>

我忍不住了， 一把從父親手中抓過電話，哀求道：“幺爹，還是讓林林繼續(xù)讀書吧。職高就職高唄，將來好歹也是高中畢業(yè)。您就這樣不讓他讀了，不行啊?！?/p>

“不是我不讓他讀，是他自己不想讀了，讀不進去。”

“您跟他好好說說啊，他現(xiàn)在還小，很多事都不懂。說得難聽點，林林要是只讀個初中，以后找對象都受限制……”我想極力地說服幺爹。而后又使出渾身解數(shù)，向幺爹灌輸了一通又一通讀書重要的道理。幺爹終于答應再考慮考慮。

掛了電話，我樂觀地以為，幺爹“考慮考慮”之后的答案十之八九是送林林去職高。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父親再打電話，幺爹語氣平淡地跟他說，林林不會再上學了，他已經(jīng)跟同村的幾位青年到南方打工去了。我聽了，心里難受了好長時間。

得知林林去南方打工后不久的一天，我從家里出來，碰到隔壁鄰居祝老師，就問：“祝老師，您家果果是不是今年也中考??？”

祝老師嘆了口氣：“唉，我那孩子不爭氣，沒考多少分，把他送到北邊的雙語學校去了?！?/p>

“哦，那是打算將來送他出國吧？”

“到時看唄，考不上國內(nèi)像樣的大學，就只能走出國這條路了。”

望著祝老師匆匆而去的背影，我不禁感慨萬千：家庭條件好的孩子，學習差可以出國，一般也都能拿個大學文憑回來，可是那成千上萬家庭條件不好的呢，就沒這么好的命了。

看看這家屬院里的少爺千金，人人都在父母給他們創(chuàng)造的條件里頗有受益。文學院的古老師、宋老師，從兒子大威上學的第一天起，夫妻倆每天晚上輪流坐在燈下陪兒子寫作業(yè)，大威寫的每一道題、每一篇作文，他們都會親自過目。大威天生好學，去年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歷史系金老師的女兒，學習成績一直在班上墊底，做副院長的金老師當然不愿意把女兒送進民辦高校或者?？茖W校，他果斷賣掉一套房子，把女兒送到英國深造。五年時間，金老師的女兒不僅拿到了本科文憑還拿到了碩士文憑，據(jù)說現(xiàn)在正在申請澳大利亞的博士。我家樓上的老朱，不知在學校后勤做什么工作，眼見寶貝兒子上了高中后成績一落千丈，立即讓他轉(zhuǎn)學美術(shù)專業(yè)，暑假報了一個輔導班就花費兩萬元……

相比家屬院這些孩子條件的優(yōu)越，林林的成長環(huán)境就差得多了。這“差得多”遠非因為他生活在農(nóng)村。林林雖然也有個媽，卻基本上沒給過他母愛；也有個爸，卻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變成了他熟悉的陌生人。

在林林降臨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幺爹本來擁有一個讓人羨慕的幸福家庭。幺爹二十多歲時是鄉(xiāng)親們公認的好青年，外形俊朗，手腳勤快，還精通木工手藝。聽我母親講，幺爹找對象時，媒人們給他介紹了十里八鄉(xiāng)好幾個姑娘供他挑供他選。最后我幺爹看中了馬家河一位姓姚的姑娘。她后來成了我幺媽。

那時我才六七歲，但已經(jīng)知道幺媽是個好人。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幺媽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娟娟。現(xiàn)在回想，直到堂妹娟娟上學前班那會兒，幺爹和幺媽還是非常恩愛的。一個暑假的下午，我媽磨了豆腐，讓我去給幺媽送豆腐腦。聽見幺媽在臥房應我，我就端著搪瓷碗徑直進去了。

滿溢的水快要流出，我小心翼翼，走路時一直專心致志盯著碗。等把碗平穩(wěn)地放到幺媽的梳妝臺上，不經(jīng)意間一側(cè)頭，我看見幺爹光著胳膊從背后摟著幺媽，雖然他們身上蓋著被單，可從露在外面的那一小部分肉體判斷，他們都沒有穿衣服。上初二的我，對男女之事已有一點點了解，我緋紅著臉，急匆匆地逃出房間。

幾年之后，當聽說幺爹幺媽恩斷情絕、家產(chǎn)盡毀，我默默地想，要是他們能永遠像那個下午一樣恩恩愛愛地摟在一起該多好啊。

可是幺爹變心了，他撇開了幺媽，把別的女人摟在了懷里。

幺爹的新歡是鄰居丁老大的二閨女，叫秋芳。

那天，我幺媽上山拾蘑菇，本來是要去村長家看皮影戲的，可是人太多，根本擠不到門里去。突然遠遠地看見對面的山坳里有什么東西在打滾。她當時還有點害怕，那陣子村子里正鬧野豬，許多人家的玉米地都被野豬糟蹋了，幺媽看見那一團滾動的東西，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喊人。可是她隱隱約約聽見好似有人在說話，在嬉笑，她恍然明白，那應該不是野豬，而是人。幺媽思想單純，盡管常常聽大媽大嬸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地說誰和誰跑到山上私會的事，但幺媽始終不相信那是真的。幺媽好奇心一上來，就想，干脆去看個究竟。她繞著山梁，潛伏到那對男女旁邊的樹叢里。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暈過去，在一堆樹葉間顛鸞倒鳳的竟是她丈夫和秋芳！

平日里少言寡語的幺媽，爆發(fā)了。以前愛得有多深，此刻迸發(fā)出來的毀滅性力量就有多大。她跌跌撞撞跑回家，抄起鋤頭，幾分鐘之內(nèi)，鍋碗瓢盆，瓶瓶罐罐全完蛋，甚至連14寸的黑白電視機也沒逃過一劫，要知道，那可是她家的高檔家電，當時村里多數(shù)人家都還沒有這玩意兒呢。

等幺爹纏纏綿綿盡了興，心滿意足地回到家，家中已是一片狼藉。

自那之后，家里的東西，幺媽不是砸了，就是燒了，任憑幺爹怎么下跪求饒，幺媽就是不說話，比啞巴還啞巴。

柿子樹村的人都發(fā)現(xiàn)我幺媽瘋了。以前的幺媽，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而現(xiàn)在，她的衣服骯臟不堪，油漬滿身。頭發(fā)亦亂如雜草，形如魔鬼。她不再串門聊天。她把洗菜洗臉的水都潑在大門口，久而久之，門口便成了一個大泥潭，別人望而卻步。

幺媽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壘起來一堵高墻，過起與世隔絕的生活。endprint

很快，我幺爹和秋芳的事在人們唾沫四濺的言談中迅速傳播開來。

秋芳被丁老大暴揍了一頓。挨打后的第二天，秋芳從家里逃跑了，不久就有了新的相好。這妞，還真專挑有婦之夫下手，她居然把我們鄉(xiāng)的茶葉大王搞定并最終打敗原配嫁給了他。

而我的幺爹卻只落得個“情人嫁了，老婆瘋了”的孤家寡人的結(jié)局。

十年后的一天，在城里幫親戚看孩子的堂妹娟娟從縣城回來，發(fā)現(xiàn)幺媽的肚子突然大了很多，把褲前衩都漲裂了好遠，只是用一根布帶子把分離在兩邊的褲鼻子系著。娟娟生氣地嚷嚷道：“媽，你不能少吃點嗎？你看你像個什么樣子！”

過了兩三個月，幺爹給娟娟打電話說：“你回來一趟，你媽生了個弟弟。”

幺媽也知道疼愛林林，林林三個月大，她每天熬肉湯往他嘴里灌。幺爹勸她：“他還太小，不能喝這個。”可是她不管，因為肉湯是最好的東西，當然要給寶貝兒子喝。

然而，幺媽遠遠沒能恢復成一個正常的人，一個正常的母親。她依然和幺爹和孩子分開住，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她也沒像別的母親一樣，給兒子洗衣做飯，更不可能在情感上和他交流。日漸長大的林林，開始有意避開母親，不去她的“家”，她叫喚他的名字，他高興就應一聲，不高興根本不理睬。母親的存在，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再大一些，野人樣裝扮的母親變成林林的恥辱，他羞于別人提起她。

后來，幺爹的脾氣亦不如年輕時那么溫和了，他變得特別暴躁，尤其發(fā)現(xiàn)林林學習成績?nèi)諠u退步之后，對林林的打罵成了他兇猛抽煙之外的第二個習慣。

林林的意外降生曾經(jīng)給四十二歲的幺爹莫大的歡喜和欣慰。昏暗的人生已經(jīng)持續(xù)十多年了，兒子的到來一度讓幺爹覺得自己的天重新亮了起來。林林一天天長大，人人都夸他聰明，都預測他將來有出息。自然地，幺爹對林林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可以說是他后半生的全部希望。然而，這希望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林林上初中后，幺爹每次送菜，班主任董老師傳達的總是林林的種種劣跡。上課走神發(fā)呆，不積極發(fā)言。不合群，性格孤僻。幺爹的希望變成失望，失望之余便是對林林更嚴厲的懲罰，腳踢替代拳打。父子間的距離失控地越滑越遠，二人關(guān)系逐漸形同水火，到后來，林林跟幺爹話都懶得說了。

上初三的一天，林林從學校出走了，誰都不知他的去向。幺爹和董老師心急如焚地找了兩天，最終在離學校幾十里外的一戶農(nóng)家找到了他。原來，林林身上的生活費被偷，他沒吃的了，又不敢跟老師和家里說，只有出逃。他在荒山野林中胡亂地走了一天一夜，餓得快暈過去時，一個大媽發(fā)現(xiàn)了他。大媽說，林林凍壞了，開了電熱毯，還瑟瑟抖個不停。大媽沒能體會，除了身體的冷，林林難以抵御的還有內(nèi)心的恐懼。

林林的事使我一個暑假都耿耿于懷，唉聲嘆氣。有一天，愛人云澤勸我說：“你想問題總是一根筋?！辈贿^說實話，我有時真后悔，當初倒不如跟林林一樣，讀個初中算了，說不定現(xiàn)在正在哪座山上趕著羊群，哼著小曲兒，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云澤靠在沙發(fā)上閉目假寐，滿臉疲憊。最近，他睡眠極差，到夜里兩三點都不能入睡。飽受失眠之痛的云澤曾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半正經(jīng)地跟我說：“梅子，我不評職稱算了，就一個講師熬到退休，行嗎？”

“不行！”我的回答斬釘截鐵，“你堂堂一個博士，就混一個講師，別人還不笑話死你了?！?/p>

“媽呀，我的人生怎么這么悲催啊，寫垃圾論文，申報無意義的課題，活得跟鬼一樣……”云澤拿起靠墊，捂住臉，倒在了沙發(fā)上。

我悄悄看了云澤一眼，心里升起絲絲憐愛。他才三十出頭，耳鬢處已冒出幾撮白發(fā)。云澤也不容易，我怎會不知道？為了爭取畢業(yè)就能回單位評職稱，讀博四年，他沒日沒夜坐在電腦前寫論文，腰椎和頸椎都出了毛病。畢業(yè)前好不容易在國外期刊上發(fā)表了兩篇SSCI高水平論文，可等回到單位，評職稱的政策變了，讀博期間發(fā)的論文只算讀博成果，不能再參與職稱評定。辛辛苦苦奮戰(zhàn)四年，評職稱時反不如碩士同事有優(yōu)勢。更嚴峻的是，新進博士越來越多，副高名額不增反減。每到年底，全學院七八個講師爭一個副教資格，爭得頭破血流，硝煙四起。評不了職稱，不單涉及薪水，還涉及臉面。

云澤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單位的這種壓力和氣氛，讓他愈來愈向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他所說的“倒不如跟林林那樣，只讀個初中算了”并非沒有真意。其實，都市社會無窮無盡的奔波，鋼筋水泥的冷漠，也常常使我回望故鄉(xiāng)的悠閑和親切。但我知道，那畢竟只是心底的烏托邦幻想。故鄉(xiāng)早已不是以前的故鄉(xiāng)，原始的鄉(xiāng)村生活已被市場經(jīng)濟沖刷得面目全非。林林不可能過著揚長鞭、趕羊群的生活，他不是遠走他鄉(xiāng)打工去了嗎？

一個十六歲的農(nóng)村少年，會在花花綠綠的世界做怎樣的漂泊？盯著手機上林林稚嫩的面孔，我思潮翻滾，心情難抑。

云澤愛我，但我想他未必能完全體會我對林林的感情，他所看到的，大約只是一個鯉魚跳龍門的人抱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心態(tài)對底層親友的同情。我不否認我也有點這心理，可云澤無從翻閱我的過去，他不了解我在故鄉(xiāng)經(jīng)歷的傷痛。

記得那年夏天，父母走親戚去了，交代我照看三歲的林林。見林林和丁老大家的小外孫女敏敏玩上了，我就出去到段爽的店里買東西。段爽嫁過來一直沒有生育，村主任家在外鄉(xiāng)管計劃生育工作的親戚，以軟硬兼施的手段抱來個非婚生的女嬰，給段爽當養(yǎng)女。進了商店，段爽對我這個剛剛從遙遠的S城回到家鄉(xiāng)的人格外熱情，招呼我到里屋坐。我一腳邁進，眼前立即呈現(xiàn)出一片眼花繚亂的景象。地板上、沙發(fā)上、擱板上、柜子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玩具。段爽收拾了一處亂七八糟的積木，才讓我有了一個落座之處。段爽的寶寶，和林林差不多大，端坐在小太師椅上看電視。這小女孩的著裝和村子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她身穿粉色蓬蓬紗裙，足蹬帶蝴蝶結(jié)的紅皮鞋，頭上戴著一個精致的兔耳發(fā)卡，儼然從電視中走出來的小公主。買完東西回家，我看見林林獨自一人坐在屋檐下用一根小木棍刨土，塵土飛了他一身。其實這是一副很平常的景象，林林經(jīng)常自己這么玩，可那一刻，我傷感極了。我剛剛在五百米之外見識了一個小公主富麗堂皇的生活，現(xiàn)在目睹林林穿著破舊的衣服、孤零零與泥土為伍，我怎么會不傷感呢？有了林林，幺媽有了底氣，突然就罵起丁老大來，罵他養(yǎng)了害人的閨女。丁老大家的人自然不會待見林林?，F(xiàn)在，大人間的仇恨已落到一個三歲孩子的身上，他是那樣弱小、可憐、無助。

這事這情緒我從未跟任何人提及，也沒跟云澤講過，我把它揉爛在心里，滋養(yǎng)著我對林林美好未來的期盼?？涩F(xiàn)在，林林要做一輩子的初中畢業(yè)生了，他的未來會美好嗎？

“梅子，你有沒有想過，讀書少的人和讀書多的人，指不定誰比誰更有幸福感呢?！痹茲煞谖叶呡p輕地說，“別把林林的未來想得那么壞，每一種人生都有每一種人生的苦和樂。別總抱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想法，只要林林好好做人，他照樣可以過幸福的生活啊……”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