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中良
陳半?。?876-1970),浙江紹興柯橋人。名年,字靜山,號半丁,又自號山陰道上人、山陰半叟、稷山半老、鑒湖釣徒、江南布衣、山陰道上半個漢等,九十以后又字哂翁。陳半丁書、畫、印兼擅,在現(xiàn)代畫壇享有盛名。繪畫最初師承吳昌碩、任伯年,且與海上諸多畫家過從甚密,多得沾溉,1906年到京后畫風(fēng)漸變,上溯青藤、白陽、八大、南田及揚州諸家,下汲京都群賢,終成自家面貌。惜印名為畫名所掩,世人對其篆刻方面的成就知之甚少。今有幸得見陳半丁印蛻多枚,有早年所為,有晚年力作,且少有面世者。
陳半丁6歲喪母,9歲喪父,14歲起去蘭溪自謀生活,19歲時由表叔吳隱帶到上海虹口,在嚴(yán)信厚家的小長蘆館以拓印、刻碑、制楹聯(lián)為生。據(jù)記載,陳半丁在嚴(yán)家手拓的是后來流傳較廣的《七家印譜》,這也是他與金石結(jié)緣的最早記錄。但此舉的意義還不止于此,尤為重要的是他在嚴(yán)家結(jié)識了吳昌碩,并能得其教誨,陳半丁的命運才真正得以改變。此事在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憶》中有記載:“初為杭州西泠印社主人吳石潛之徒,后以石潛之介拜缶翁為師,繪畫刻印,無不神似?!蔽覀兡壳八芤姷降年惏攵〈媸雷髌纷钤绲氖恰瓣惸辍庇?。吳昌碩篆字,陳半丁刻成。二人分別落款,陳款曰:“二字缶老為余篆也,戊戌十月,半丁記?!斌疚搪淇钤唬骸鞍攵〉廊俗宰?。”該印布篆妥帖,自然是吳的功勞,用刀略顯稚嫩,作為初學(xué)者已屬不易。那是1898年,陳半丁23歲,距其到嚴(yán)家已有4個年頭。
陳半丁學(xué)吳昌碩之所以能達到“神似”的程度,一定與吳的教學(xué)方法有直接的聯(lián)系。一人布篆,一人鐫刻,古已有之。早此近百年前,嘉興人徐同柏與張上林就多次合作。此舉與一個人是分不開的,此人便是張廷濟。張廷濟是徐同柏的舅舅,又是張上林的叔叔,徐同柏與張上林則一同受過張廷濟的指授。二人是同鄉(xiāng)、同好,又是同學(xué)、親戚,合作起來自然心心相映,毫無掛礙。但徐張的合作與吳陳的合作意義不同。徐張的合作屬雅玩,一定是因為徐同柏的篆書出色,張廷濟才命其布篆。也一定是張上林的用刀更勝一籌,才得以操刀。二人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皡亲惪獭眲t成為一種教學(xué)模式,其有助于陳對篆法、用刀、布白的充分理解。陳在篆刻藝術(shù)的學(xué)習(xí)上能事半功倍,亦不足為奇了。
陳半丁在上海生活的11年間,吳昌碩還常帶他到任伯年家里看畫,學(xué)習(xí)翎毛、人物畫法。又與蒲華相識,相交甚厚,據(jù)說蒲華還常約陳半丁一起吃早茶。再得高邕之、陸廉夫、倪墨耕、黃山壽、吳石仙、楊伯潤、顧麟士等名家指點,藝事精進。1903年嚴(yán)信厚一病不起,駕鶴西去,其所聘的吳昌碩、蒲華等皆散去。吳昌碩不忘舊交,于1904年力邀陳半丁到蘇州與其作伴,期間還請陳為吳繪制祖像一幅。繪制祖像一定是恭謹(jǐn)嚴(yán)肅之事,此舉,既可說明吳昌碩對陳半丁的信任與抬愛,又可見陳半丁繪畫水平確有過人之處。自此,倆人朝夕相處有一年半的時間,用陳半丁的話講是“旦夕得同室深研”。之后陳半丁的書、畫、印突飛猛進,又開一新局面。尤其是篆刻水平,大非昔日可比,所作能得缶翁古拙奇肆之姿、樸茂渾厚之趣。
1906年,陳半丁應(yīng)金城之邀,客居京華。金城字鞏伯,在北方印壇頗具影響,并輯有多種印譜存世。1908年,金城將陳半丁引見給肅親王。肅親王名善耆,為清太宗皇太極長子豪格的第十代嫡孫。任清朝民政部尚書、軍咨大臣等要職。亦好風(fēng)雅,其書作清秀俊雅,有書卷之氣。肅親王對陳半丁頗為賞識,于陳印多有收藏。肅親王亦曾讓其入部為官,被陳婉拒。后搬出王府,靠賣畫為生。1910年夏,陳半丁力邀吳昌碩晉京,以壯聲威。吳來京后,把陳半丁向各界社會名流推薦,并為其親自撰寫《半丁畫潤》。陳半丁自此在京城聲名漸隆,賣畫的生意也大有好轉(zhuǎn)。缶翁此行被朱京生視為“20世紀(jì)篆刻史上一次意義非凡的南風(fēng)北漸”,所言極是。
“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陳半丁拒與日偽政府為伍,辭去國立北平藝專教授之職,以賣畫鬻印為生。在1938年前后,為避日寇侵?jǐn)_,在友人的資助下購得米糧庫4號的一所洋樓。因園子占地5畝,故取名“五畝之園”。這座洋樓也是名人輩出,此前是胡適的官邸,徐志摩也住過。1951年,陳半丁怕此樓過于招顯,將此院賣掉。期間所作書畫多落款“作于五畝之園”,并刻有《五畝之園》印。這里也一度成為京城藝壇名流的聚會場所,時有佳話。
建國初期,陳半丁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生活狀況都很順利,政治待遇也頗高。1951年春節(jié),毛澤東主席給他還禮并致問候。1954年,他為文字改革事宜致信毛主席,主席回信,希望半丁老人多提意見。1955年,陳半丁當(dāng)選全國政協(xié)委員。
1956年,陳半丁應(yīng)毛澤東之邀赴宴中南海。從而誕生了一方名印《莫負此生》。該印屬酒后乘興之作,不留邊框任意劈削,不拘一格,頗具現(xiàn)代氣息。邊款曰:“真心待人,于心便無愧矣。如專作一味叨好,不但失真,尤可恥也。今天是吉月吉日,得蒙毛主席賜宴在一席,此身之榮幸足矣!”驚喜之情,溢于言表。讀邊款之言語,亦可窺其心境之一斑。
陳半丁晚年境遇凄慘,“文革”期間屢遭批斗,直至1970年一病不起,含恨故去。據(jù)朱京生講:晚年陳半丁取名“哂翁”,刻《哂翁涂抹》印,故意變印文由右向左的順序為由左向右行,并在邊款中說:“哂翁涂抹,左行。余年八十從新所學(xué),今以右為左,學(xué)而知之?!痹诹砻嬗挚獭拔覠o隱憂而有隱情”,于嘲諷戲謔之中暗示自己對莫測時局的看法。
陳半丁還有《哂翁》《半丁九十后又字哂翁》《哂翁九十后所作》諸印。這些印多作于1965年前后,陳半丁已遭到十分嚴(yán)重的圍攻和批判,90歲的老人用哂笑來面對。這些印已臻化境,以刀當(dāng)筆任意揮灑,大氣磅礴,大有“人印俱老”之感。1966年,陳半丁在給陸承平的回信中寫道:“鄙有一言相告,乃授(受)吳昌石之指正:凡制印,必須刀筆兼全,方圓并用,粗細不拘,以自然氣為主,不應(yīng)一味修飾或生拷硬做,是為至要。”讀90歲后所作諸印,知陳半丁對缶翁印論,已心領(lǐng)神會,且能學(xué)為所用。無怪乎他有一印作“不讓印人”,老人的自負亦顯可愛。
陳半丁刻印也并非只學(xué)缶翁一家。他博采眾長,1944年刻的《陳年》印,取法秦璽。1953年刻的《不使孽錢》印,則取法于漢封泥印。這些都為他以后形成自家面目奠定了基礎(chǔ)。陳半丁印如其人,印如其畫,較之吳昌碩有內(nèi)斂溫和的特點,自然樸厚,用刀不激不勵,布篆渾然天成,這也是傳統(tǒng)文人所追求的至高境界。其印章邊款多用行書為之,尤具特點。先生晚年作品越發(fā)溫潤醇厚,這一時期的作品極具研究價值,也是他篆刻藝術(shù)最高水平的表現(xiàn)。
陳半丁在他人生的每一個重要關(guān)口,都有以篆刻形式做的記錄,有歡喜,也有辛酸。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印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