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 曉
齊白石和陳半丁對于北京畫院的建立舉足輕重?!叭嗣袼囆g(shù)家”齊白石雖然在1957年已近暮年,畫院成立后不久即辭世,但因他在建國后崇高的聲望而被推舉為名譽院長,齊派藝術(shù)也因為齊白石遺作的捐贈和眾多齊門弟子進入畫院而得到傳承與發(fā)揚,齊白石的生平事跡因為他的作品、遺物的完整捐獻得以細(xì)致梳理與深入研究。陳半丁是民國時期北平的畫壇盟主,新中國成立后又為民族藝術(shù)的繼承與發(fā)展大聲疾呼,還和葉恭綽一起向政協(xié)提交了建立“北京中國畫院”的提案,但是新中國成立后,這位年逾八十的老畫家在藝術(shù)上面臨著新與舊的沖突,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新時期以來,在齊白石的研究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的同時,陳半丁卻漸漸成為蒙塵的明珠,其生平藝術(shù)不為人所知。
通過齊白石、陳半丁主要活動對比表(見表1),我們發(fā)現(xiàn):齊、陳二人相差12歲,均出生貧苦。陳半丁父母早亡,淪為學(xué)徒,但他又比齊白石幸運,未及弱冠便得親炙海派宗師吳昌碩、任伯年,而齊白石的第一位受業(yè)恩師胡沁園只是一個名不見畫史的鄉(xiāng)紳。在1917年到北京之前,齊白石只是一個畫名不出湘潭的民間畫師。而陳半丁早在1910年就得到北京畫壇領(lǐng)袖金城和恩師吳昌碩的提攜而在京城站穩(wěn)了腳跟。當(dāng)齊白石1919年定居北京苦于生計之時,陳半丁已是國立北京美術(shù)學(xué)校的中國畫教授,相與交往者均是北京名流,在金城去世后,更是成為北平畫壇的盟主,其地位遠(yuǎn)遠(yuǎn)高于“一切畫會無由加入”、堅守“寂寞之道”的齊白石。齊白石總是處于大潮之外,專注于個人藝術(shù)的精進與風(fēng)格的創(chuàng)造,陳半丁則更具有擔(dān)當(dāng)意識。1938年王夢白去世,陳半丁在琉璃廠“集粹山房”召集同仁好友舉辦書畫義賣,為其料理后事,接濟家眷。新中國成立后,他關(guān)心中國文字改革,1956年2月4日,正是他在全國政協(xié)二屆二次大會上發(fā)言,與葉恭綽提出“繼承傳統(tǒng),大膽創(chuàng)新”,倡議成立中國畫院、培養(yǎng)中青年以及未來畫家的建議。
但是,新中國成立后,齊白石成功逆襲,其地位迅速反超陳半丁,甚至那幅為齊白石帶來無上榮光的《和平頌》其實是由陳半丁帶領(lǐng)北京畫家繪制而成。齊白石、陳半丁在民國和新中國聲名與地位的巨大反差必然會在二人交游中產(chǎn)生某種心理的影響,坊間不難尋找到關(guān)于二人不合的傳言。那么,齊白石與陳半丁的交游中是否暗含隱曲呢?為此,筆者將北京畫院珍藏的齊白石手稿中關(guān)于陳半丁的記錄梳理出來,因為他會在日記和詩稿里流露出心里比較隱秘的想法,希望借此尋找出齊白石眼中的陳半丁。
齊白石結(jié)識陳半丁,是在1917年,他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說:“丁巳避鄉(xiāng)亂,竄入京華。舊識知詩者樊樊山,知刻者夏午貽,知畫者郭葆蓀,相晤。璜借法源寺居之,賣畫及篆刻為業(yè)。識陳師曾(衡恪)、姚茫父(華)、陳半丁、羅癭公(惇曧)兄弟(癭公弟敷庵、惇)、汪藹士(吉麟)、蕭龍友(號息園)?!边@是他后來的回憶,從時間上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
圖1 齊白石 庚申日記并雜作 北京畫院藏
圖2 陳半丁、齊子如 黃葵秋蟬 31×30cm 紙本設(shè)色20世紀(jì)50年代
圖3 齊白石、齊子如 海棠螳螂 33×32.5cm 紙本設(shè)色1954年 遼寧博物館藏
齊白石第一次在日記中提到陳半丁是1920年的《庚申日記并雜作》的9月21日,當(dāng)時陳半丁拿著一個手卷請齊白石題跋,因為是題跋,難免有恭維之辭,但也可以看出他對陳半丁的認(rèn)識:
青亭款款未涼秋,點水穿花汝自由。落足細(xì)看飛上去,雞冠不比玉搔頭。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來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惜我不能知也。
陳半丁,山陰人。前四五年相識人也。余為題手卷云:半丁居燕京八年,缶老、師曾外,知者無多人,蓋畫格高耳。余知其名,聞于師曾。一日于書畫助振(賑)會得觀其畫,喜之。少頃見其人,則如舊識。是夜余往談,甚洽。出康對山山水與觀,且自言閱前朝諸巨家之山水,以恒河沙數(shù)之筆墨,僅得匠家板刻而已。后之好事者論王石谷筆下有金剛杵,殊可笑倒吾儕。此卷不同若輩,固購藏之,老萍可為題記否?余以為半丁知音,遂書于卷末。①(圖1)
從這段題記看,齊白石和陳半丁的結(jié)識源于陳師曾,兩人第一次相見便有一見如故的知音之感,齊白石認(rèn)為陳半丁“畫格高”。兩人初識于書畫助賑會,當(dāng)晚便去拜訪,兩人相談“甚洽”。陳半丁拿出自己的收藏請齊白石觀賞,并請其題跋。現(xiàn)在不太清楚齊白石為陳半丁題跋的是哪件作品,很可能是石濤的畫,因為陳半丁收藏過不少石濤的畫,且喜歡用不同的方式去臨石濤的作品。徐改在《高山流水有知音——陳半丁與齊白石二三事》一文中分析了二人一見如故的原因:首先,他們都是從外省來京求發(fā)展的;其次,他們有著約略相同的藝術(shù)觀點、愛好和藝術(shù)追求,對于清代以來的“正統(tǒng)派”繪畫,他們也有著相同或相近的觀點②。這種分析全面展現(xiàn)了齊、陳二人初識的情形。
齊白石在日記中第二次提到陳半丁是在1921年的《辛酉日記》:
(四月)廿六日。吳缶老后人東邁與陳半丁來訪余。午后余往兵部洼半壁街五十六號邱養(yǎng)吾家訪東邁也,見邱家有缶老畫四幅。前代已無人矣。此老之用苦心。來者不能出此老之范圍也。③
可見,齊白石與吳昌碩的后人吳東邁也有交往,并見到他家收藏的吳昌碩作品,而中間的介紹人很可能就是陳半丁。在同一本日記的六月初六,齊白石就帶著三子齊子如和孫子齊移孫到陳半丁家登門拜師:
(六月)初六日,子如、移孫同往陳半丁年處。伊叔侄皆執(zhí)弟子禮于半丁先生。夕陽,偕半丁之大柵欄小飲而散。④
齊白石不僅讓他最喜歡的三子齊子如拜陳半丁為師,還把他的孫子齊移孫送到陳半丁那里學(xué)習(xí),可惜齊移孫當(dāng)年因病夭折。陳半丁也曾讓自己的長子陳光宇拜齊白石為師,只是陳光宇并未成為齊派藝術(shù)的傳人,齊子如卻成為陳半丁非常喜歡的學(xué)生之一。筆者在《齊子如畫集》里找到了一套冊頁,是陳半丁1958年補繪齊子如的草蟲畫稿,他在每一開上都補繪了花卉并題跋。他在第一開題跋云:“半丁、子如生死合作,其子已亡三年,故用是語?!币螨R子如去世于1955年,陳半丁對其早逝極為惋惜。在另一開上,陳半丁題道:“齊良琨畫蟲頗有父風(fēng),惜不永年,深為感痛。丁酉年八月二十八日其父亦歸道山,余和周恩來總理諸位同治喪。燈下補此,不勝吁噓?!薄跋嫣洱R良琨為白石翁第三子,余之得意門弟,不幸早故,留有蟲草,用補成之,以記不忘?!弊詈笠婚_,他還寫了一首詩悼念齊子如:“寒蟬向夕號,驚飚激中夜。感物增人懷,凄然無欣暇。深夜補亡弟子畫蟲,不勝今昔之感。半丁老人?!?(圖2)
表1 齊白石、陳半丁主要活動對比表
圖4 陳半丁 齊白石北京畫院藏
圖12 [清]石濤 半個漢
圖13 陳半丁我亦半個漢
圖9 齊白石 老夫也在皮毛類3.8×3.7×5.8cm 北京畫院藏
圖5 陳半丁 蝴蝶蘭 18.5×51cm 紙本設(shè)色 北京畫院藏
齊子如也經(jīng)常與他的父親合作,齊子如畫工筆草蟲,齊白石畫花卉。與陳半丁補繪的冊頁相比較,齊白石喜用蒼勁老辣的大寫意筆法畫花卉,與工致的草蟲形成鮮明對比,加上蟲與花保持一定的距離,草蟲在畫面中便顯得更為突出(圖3)。相比之下,陳半丁的花卉具有江南人那種秀潤典雅之氣,補繪時不太注意花與蟲的距離,補繪之后,齊子如的工蟲就有一種被花掩沒的感覺。
在齊白石的詩稿中還能找到一些關(guān)于陳半丁的敘述。可見那個時候他們兩人的交往還是很多的,比如《白石詩草》(甲子至丙寅)中有一首:
夢游八達嶺并敘
甲子四月初三日,凌直支、陳半丁邀同日本畫家游八達嶺,余未同往。是夜夢游,覺步履艱難,呻吟自醒。越明日,諸人回京,以圖及題句示余,余次其韻。
兩人間的藝事交往也很多,北京畫院收藏有陳半丁送給齊白石的畫和印。他曾給齊白石刻了一方“齊白石”朱文印(圖4),這是一方很小的印章,基本是學(xué)吳昌碩一路。還有1923年陳半丁送給齊白石的扇面,畫的是蝴蝶蘭,上面題:“癸亥新秋,集寒匏簃。乞白石翁大方家教之。陳年?!?圖5)齊、陳二人在民國時期常在一起合作作畫。北京畫院收藏有陳半丁、王夢白、陳師曾、齊白石合作的《秋趣圖》(圖6),齊白石畫的是旁邊的鵪鶉。另一幅齊、陳二人合作的《壽帶松柏圖》,陳半丁畫松柏紫藤,齊白石畫兩只綬帶鳥(圖7)。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收藏有一套1946年兩人合作的四條屏,都是陳半丁畫主體的花卉并題詩,《茶花》齊白石補雀,《牡丹八哥》齊白石補八哥,《黃月季》齊白石補鵪鶉,《老少年》齊白石補蜂??梢娫缙诘暮献鳟?,畫面主體花卉一般都由陳半丁繪成,齊白石只是補繪鳥蟲,雖是因為陳半丁不擅長此類題材,也可見陳半丁在畫面上的主導(dǎo)作用。
齊、陳二人之間真的如齊白石日記中的記述和兩人合作的繪畫作品一般美好嗎?直到筆者在齊白石的詩稿中無意中讀到一首題畫詩:
題王雪濤畫冊:讀畫無窮獨半丁,見聞多后漸無能。從容教我輸頭著,門下三千多替人。(蘋女士亦半丁門人也。)幾人大步入堂坳,能事青年算雪濤。慚愧老萍年七十,幸能自恥類皮毛。絕后空前釋阿長,一生得力隱清湘。胸中山水甲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與可名家竹影光,青藤不見染徐黃。讀書解得名家字,過耳秋風(fēng)論短長。⑤ (圖8)
每每讀到“見聞多后漸無能”一句總覺得隱含貶意。齊白石這首詩是為王雪濤的畫冊而創(chuàng)作的,寫作的具體時間不知,但此詩收錄在《白石詩草》(甲子并乙丑),可見作于1924年到1925年之間。王雪濤1922年考入北平藝術(shù)??茖W(xué)校西畫系,后轉(zhuǎn)讀國畫系,當(dāng)時陳半丁任教于此,雖然王雪濤受王夢白影響最大,但陳半丁也是王雪濤的老師。1924年王雪濤拜齊白石為師,奉師命改名雪濤。齊、陳二人均為王雪濤的老師,因此,齊白石在詩中會說“幾人大步入堂坳,能事青年算雪濤”,認(rèn)為王雪濤是陳半丁最優(yōu)秀的弟子之一。在一個學(xué)生的畫冊上,對他的老師流露出貶意,似乎于情理不合。于是,筆者找出詩集的原稿,發(fā)現(xiàn)上面有涂改的痕跡。細(xì)觀之,發(fā)現(xiàn)齊白石最初寫的是“讀畫無窮筆有神,半丁行事自無倫”,完全是贊美之辭,但是他后來用墨將這兩句涂掉,在旁邊添了一行小字,改成“讀畫無窮獨半丁,見聞多后漸無能”。可見,他題在王雪濤畫冊上的很可能是帶有贊美的“讀畫無窮筆有神,半丁行事自無倫”,而這很可能只是面上的客套,在自己留存的詩稿上,則改成了含有貶意的“讀畫無窮獨半丁,見聞多后漸無能”。從“半丁行事自無倫”到“見聞多后漸無能”,這其中暗含了齊白石怎樣的心路歷程呢?
再細(xì)讀詩的后面幾句“慚愧老萍年七十,幸能自恥類皮毛”,又讓人聯(lián)想起齊白石與吳昌碩之間一段恩怨。在第二次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上,初出茅廬的齊白石居然比畫壇宗師吳昌碩賣得還好,老先生便隨口說了一句:“北方有人學(xué)我皮毛,竟成大名?!弊尡緛韺遣T心懷崇敬的齊白石很不痛快,后來干脆刻了一方“老夫也在皮毛類”的印章(圖9)。其實“皮毛”一語出自石濤。他在《苦瓜妙諦冊》中一開上題詩道:“書畫名傳品類高,先生高出眾皮毛。老夫也在皮毛類,一笑題成迅彩毫?!边@是石濤送給他的好友石頭先生的一套山水冊頁,現(xiàn)藏于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該冊頁曾經(jīng)民初金城收藏,1926年他曾在封面題有“苦瓜妙諦”四個篆字,并在畫上多次鈐蓋自己的收藏印“吳興金城珍藏”(圖10)。1910年陳半丁曾臨過這套冊頁,很可能是從金城處借觀,字畫全盤照臨,但與原畫相比,陳半丁在墨色和用筆的掌握上還是存在相當(dāng)距離(圖11)。
“絕后空前釋阿長,一生得力隱清湘。胸中山水甲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與可名家竹影光,青藤不見染徐黃。讀書解得名家字,過耳秋風(fēng)論短長?!彼坪踉谛咀约旱乃囆g(shù)主張:師法自然,反對臨摹。再回看“讀畫無窮獨半丁,見聞多后漸無能”是否是對陳半丁傳統(tǒng)觀的暗自反駁呢?
民國時期,由于陳半丁在北京畫壇的盟主地位,他又與眾多社會名流及士人有交往,家境豐裕,雅好收藏。據(jù)致力于陳半丁研究的學(xué)者朱京生介紹,陳半丁在40年代曾編過一個收藏目錄,上面收錄的作品便有一千余件,以明清及陳半丁師友的作品居多,其中也不乏宋元作品。坐擁如此多的書畫藏品,使陳半丁具有良好的臨古條件,難怪齊白石會說“讀畫無窮獨半丁”。陳半丁對石濤情有獨鐘,曾多次臨仿,不僅包括山水,還有人物和花卉。石濤有一方印章“個半漢”(圖12),陳半丁便刻了一方“我亦半個漢”(圖13),足見他對石濤的癡迷。坊間有張大千偽造假石濤騙過陳半丁的軼事,很可能并非捕風(fēng)捉影。
相比之下,齊白石對于收藏的態(tài)度大不相同。筆者曾整理過齊白石的遺物,在他收藏的書畫作品中,幾乎沒有古代書畫收藏,都是同代書畫家或門人弟子的贈畫。這是為什么呢?齊白石早年可能是因為有限的經(jīng)濟條件不足以支持古畫收藏?!豆锩沼洝?903年4月15日的日記云:“巳刻廠肆主者引某大宦家之仆,攜八大山人真本畫冊六頁與賣。欲賣千金,余還其半不可得,意欲去。余鉤其大意為稿,惜哉?!绾笥?jǐn)y大滌子真本中幅來,亦賣千金,不可分少。余欲留之,明日來接,不可。代午貽出金六百數(shù),不可。共前冊頁合出千四百金,不賣。余印眼福印付之,即去?!雹蘅梢娫缒晁蚕胧詹?,但因財力不足只能作罷。當(dāng)然,他也買過一些作品,如《寄園日記》8月12日的日記云:“今日于裱畫店見一聯(lián),無款識。語云:我有仙方煮白石,天留閑客管青春。午后再去裱畫店觀此聯(lián),其字之用筆有法。問之須賣四千錢,以三千錢得之?!贝送獗本┊嬙菏詹赜幸患踉サ摹痘B》畫上有齊白石的題跋云:“予在成都,無可得,買此幅紀(jì)其游歷。”這是筆者找到齊白石為數(shù)極少的購畫記載,而且并非名作,且價格低廉?!陡耆沼洝?月17日的日記云:“得尹和伯畫一幅,以余畫與人交換。計算此幅值三十二元半,余去四尺屏四幅,伊求再補四尺中幅一幅。皆著色者。想多求一幅贈凌植支,不可得?!边B同時代的尹和伯的畫都要以自己的畫與人交換,可見齊白石至少不熱衷于古畫收藏。到了晚年,齊白石賣畫所得及在美術(shù)學(xué)院擔(dān)任教授所獲薪金當(dāng)不少,仍不好收藏,究其原因概因他出身貧寒,養(yǎng)成節(jié)儉的習(xí)慣。據(jù)他的女婿易恕孜回憶:“他晚年雖已富有積蓄,也總是不肯輕易動用。他當(dāng)年賣畫刻印所得的收入,多換成黃金、銀元,埋入地下,口頭還常向別人說他沒錢……”⑦他的女兒齊良憐也回憶道:“父親對于家里任何吃的、用的,都一概愛惜備至,諸如米、面、油、鹽、茶,也都是由他親自經(jīng)管,連同他最心愛的畫和印,都鎖起來?!雹帻R白石的節(jié)儉甚至使他背上“吝嗇”之名。收藏家往往為了一件藏品而一擲千金,這無疑是節(jié)儉的齊白石無法接受的。
圖6 吳鏡汀、王雪濤、陳半丁、汪慎生、齊白石、蕭愻秋趣圖 107×40cm 紙本設(shè)色 北京畫院藏
圖7 陳半丁、齊白石 壽帶松柏圖 170×84.5cm紙本設(shè)色 北京畫院藏
圖8 齊白石 白石詩草(甲子并乙丑) 北京畫院藏
另一方面,不熱衷古畫收藏也與他對傳統(tǒng)的看法和學(xué)習(xí)傳統(tǒng)的方法有關(guān)。齊白石一生見過的古畫應(yīng)該不少,而且有自己的鑒賞標(biāo)準(zhǔn)。比如其《癸卯日記》記載1903年他第一次到北京,常與朋友到廠肆看畫,或到朋友家中觀賞古畫,并作品評。對于名人畫,他“見其筆墨不高平庸無味者作偽觀”,有時也借古畫臨摹。如1903年5月“廿四日,平明使人與筠庵假大滌子畫?!ノ迦铡ER大滌子畫?!彼脑仑ヒ蝗眨俺颗d畫《借山吟館圖》與午貽。既數(shù)百年前有李營邱先生《梅花書屋圖》,又有高房山先生《白云紅樹圖》、徐文長先生《青藤老屋圖》,不可不存數(shù)百年后有齊瀕生先生借山吟館圖之心”。訪曾熙,曾熙“出王麓臺先生中幅見示。余以偽觀”⑨。他常將自己心怡而無力購買的古畫雙鉤保存,并不刻意收藏。如他在一件《魚》(北京畫院藏)畫稿上題云:“丁未夏客廣東省城,有持八大山人畫售者,余留之,約以明日定直(值)。越夜平明,余陰存其稿,原本百金不可得,即以歸之?!北本┊嬙翰赜写罅魁R白石的雙鉤畫稿,包括揚州八怪金農(nóng)、李鱓、李方膺等人的作品,他的老師譚溥及同鄉(xiāng)前輩尹和伯的梅花,甚至還有宋代王居正的《紡車圖》。更多的時候,他僅吸取自認(rèn)為有用的東西。其《庚申日記》云:“趙無悶嘗畫瓜藤,余欲學(xué)之,過于任筆胡涂。世間萬事皆非,獨老萍作畫何必拘拘依樣也。畫有欲仿者,目之未見之物不仿前人不得形似,目之見過之物而欲學(xué)前人者,無乃大蠢耳。”他反對死臨摹,常說“山外樓臺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諸巨手,平鋪細(xì)抹死功夫”,“胸中山水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⑩。因此,他不熱衷于收藏古畫并時時臨仿。他的收藏印極罕見,筆者僅見兩方:其一是鈐在其師王湘綺的四條屏?xí)?北京畫院藏)上的“老蘋曾見”白文印,其二是刻于1938年的“齊白石藏”(北京畫院藏),邊款云:“予見古名人字畫,絕無真者,故‘三百石印’之內(nèi)無‘畫藏’二字。今因得黃癭瓢《采花圖》,佩極!始刊此石。戊寅五日,時居故都。白石并記。”亦可見他對古畫收藏的態(tài)度。因此,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將齊白石的“收藏”稱為“收存”更為妥帖。
圖10 [清]石濤 苦瓜妙諦冊(12開選三) 47.5×31.5cm×3 紙本設(shè)色 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11 陳半丁 臨石濤山水(12開選三) 47.5×32cm×3 紙本設(shè)色
圖14 齊白石與捷克畫家齊蒂爾合影
圖15 齊蒂爾與齊白石、陳半丁、蕭謙中等人合影
中國畫發(fā)展到明末已高度成熟,所形成的強大傳統(tǒng)和程序甚至可能束縛畫家的創(chuàng)新,有條件真正打進傳統(tǒng),又能真正打出來,并有所創(chuàng)新的畫家真可謂鳳毛麟角。齊白石對個別自己欣賞的古畫勾臨而不收藏的習(xí)慣,實際上是他有選擇地吸取了傳統(tǒng)中的優(yōu)點,從而避免了對古代經(jīng)典的沉迷,反而有利于他的創(chuàng)造。
前不久,微信里流傳一篇文章《董壽平談齊白石、李可染的局限與害人之處》,文中談道:
當(dāng)年,故宮開放以后,就請他(筆者按:齊白石)參觀。那是在二十年代。他不去看,于是別人就問他什么意思。他說,看了這些,擾亂了我的思想。齊白石本身,他就是自己闖的,這個也是很偉大……我們應(yīng)該承認(rèn),對于民族藝術(shù)的傳統(tǒng),優(yōu)越的傳統(tǒng),不要去認(rèn)識這一點,怕干擾他的創(chuàng)作。這個對齊白石來說是可以的,而對于其他的人,沒有白石的獨立創(chuàng)作的人,傳統(tǒng)的不看,就是盲人騎瞎馬。
陳半丁就是董壽平說的“其他人”,他們和齊白石持有不同的藝術(shù)觀。陳半丁有很好的臨古條件,因此強調(diào)傳統(tǒng),他學(xué)吳昌碩足以亂真,山水常有臨古之作,雖然反對“四王”,但醉心于石濤、八大,較少有自己的個人面目。作為“中國畫學(xué)研究會”副社長,在“精研古法”上當(dāng)是下了極大的功夫。齊白石沒有陳半丁那樣好的臨古條件,強調(diào)獨創(chuàng),對于傳統(tǒng)不沉迷,只在傳統(tǒng)中吸取對自己有用的東西,反而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個人風(fēng)格。同樣是學(xué)石濤,齊白石學(xué)的是精神,陳半丁卻在學(xué)筆墨。而且齊白石經(jīng)過“五出五歸”,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在旅途中他常作寫生,他著名的《借山圖卷》便是整理旅行中的畫稿創(chuàng)作而成,因此,他的山水畫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面貌,具有強烈而新鮮的生活感受,構(gòu)圖簡潔、精煉,對現(xiàn)實山水景象做出高度的概括處理。齊白石在鄉(xiāng)間生活了半個世紀(jì),他花鳥畫所畫對象都是自己熟悉的鄉(xiāng)間風(fēng)物,是建立在個人的經(jīng)驗基礎(chǔ)之上,他的藝術(shù)多了很多鮮活而生動的東西。陳半丁強調(diào)傳統(tǒng),因此他的花鳥畫基本局限于傳統(tǒng)的文人題材,在藝術(shù)語言上也沒有太多創(chuàng)造。相反,齊白石以其豐富鮮活的生活經(jīng)驗開創(chuàng)了眾多的新題材,成為中國畫史上創(chuàng)作題材最多的畫家。這或許就是齊白石“見聞多后漸無能”的深意。
1931年4月,捷克畫家齊蒂爾在北京收集京派畫家作品,以便在歐洲組織展覽,這次最大的收獲便是從齊白石的如夫人胡寶珠處買到一套12開的冊頁,并赴畫室拜訪了畫家本人觀看其作畫。兩人拍了一張合影(圖14),俯身作畫的齊白石充滿著自信與從容。次日,齊蒂爾與齊白石、陳半丁和蕭謙中共同舉辦大型晚宴,在一陣觥籌交錯之后,賓主再次拍下了一張合影(圖15),年紀(jì)最長的齊白石坐在中間,眾人簇?fù)碓谒闹?。但你似乎很難尋找到齊白石的身影,因為他已經(jīng)被陳半丁和齊蒂爾的夫人妮娜擠成了相片,只能在人縫中艱難地露出自己的臉龐,但他的眼里無疑具有堅毅的光芒。這或許就是齊白石與陳半丁在20世紀(jì)30年代北平畫壇真實的寫照。
注釋:
①《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下,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248頁。
②徐改《高山流水有知音——陳半丁與齊白石二三事》,《中國書畫》2015年第6期,第38-39頁。
③《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日記)下,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276頁。
④同上。
⑤《人生若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詩稿(下),第277-278頁。
⑥齊白石《癸卯日記》,北京畫院藏本。
⑦易恕孜《白石老人生平略記》,《白石老人自述》,臺灣傳記文學(xué)雜志社,1963年,第159頁。
⑧齊良憐《我的父親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第163頁。
⑨齊白石《癸卯日記》,北京畫院藏本。
⑩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山東畫報社,2002年,第168-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