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若瀾
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蘇東坡,一個不盡相同的蘇東坡。
才 氣
在文人心中,蘇東坡是一位其文汪洋恣肆、其詩清新豪健、其詞如天風海雨般的大文豪;在藝術(shù)人心中,他是一位“自出新意,不踐古人”的杰出書畫家;在“吃貨”們心中,他是一位集品、賞、鑒、創(chuàng)、導于一身的美食家;在“驢友”們心中,他儼然又是一位翩然山水、逍遙泉石的方外之士。真所謂,“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p>
誠然,蘇東坡是千古一遇的奇才!在生前,他是繼歐陽修之后當之無愧的北宋文壇領(lǐng)袖;在身后,他是一代又一代人心中永不過氣的偶像。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這些優(yōu)美的詩句,是蘇東坡留給小學時代的我的深刻印記?!斑@次第”,東坡在我心中,“怎一個‘才字了得”!
狂 氣
這位曠世奇才,從少年時起,就因“才氣”外露而“狂氣”十足。一日,他大約是又讀完了一本好書,于是乎心血來潮,揮毫潑墨,在家門兩側(cè)寫下一副對聯(lián):“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雖然此后一位手持古書的老者登門“請教”,使得少年才子羞愧之余,在上下聯(lián)前分別補上“發(fā)憤”、“立志”,但不可否認,那份遍識盡讀的“狂氣”在蘇軾身上揮之不去。
這也難怪,剛過弱冠之年即進士及第、名動京師,被京試主考、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稱贊并預見為“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換誰誰都會“豪氣干云”、“牛氣沖天”,因此一直到密州任上,雖是不容于新黨而自請離京,且年近不惑,蘇軾卻依然“狂態(tài)”畢露(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狂勁”十足(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狂氣”勃發(fā)(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未老言老,老當益壯,雖老猶狂,這,是蘇東坡留給初中時代的我最鮮明的印象!
暮 氣
這份“狂氣”,在公元1079年那個秋冬,戛然而止。
那年初秋,北宋出了一件轟動一時并影響深遠的“烏臺詩案”。必須看到,“烏臺詩案”的發(fā)生是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的。1079年,由王安石發(fā)動的“熙寧變法”雖告失利,但由宋神宗親自主持的“元豐改制”正在推行。為了建立起更利于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quán)制,達成富國強兵的政治目標,素有雄心大志的神宗采取強硬的手段推行新政,嚴懲反對派?!安鸥呷擞剩^潔世同嫌”,此時,“一肚皮不入時宜”的蘇軾由徐州調(diào)任湖州,作《湖州謝上表》,結(jié)尾夾帶的幾句牢騷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立即成為御史臺新人攻擊的極好把柄。這群新進之徒、巧進之士,極盡陷害之能事,四處搜羅蘇軾詩作(包括寄贈他人的詩詞),潛心鉆研,無限上綱,曲解附會,冠以“譏諷新政”、“訕謗朝廷”、“包藏禍心”等罪名,必欲置蘇軾于死地而后快。
這一年12月29日,死里逃生的蘇軾從御史蘭臺牢獄蹣跚而出。次年正月初一,他拖家?guī)Э冢旓L冒雪,踏上了前往黃州的漫漫征途。一百三十多天的牢獄之災,對蘇軾身心上的打擊極其沉重;貶官黃州團練副使,職位低微,以至于一家人居無定所、食不果腹,這帶給蘇軾心理上的落差也相當巨大。于是,在這樣一個“精神煉獄期”的頭年中秋,他寫下了一曲《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詞句中,曾經(jīng)的“少年狂氣”,已完全被幻滅、感傷、痛苦、悲憤、落寞、凄涼的情緒以及對胞弟蘇轍的思念所代替,乍讀之下,讓人難以相信,作為豪放派開山鼻祖的蘇軾,竟然也寫過如許悲情婉約的詞作!
走進高中,第一次讀到這樣的詞作,彼時的蘇東坡在我心中竟然只剩下兩個字:暮氣。
地 氣
初至黃州,蘇軾一家寓居定慧院。為幫補生計,他在公務之余,帶領(lǐng)家人開墾城東的一塊坡地,勤力稼穡,“東坡居士”的別號便由此而來。但深究起來,這僅僅是一個巧合。實際上,蘇軾平生最仰慕的人是前朝大詩人白居易。這一方面是因為樂天的詩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兩人的遭遇和性情相近。樂天因上表主張嚴緝刺殺丞相武元衡的兇手,被認為是“越職言事”,又因其母是看花而墜井去世,而其著有“賞花”及“新井”詩,被誹謗為“有害名教”,最終被趕出京城,貶為江州司馬。三年后升忠州刺史。忠州城東有片坡地,閑暇之余,樂天常至此栽花種樹,并寫下了大量借景抒情的詩作,其中多有“東坡”二字?!岸ㄋ葡闵嚼暇邮?,世緣終淺道緣深”,蘇軾自號“東坡居士”,“其意蓋專慕樂天而然”。
假若在黃州,蘇軾就一直沉淪于幻滅與感傷之中,那么從某種意義上講,世間就只有“蘇軾”,并無“東坡”。在黃州任上,滅蝗蟲、抗洪水、救孤兒,能力所及之事,他從不錯過;他,活出了盎然生趣──閑暇之時,走到田間、湖畔、山野、集市,他同農(nóng)民、漁父、樵夫、商販們談天說笑,“把酒話桑麻”。
蘇轍的《武昌九曲亭記》,真實而生動地記敘了東坡在黃州(齊安)期間,常常南渡至鄂州(武昌)西山,親近自然、結(jié)交布衣、樂而忘返的閑適生活。
人 氣
在這世上,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可以逆生長的,當枯樹發(fā)芽、石頭花開、一張紙頁成為傳奇,人們就會從那張古老的紙上,嗅出舊年的芬芳。
這個暑期,當央視大型人文歷史紀錄片《蘇東坡》最后一集在這樣的畫外音中落下帷幕,我眼前的鏡片倏地模糊了……
無疑,蘇東坡是極具人氣的,無論在生前還是身后,無論是在中國還是世界,無論在君臣還是在平民,無論是在親友甚至是政敵那里。
“東坡處處筑蘇堤”,因追慕白樂天筑堤杭州西湖,蘇東坡一生筑過三條長堤。1089年,蘇東坡知杭州,目睹西湖淤塞嚴重、水近干涸、雜草橫生,嚴重影響杭州人民的生產(chǎn)與生活,第二年他親自率眾疏浚西湖,動用民工二十余萬。他把挖出的淤泥集中起來,筑成一條縱貫西湖的長堤,后人稱作“蘇公堤”,簡稱“蘇堤”。兩年后他被貶潁州,對潁州西湖也進行了疏浚,并筑堤。1094年,年近花甲的東坡被貶惠州,他把皇帝賞賜的黃金拿出來,捐助疏浚西湖,同樣修了一條長堤。為此,“父老喜云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村西雞”。
1097年,年已六十二歲的蘇東坡被貶到了更為遙遠荒僻的海南島儋州?!拔冶举俣希纳魇裰荨?,祖籍明明在四川眉山的他,偏偏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他在這里辦學堂,介學風,以致許多人不遠千里,橫渡海峽,追至儋州,跟隨他學習。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帽……凡此種種,在儋州流傳至今,據(jù)說,連語言都有一種“東坡話”。
回到東坡一生的轉(zhuǎn)折點“烏臺詩案”。在他身陷囹圄的一百多個日子里,一場聲勢浩大的救援活動也在朝野同時展開。不但與蘇軾政見相同的許多元老紛紛上書,就連一些政見相左的變法派有識之士也力諫神宗。宰相吳充直言:“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已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連身患重病的曹太后也出面干預:“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曰:‘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而殺之可乎?”更令人感喟的是,同屬于蘇軾口中的“新進”章惇,也積極參與了對蘇軾的營救,以至于不惜與宰相王珪翻臉。而成千上萬遠在湖州、杭州的老百姓,更是日日夜夜焚香念佛,為蘇軾祈禱平安。
由此看來,人氣,源于才氣、靈氣、骨氣、正氣、接地氣和浩然之氣!
心 氣
物隨心轉(zhuǎn),境由心造。再讀東坡,我漸漸體味到:在這個世界上,純粹的客觀事物是沒有的,一切的景、物、人、事,無不打上觀察者主觀感受的深深烙印。因此,一個心氣甚高的人,如嵇康,如陶潛,如樂天,如希文,如東坡,往往能夠做到“非義之富貴,遠之如垢污;不幸而賤貧,甘之如飴蜜”。
我想,一千年以后的今天,一千年以后今天正在追夢路上的青年學子,設(shè)若也能擁有這份“心氣”,就一定能夠遠離誘惑、摒除干擾、消除浮躁,真正沉下心來,腳踏實地,把握當下;即便是遭遇挫折、身處逆境,也一定能夠隨緣自適、安之若素、笑納一切、無往不快。
不是嗎?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昌實驗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