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妮
摘 要:李佩甫在“平原三部曲”中著力塑造了理想型的女性形象、誘惑者的形象、符號化的女性形象和作為工具存在的女性形象,她們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的女性觀。這些女性形象都缺乏獨立的自我,淪為男性的附庸,成為男性眼中的“他者”。她們是男性作家所代表的社會主流話語所蘊含的男權(quán)中心意識的文學呈現(xiàn),體現(xiàn)了男性作家對女性的想象和價值判斷,因而并非真實的女性形象。
關(guān)鍵詞:“平原三部曲” 女性形象 男性中心意識
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由《羊的門》《城的燈》《生命冊》三部小說組成?!捌皆壳彼茉炝吮姸嗌钤谠ブ衅皆呐孕蜗蟆K齻兪悄行宰骷宜淼纳鐣髁髟捳Z所蘊含的男權(quán)中心意識的文學呈現(xiàn),體現(xiàn)了男性作家對女性的想象和價值判斷,因而并非真實的女性形象。從總體上看,“平原三部曲”中的女性書寫并沒有擺脫傳統(tǒng)男權(quán)意識的束縛。本文旨在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分析“平原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并對其形成原因進行探討。
一、女性形象的主要類型
男性形象是“平原三部曲”中的主角,他們常常是作品中的統(tǒng)治者,集智慧和能力于一體。如《羊的門》中在官場上呼風喚雨的呼國慶、呼天成;《城的燈》中的在軍隊里苦心經(jīng)營的農(nóng)村人馮家昌;《生命冊》中在生意場上使出渾身解數(shù)的吳志鵬、駱國棟。與男性形象相比,“平原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常常處于被動和被閹割的地位。她們?nèi)笔宰晕抑黧w意識,淪為男性的附庸。她們印證了西蒙·波伏娃一句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是生成的?!雹龠@些女性形象可以分為以下幾類形象。
首先是理想型的女性形象,代表人物有《城的燈》中的劉漢香、《生命冊》中的衛(wèi)麗麗。她們不但外表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觀,行為舉止也符合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冻堑臒簟分械膭h香不僅長得美,還是村支書的女兒,她愛上了同村的窮小子馮家昌。劉漢香在馮家昌當兵期間照顧他的父親和四個弟弟。當她知道馮家昌娶了城市的女人后并沒有大哭大鬧,而是繼續(xù)幫他家修建新房,帶領(lǐng)全村人走上脫貧致富的道路。她一生未嫁,即使被拋棄,也對馮家昌忠貞不貳?!渡鼉浴分械男l(wèi)麗麗深愛著駱駝,盡管駱駝身體殘疾、離過婚,為此她不惜與家人決裂,辭去公職去北京照顧駱駝。當她知道駱駝還有別的女人后,她不哭不鬧,仍然在駱駝身后為他打理大小事務(wù)。她們的行為堪稱賢妻良母的典范,是作者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李佩甫在字里行間從不掩飾對這一類女性形象的夸贊:“衛(wèi)麗麗真是個好女人。我要說,像衛(wèi)麗麗這樣的女子是很難遇的。”②“縱然這個時候,有著身孕的衛(wèi)麗麗仍然沒有忘記要幫襯駱駝……是她替駱駝給我訂購了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一個好女人的善意?!雹蹌h香和衛(wèi)麗麗的共同點在于,她們都在男人背后默默付出不求回報,即使男人另覓新歡也毫無怨言,依舊對男人忠貞不貳。在作家看來,這些都是她們成為好女人的原因所在。
如果理想型女性形象是李佩甫眼中的天使,那么小說中另一群充滿誘惑力的女性形象則被塑造為妖婦?!堆虻拈T》中的謝麗娟、秀丫,《生命冊》中的梅村,都是典型的誘惑者形象,她們被塑造為主動給男人投懷送抱的誘惑者。謝麗娟下鄉(xiāng)考察干部認識了呼國慶,暗中幫忙讓他當上了縣長。等到呼國慶去單位主動約她吃飯時她卻欲擒故縱,對他十分冷淡。等他去她家時,她又極盡魅惑之能事,一連換八套衣服一一展示給呼國慶看,呼國慶終于在她的誘惑和挑逗中淪陷了;秀丫一次次在呼天成面前脫光了衣服,求他把她撕撕吃了吧,呼天成只是抽煙、看報紙、練功來滿足自己變態(tài)的欲望;梅村主動推開了吳志鵬宿舍的門,撲進他的懷里說“讓我暖暖你”,后來她又遇到了畫家雁九天,為藝術(shù)獻身甘當他的裸體模特,主動向畫家提出“你要了我吧”。在李佩甫眼中,女性對愛情的主動追求讓她們淪為誘惑者。然而現(xiàn)實是,“男人一面把女人在文本中變成可供欣賞的藝術(shù)對象,女人一面在現(xiàn)實中把自己修飾成藝術(shù)品吸引男人”④,男性的誘導和女性的自我規(guī)訓使得女性無法擺脫對男性的依靠,從而導致了自我的喪失。
除了這些主動誘惑男性的女性形象外,漂亮女性的存在本身對于男性來說同樣是誘惑者,這從小說中男性對女性第一印象的描寫中便可見一斑。在作家筆下,女性變成男性欣賞的對象,帶有明顯的玩弄意味?!冻堑臒簟分械鸟T家昌看到劉漢香覺得她“長著長著,一下子燦爛了”,活脫脫一個“大白桃”;《羊的門》中呼天成把秀丫看成一棵叫人發(fā)瘋的“白菜”,呼國慶視謝麗娟為鮮艷無比的“紅色小櫻桃”;《生命冊》中的吳志鵬第一次見到梅村,覺得她的笑容像“密制三刀”,看到她精致的五官不禁感嘆“櫻桃熟了,真好”;吳志鵬在城市偶遇了出落成大姑娘的葦香,他感覺她就像一個熟透了的鮮艷無比的桃子。這里,作家用“桃子”“白菜”“櫻桃”這些極具象征意味的詞語來形容女性的美,帶有明顯的性誘惑意味,這些長相漂亮的女性往往成為男性眼中情欲的對象。
其三是缺少自我的符號化女性形象?,F(xiàn)代符號學思想源自于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他把概念和音響形象的結(jié)合定義為符號,認為符號具有任意性。他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指出:“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或者,因為我們所說的符號是指能指和所指相連接所產(chǎn)生的整體,我們可以更簡單地說:語言符號是任意的?!雹菽行宰骷宜淼纳鐣髁髟捳Z限定了女性身上的符號標識,女性(能指)與社會所限定的女性角色如妻子、母親(所指)之間其實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在女性主義者看來,“廣義的女性除了母性和妻性之外,還應該有更根本的支撐:非妻非母的純粹女性,即作為人的獨立自我”⑥,因而只有妻性和母性的女性實際上只是符號化的女性形象。
《生命冊》中的蟲嫂就是這類“符號化”女性的代表。她一生為了別人而活,為了丈夫,為了孩子,唯獨沒有想到自己。她外表丑陋不堪,吳志鵬對她的印象是“袖珍”“小短腿”“個小屁股大”。除此之外,她的身份也不甚光彩,因為她還是村里有名的小偷。她不僅偷東西肆無忌憚,還成了一個賣“棗山子”(暗指乳房)的女人。蟲嫂為了一家的生計奔波勞碌,承受了各種屈辱,最終讓三個孩子考上大學離開了農(nóng)村。這里,作家看似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非常光輝的母親形象,但這一形象背后卻蘊含著男性對女性的價值判斷,即女性的價值在于她所扮演的妻子和母親的角色,而不在于女性的自我存在。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常常壓抑著女性自我,使她們成為無足輕重的“他者”。另有一些女性形象只是作為妻子這個單一的“所指”而存在,如《羊的門》中呼國棟的妻子吳廣文、呼天成的妻子,以及《生命冊》中吳志鵬和駱駝的妻子甚至連姓名都沒有,只是男性眼中空洞的概念和符號。endprint
其四,作為男人的工具而存在的女性。這類女性形象不但失去了女性的獨立自我,還作為一種具有使用價值的工具被男性利用和交換。在男權(quán)社會里,“女人作為一種商品,在傳統(tǒng)上被男性中心社會視為一種使用價值功能,并以一種交換價值流通在男性聯(lián)盟之間”⑦。對于男性來說,女性沒有獨立的人格和尊嚴,只是具有使用價值的工具。比如很多女性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她們只是男性的妻子,如《羊的門》中的三妮、秀丫、八哥,以及王華欣的妻子;《城的燈》中的李冬冬,《生命冊》中的夏小羽、小喬都是這一類形象的典型代表。
這些女性都是男性為了完成自己的利益而被利用的工具。《羊的門》中的三妮長得又矮又丑又黑,嘴上還有個“豁兒”,是村人嘲笑和欺侮的對象。在建新村接磚時,她的手指被砸斷,呼天成將她樹立為眾人學習的榜樣。勞動中負傷使她變得光榮并受人敬仰,實際上她不過是呼天成為建新村樹立自己權(quán)威的工具。八哥因有舌頭上的絕技被蔡先生發(fā)現(xiàn)并就此發(fā)明了一道菜叫“女兒涎”,她是蔡先生送給王華欣的“重禮”。王華欣的妻子利用職位之便獲取嬰兒胎盤經(jīng)過復雜的工序制成藥丸,用來討好王華欣的上司,保丈夫官運亨通。《城的燈》中的李冬冬終究不過是馮家昌奮斗道路上的一枚棋子,因為她父親位高權(quán)重,娶了她馮家昌就能步步高升?!渡鼉浴分械南男∮鹗且晃荒贻p貌美的主持人,通過采訪省長范家福接近他并淪為他的情婦。這一切都是駱國棟為了讓“厚樸堂”成功上市設(shè)計的圈套,夏小羽不過是打通人脈的工具。這些女性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尊嚴,成為男權(quán)社會中利益交換的工具。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平原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幾乎都是處于從屬的、被動的位置,她們?nèi)狈Κ毩⒆晕?,依附男人或被男人所利用。那么,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何在?
二、女性何以成為“他者”
首先,是歷史文化因素。李佩甫“平原三部曲”中所塑造的是生活在豫中平原的女性群像。豫中平原主要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儒家文化在漢代開始逐漸成為統(tǒng)治階級鞏固君權(quán)的思想工具。在儒家文化中,君權(quán)被抬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父權(quán)得到了法律的認可并逐漸強化,男性在家庭和社會中占有比女性更高的地位。到了中唐時期,河南人韓愈復興儒學,力排逐漸興起的佛道文化,揭露佛教道教盛行導致的社會危害,同時提出“道統(tǒng)說”,鞏固儒家文化毋庸置疑的統(tǒng)治地位。兩宋時期,儒學大師“二程”兄弟長期居住河南洛陽傳播儒家文化,在傳統(tǒng)儒學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理學思想,要求人們恪守天理、安于天命。女性在這種文化氛圍下逐漸接受了男尊女卑的社會現(xiàn)實,從內(nèi)心逐漸認可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在“平原三部曲”中的農(nóng)村,這種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的兩性模式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羊的門》中吳廣文離婚,父母覺得羞辱萬分,其原因是因為沒有生男孩;《城的燈》中劉漢香為馮家昌一家操勞,即使他已經(jīng)在城里結(jié)婚依舊堅韌忠貞,照顧她的家人;《生命冊》中,坤生哥的一對龍鳳胎的孩子生病了,他放棄救女嬰,求人救救男嬰;蟲嫂培養(yǎng)出三個大學生,母以子貴……這些行為無不反映了父權(quán)制社會中,夫權(quán)和父權(quán)對女性形成的壓迫,女性在家庭中依附于男性,任由男性擺布。
其次,是源于男性作者的男權(quán)意識?!澳袡?quán)”一詞始于女性主義文學家和批評家們對女性所處的社會狀況的關(guān)注。女性主義者注意到,女性的性別角色在社會地位上和男性有著極大的差別,她們常常處于從屬或者被支配的地位。男權(quán)意識簡言之就是在性別認知上認為男性優(yōu)越于女性。在三部曲中,作家經(jīng)常無意識地暴露自己的男權(quán)意識,作家借呼天成之口一再宣稱中原大地是“活男人”的。作品中不論哪一類女性形象都處于從屬和支配地位,理想型的女性形象自覺地把男性的需要內(nèi)化為女性自身的價值取向,按照男權(quán)社會為他們設(shè)立的標準規(guī)范自己的日常行為,男權(quán)意識不僅存在于男性作家身上,同時女性也在日常生活中主動向這種社會規(guī)范靠攏。
《生命冊》中的蟲嫂就是主動向這種社會規(guī)范靠攏的典型。首先,作家在外貌描寫上突出她的羅圈腿、袖珍等生理缺陷,她是作為平原上的笑料存在的。在男性眼中,女性的外貌是衡量女性價值的重要標準。蟲嫂算不上漂亮,身高也低人一等,作家對蟲嫂的鄙視與嘲笑表現(xiàn)出作者的男權(quán)價值觀念。其次,性格上強調(diào)她精明和厚臉皮,她從一個小偷變成了一個出賣身體的女人。對蟲嫂的嘲笑和譴責源于她的行為違背了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道德規(guī)范要求,他們希望所有的女人都像理想型女性那樣溫柔賢惠、善良忠貞。最后,在角色定位上著重突出她的妻性和母性而忽視女性自身的存在。比如,她賣血滿足臨死的丈夫吃酒和肉煎包的心愿,靠著自己收垃圾培養(yǎng)出三個大學生。她一生為了丈夫和三個孩子而活,唯獨沒有為自己著想。另有一點值得注意,在小說中豫中平原的鄉(xiāng)村男人偷女人被就視為偷屋,女性被關(guān)注更多的是“空間”,而不是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女性之所以在作品中成為“他者”,與男性作家無意識的男性中心意識有密切的關(guān)系。
其三,是作家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的影響?!岸獙αⅰ笔钦Z言學家索緒爾提出的語言學理論,其后格雷馬斯在語義和敘事結(jié)構(gòu)上對其進行了闡釋,他認為在所有的意義結(jié)構(gòu)中都存在基本的對立關(guān)系?!捌皆壳钡哪J交旧隙际浅鞘泻袜l(xiāng)村的“兩地書”,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李佩甫的情感傾向十分明顯。他對鄉(xiāng)土農(nóng)村懷有深厚的感情,對城市則缺乏善意和包容。他坦露自己寫作時的心態(tài):“我20世紀80年代認為金錢是萬惡之源,專門寫了一篇《金》,到21世紀,就是寫三部曲之前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貧窮才是萬惡之源,尤其是精神上的貧窮,貧窮對人的傷害超過了金錢對人的腐蝕。”⑧農(nóng)村和城市之間巨大的經(jīng)濟差異,使得他對筆下的農(nóng)村婦女多了一層善意和包容。與李佩甫塑造的鄉(xiāng)村女性相比,他的作品中不討人喜歡的女性主要是城市女性形象,她們大都是以誘惑者的形象存在,如李冬冬、謝麗娟、梅村、小喬、夏小羽等。從人物命運來看,謝麗娟、夏小羽、小喬三位女性不僅沒有得到她們理想中的愛情,反而身陷囹圄。由此可見,在人物塑造上,李佩甫的情感是傾向鄉(xiāng)村而疏遠城市的。盡管作家筆下的鄉(xiāng)村女性形象也有不真實之處,但在人物命運結(jié)局的安排上,作者的情感傾向明顯偏向鄉(xiāng)村女性形象。
總的來說,“平原三部曲”中的女性是一群缺失獨立自我意識的女性,她們依附于男性,按照男性的意愿生活,成為男性眼中的“他者”?!八摺毙纬傻脑蚴嵌喾矫娴模菏紫仁且驗樵ブ衅皆呐蚤L期受男權(quán)文化和儒家文化的誘導和規(guī)范;其次是作家無意識中男性中心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捌皆壳苯沂玖诉@樣一個客觀存在的社會事實:在當代社會中,盡管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升,但男性作家及其代表的男性中心思想依然有廣闊的市場,這也正是我們在閱讀“平原三部曲”時應該深入思考的問題。
{1}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頁。
{2}{3} 李佩甫:《生命冊》,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39頁,第240頁。
{3} 康正果:《女權(quán)主義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6頁。
⑤ 〔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wù)印書館1994年版,第102頁。
⑥ 宋曉萍:《女性寫作和欲望的場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頁。
⑦ 林幸謙:《閱讀張愛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8頁。
⑧ 申霞艷;《鄉(xiāng)土中國權(quán)力及其結(jié)構(gòu)變遷——〈生命冊〉與〈羊的門〉對照閱讀》,《揚子江評論》2013年第2期。
參考文獻:
[1] 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 康正果.女權(quán)主義與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3] 劉慧英,走出男權(quán)傳統(tǒng)的藩籬[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