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父親再幸運,也總有遺憾的時候,畢竟孩子和父親在相處中都需要學習,他學習成長為一個成熟的人,我學習當一個合格的父親。
我孩子的眼睛會說話,心里想什么眼神會透露出來,多少次父子爭辯,他輸給我了,滿心不服,那惡狠狠的眼神,真有吃了我的意思。不過,這樣的神情從來沒有成為我“心腹之患”,為什么?容后文細說。
讓我至今難以忘懷的是另一副眼神,深深的失望,還帶有一絲哀怨。
我第一次長時間離開孩子是在1994年,他7歲多,似懂未懂的年齡,留給我的那句話,至今讓我想起來就溫馨有如昨日:“爸爸出國了,我痛,不是外面痛,是里面痛。”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我訪學回來,他媽媽帶著孩子一起來機場接我,歡歡喜喜回到家里。晚上一起去看望爺爺奶奶。吃飯時,大人們聊得起勁,孩子鉆到桌子下,同奶奶養(yǎng)的小貓玩得起勁,在大人腳邊鉆來鉆去。因為孩子屬于過敏體質(zhì),自小多病,我既擔心桌底下的地面上有灰塵,更怕小貓身上有螨蟲,就一遍遍叫孩子起來。他玩興正濃,哪里肯聽。我一時火起,厲聲責罵。孩子終于鉆出桌底,兩眼看著我,滿臉委屈,還掛上了眼淚,那眼神讓我至今難忘。
我一剎那明白傷了孩子了,雖有內(nèi)疚,還強自矜持。更要命的是,當時根本沒有往深里想,只是覺得孩子挨罵不高興了。隨著以后做父親的水平逐漸提高,才開始體會到孩子的委屈到底源自哪里。
因為我出門時,孩子尚在夢鄉(xiāng),等媽媽回到家,知道爸爸已坐飛機離開了,要那么長時間 —— 一年,所以才有那句話讓我唏噓不已的話。濃烈的情感藏在孩子內(nèi)心將近一年,終于又見到爸爸,自然喜不自禁,稍稍“放肆”些也正常得很??蓛H僅過了幾個小時,“爸爸”公事公辦的嚴厲態(tài)度就一起“回來了”。親情的享受轉(zhuǎn)瞬即逝,多時的想念尚未完全平伏,一切卻已恢復(fù)“正常”。“思念爸爸”,就是這么一回事?孩子的失望和哀怨都在問我一個問題:“至于嗎?”
我無言以對。
更讓我刻骨銘心的還不是這副眼神,而是一個側(cè)影。
孩子稍大些,喜歡圍棋,我挺高興的,給他買了書,孩子很小就認字,看書沒有問題,經(jīng)常捧著書本獨自鉆研,我也從來不反對。我只反對他上廁所時鉆研,一坐半小時,不叫不肯出來。屢次三番之后,我脾氣又犯了。一次因為他在里面時間實在太長,我沖進去,奪過書來,當著他的面,撕了。
孩子起身后,沒有同我爭辯,只是蹲在地上,邊哭邊將書頁一張一張地撿起來,試圖重新拼完整??粗⒆尤跣《鵁o助的模樣,我突然從未有過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殘忍”,而且“無恥”。
雖然像許多家長一樣,我可以自我辯解這是“為孩子好”,但我不能,再好的動機也沒必要采取如此傷害孩子的方式,不過就是脾氣失控罷了,何必自欺欺人?再說,我之所以能撕了他心愛的書,不就是因為孩子還小,力氣沒我大,我撕得了他的書,他卻奈何我不得?多少“為孩子好”不過以大欺小而已,再以“動機良好”為自己辯護豈非“殘忍且無恥”?
這次傷害真的很深,孩子雖然把書拼湊完整了,但他對圍棋的興趣已經(jīng)沒有了,那本書以后基本上也沒有再看過。而我從此眼前經(jīng)常會再現(xiàn)他蹲在地上邊哭邊撿書頁的情景,想起來便歉疚、酸楚不已。
多年后,我一再同孩子提起這件事,試圖得到他的原諒,他卻已毫無記憶,“這么件小事,不值得再提”。我暗自慶幸孩子遭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不治而愈,又為我這“幸運的父親”加了一分,同時,又不無沮喪地發(fā)現(xiàn),他雖不在乎,我卻永遠做不到不在乎。傷害孩子,最后更深地傷害了自己,他的傷口已經(jīng)痊愈,我的傷口永遠敞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