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安 陳湘豫
朱自清的散文歷來膾炙人口,是現(xiàn)代白話文的經(jīng)典,也是建構現(xiàn)代漢語語法的范本。《荷塘月色》發(fā)表不久,即被收入語文教材,之后不受時代變遷的影響,一直沿襲至今。一代又一代的國人,在那片宛若輕紗籠罩的夢幻般的荷香月色中,感受作者淡淡的憂愁與喜悅,領略祖國語言文字之美?!逗商猎律酚迷~講究,比喻傳神,通感奇特,疊音和諧,成為白話美文的代名詞,讓人贊不絕口。從修辭角度解析其語言藝術的文章難計其數(shù),然而,《荷塘月色》的另一突出特點——“的”字頻密——卻少人有提及。
一、“的”字頻率統(tǒng)計
“的”是漢語第一高頻字,頻率3.59%。據(jù)計算機統(tǒng)計,《荷塘月色》僅1345字符,去除標點,實用1180字,“的”出現(xiàn)76次,頻率達6.44%。刪除引文《采蓮賦》和《西洲曲》,作者語言1100字,“的”字頻率更高達6.91%。依標準頻度,1180字、1100字的文本,“的”一般出現(xiàn)42次和39次,《荷塘月色》竟然多出34次或37次。以作者語言計,高出近一倍。有些片段,例如“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和“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中,“的”字現(xiàn)身11次和10次,頻率為12.5%和11.96%,超出一成,高得不可思議。《荷塘月色》因此受到人們的詬病,余光中曾給予了相當尖銳的批評。這種批評,單從語句層面看,也不無道理。然而,作為與魯迅、周作人齊名的散文三大家,朱自清如此頻密地使用“的”,只是一種不經(jīng)意的語言習慣嗎?“的”字在《荷塘月色》中是如何分布的?什么原因促使作者偏愛“的”?只有對文中助詞展開研究,才能解開“的”字頻出之謎。
純粹的用語習慣,是持續(xù)穩(wěn)定的,不易更改。統(tǒng)計先生稍早前的作品《背影》就會發(fā)現(xiàn),“的”字頻率要低得多,僅2.54%。甚至有些片段長達百四五十字,一個“的”也不用,這相當不易。可見,《荷塘月色》頻用“的”字,并非語言習慣使然。
二、“的”字語法分布
“的”代表的語法詞,含結構助詞、時間助詞和語氣詞三類。《荷塘月色》沒有出現(xiàn)時間助詞,語氣詞也只用了4例,表示“確實如此”的語氣:
(1)小睡也別有風味的|隔了樹照過來的|唱著艷歌去的|是不行的
其余72次,全是結構助詞,可分為四類。
其一,“的”是定語修飾中心的標記,共出現(xiàn)57次。例如:
(2)蒼茫的月下|渺茫的歌聲|脈脈的流水|薄薄的青霧|和諧的旋律|楊柳的豐姿
其二,加在實詞或詞組后,構成“的”字短語,充當句子的主語或賓語,前后9次:
(3)采蓮的|我的|它們的|裊娜地開著的|羞澀地打著朵兒的|特為月光留下的|彌望的|隱隱約約的|最熱鬧的
其三,用在小句末的形容詞后,助其獲得述謂的能力。這類“的”用了5次。其中,只有“沒精打采”可直接作謂語,“的”字不是必需的:
(4)蓊蓊郁郁的|森森的|淡淡的|沒精打采(的)|陰陰的
其四,“的”還有1次現(xiàn)身在比況助詞中:
(5)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仿佛……似的”,表示比喻,并且融入了通感。
四分之三的“的”字,都出現(xiàn)在定中短語里。漢語以語序和虛詞為語法手段,“的”字隱現(xiàn),其實就是語法手段的選擇問題?!逗商猎律分胁簧僬Z句,“的”似乎可有可無(加括號表示),例如:
(6)是個自由(的)人|層層(的)葉子中間|正如一粒粒(的)明珠|也有一絲(的)顫動|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荷塘(的)四面|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
刪除這些“的”,信息不減少,語句更簡潔,而作者悉數(shù)保留。
“的”字有無,從數(shù)量維度考察,就變成了“的”字多少。在這方面,呂叔湘先生認為,并列定語(Ad+Bd)+N,非常自由;兩層定語Ad+(Bd+N),“在語音節(jié)律上不夠協(xié)調,語義層次上也不夠明確,最好盡量避免”;多層定語如Ad+[Bd+(Cd+N)],“幾乎決不允許”。嘲《荷塘月色》沒出現(xiàn)三層用“的”的情形,對兩層定語用“的”卻不回避,不過也僅有兩例,而且不是遞加的:
(7)亭亭的||舞女的|裙
(8)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
描寫性定語,音節(jié)和諧的話,可以不帶“的”,說成“亭亭舞女的裙”“彎彎楊柳的稀疏倩影”,完全能達意,也簡潔許多。而作者不刪,寧可“不太協(xié)調”也不求簡。朱自清是錘煉語言的大家,《荷塘月色》僅千余字,彰顯了惜字如金的態(tài)度,卻如此慷慨地用“的”,說明作者在追求一種別樣的風格。
三、“的”字頻密之因
清代劉淇在《助詞辨略》中云:“構文之道,不過虛字實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而虛字其性情也。”虛詞,是養(yǎng)成文章性情的重要部分。徐陽春曾經(jīng)將“的”字是否出現(xiàn)的制約因素歸納為:板塊原則、凸顯原則和韻律原則。我們想從這三個方面入手,探討作者密用“的”字之因。
1.舒徐而疏淡的風格
徐陽春把語序的偏正結構叫“板塊”,使用虛詞的叫“非板塊”。板塊、非板塊,說的是結構松緊的問題。語序組合,不用“的”字,定語和中心詞語結合緊密,口語連讀,停頓極短,語氣急促,讀起來有“板塊”似的整體感;虛詞組合,中間插入“的”,結構松散,“的”跟著定語走,后面可有較長的停頓,語氣和緩,節(jié)奏緩慢?!逗商猎律奉l用“的”字,造就了舒徐的語言風格,娓娓道來,不急不躁,心氣平和,宛如跟老友聊天的調門。作者寫作的出發(fā)點,正是為了舒緩、平抑“頗不寧靜”的心情,言辭舒徐恰好與之匹配。
插入“的”字,不再是“板塊”一體,結構松動,有了“縫隙”,文字就顯得疏散,加上幾乎不用褒貶色彩強烈的詞語,沒有張力,沒有“瑰麗,熾熱,悲壯,奇拔”,其味清淡。作者無論是寫白天里社會人的憂愁,還是抒月色中自由人的喜悅,都是淡淡的。頻用“的”字,語言結構松散,選用中性詞語,形成疏淡之風,吻合全文“淡淡的”基調。語言舒徐而疏淡,與思想內涵相協(xié)調,這是作者偏愛虛詞的主因。
2.凸顯偏項的描寫性
是否凸顯偏項的修飾性,是制約“的”字隱現(xiàn)的第二因素。帶上“的”,有了停頓,加了時長,就突出了偏項的重要,這跟輕聲音節(jié)的時長變短恰好相反,道理卻相通。以“裙”這個比喻為例:
(9)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亭亭玉立的舞女,飄然起舞,旋到酣處,裙擺圓平,狀如荷葉。細細品之,有無“的”字,其味不一。加“的”,“亭亭”一詞仿佛從整句的背景里凸顯出來,成為備受關注的目標詞。“的”字,就像是定語的隱性的著重號,它強調了定語的描寫性,突出了舞女身材的高挑,與上文“葉子出水很高”緊緊相扣,前后分句問的因果語義也更加顯豁。
《荷塘月色》是寫景散文,對小路、荷塘、荷葉、荷花、荷香、月色、樹木的描寫,構成文章主體,作者運用了大量的描寫詞,包括雙聲疊韻、疊音、重疊等生動形式。千字之文,光疊詞就出現(xiàn)了27次,為了凸顯其描寫性,“的”字就用得相對多些。同為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重敘事,“的”字出現(xiàn)頻率低,只有2.54%;而《春》與《荷塘月色》相似,重描寫,“的”字出現(xiàn)頻率也很高,達7.45%。可見,“的”字頻率與描寫之間,呈現(xiàn)出正相關關系。
形容詞作定語,構造向心結構,偏于靜態(tài)描寫;作謂語,形成主謂雙核,側重動態(tài)描寫。如果定語可以自由轉成謂語,就能刪除一些“的”,比方說,把“彎彎的楊柳”修改為“楊柳彎彎”,余光中稱之為“前飾的”變“后飾的”,實質就是由指稱轉為陳述。然而,生動形式作謂語,容易受韻律的限制,大多仍然需要虛詞。前文例(4)中,刪除“的”,句子大多立不住,總感覺未完似的。描寫性散文更多使用生動形式,即便“后飾”也不一定能免“的”。幫助形容詞獲得述謂的自由,是“的”字頻現(xiàn)的又一原因。
3.融入白話口語的韻律
“的”字的隱現(xiàn)還要服從韻律和諧的需要。無論有無“的”字,都要讀起來上口,聽起來悅耳?!逗商猎律肥前自捗牢牡拇?,融入了口語的韻律。
朱自清對“說話”頗有研究,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他用筆如舌,采用口語的詞匯、句式和節(jié)奏,以尋常談話的語氣和口吻來寫作,追求鮮活上口、親切溫馨的效果。
《荷塘月色》用詞866個,“文言詞、外來詞、文雅詞嵌進總和不過20處(這個數(shù)據(jù),論者應是將引文《采蓮賦》和《西洲曲》排除在外——筆者注),其余皆出口語”。多用平和、舒徐的陳述句,有意用逗號、分號切割句子,化整為零,使之上口。文章用“助詞130,占總詞15%”,“助詞皆輕聲,助詞多,韻必輕。又善用句尾助詞,抑制了句調上揚,讀來輕盈柔和”。舍棄了書面語在視覺閱讀中讓人思而得之的長處,追求上口悅耳的音效,有時為了表達清晰,不惜多用“的”字。
余光中極力主張慎用“的”字,他引用《荷塘月色》中“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評價說:“一路亂‘的下去,誰形容誰,也看不清。一連串三四個形容詞,漫無秩序地堆在一個名詞上面,句法僵硬,節(jié)奏刻板,是早期新文學造句的一大毛病。”《荷塘月色》頻用“的”字是事實,但通篇讀起來,上口悅耳,韻律自然,并不覺得“句法僵硬,節(jié)奏刻板”?!皬潖澋臈盍南∈璧馁挥啊保B用三個“的”,也許帶有些歐化色彩,但緩緩吟來,中間那個“的”字停頓稍長,也并不覺得有多么不順或表意不清。
綜上我們認為,追求舒徐疏淡的語言風格,凸顯偏項的描寫色彩,融入白話的口語韻律,這些當是造成《荷塘月色》“的”字頻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