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程

摘要：蘇軾是北宋文壇乃至整個宋代文壇的泰斗級巨匠。在六十六年的人生跨度里，蘇軾既極大推動了北宋文學的發(fā)展步伐，又以自己指出的一代“向上之路”，將宋代文壇引向了可以與唐音交相輝映，同時又各具特色的“宋調(diào)”風范。一方面將宋初以來各代文學先驅(qū)者的寶貴探索經(jīng)驗做了總結(jié)與融合，并運用自我的天生才情加以凝練升華，使宋代文學至蘇軾達到了真正意義的高峰。另一方面，又為黃庭堅江西詩派后生等使得宋調(diào)的典型規(guī)范凝定提供了多樣化的選擇道路和沉著的經(jīng)驗積淀。當今對于蘇軾的研究多事基于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視野，而借助西方文藝理論對于蘇軾作品的評析較少。但是文藝理論既然作為理論就具有所有文學作品的普適性。雖然西方文論起源于西方，但用于分析東方優(yōu)秀文學作品未為不可。同樣可以更加豐富蘇軾作品的藝術(shù)精神內(nèi)涵，給與中國古典文學遺產(chǎn)以經(jīng)久不衰的活力。尼采是德國著名的哲學家，美學家和文學理論家，他的最著名的超人哲學觀，與蘇軾詩詞所獨具的超遠曠達之氣脈有著深遠的理論聯(lián)系。本文就尼采藝術(shù)觀中核心的悲劇人生觀，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超人意志三個主要內(nèi)容對蘇軾的創(chuàng)作進行分析比照，繼而發(fā)現(xiàn)了蘇軾作品中曾未被發(fā)掘出來的獨特藝術(shù)寶藏和思想財富，展示了蘇軾創(chuàng)作角度與尼采的藝術(shù)觀異曲同工之處。

關(guān)鍵詞：蘇軾;尼采;日神精神;酒神精神;悲劇藝術(shù)

一、蘇軾作品中的悲劇人生觀

尼采哲學的核心是“人生的悲劇性”，這一點繼承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觀，尼采基于西方基督教乃至整個西方道德和理性世界的虛偽認為人生的本質(zhì)是痛苦的，充滿悲劇性，荒唐性的。人生的表面現(xiàn)象是由虛渺的人為意志強加的假象，而如果撥開假象就會發(fā)現(xiàn)人生丑惡的本質(zhì)。這一點更類似于古希臘的命運悲劇，即本質(zhì)痛苦的人生如何粉飾逃避都無法消解毀滅的厄運。蘇軾的詩詞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豪放，但是蘇軾之豪中又透著一絲悲涼凄清的韻味，給人咀嚼不盡的委婉，道說不完的凄楚，即蘇軾詩詞的“清雄”風格。從時間的跨度上來看。蘇軾詩詞中“豪放”最純濃的時期也只存在于嘉佑，治平這一段初入仕途時期。他曾發(fā)出“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和子由苦寒見寄》的壯懷之語。但是隨后從熙寧開始的外任生涯，蘇軾作品中就已經(jīng)浸入了悲郁的傷情，豪情中開始滲入一股清氣。如《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雖然下片有“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這樣的勃勃英氣。但上片卻以“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幾個幽冷凄清的意象開頭，旅途的晨景不僅沒有引起使人的蓬勃快意，反而使他陷入了沉思。蘇軾開始認識到“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的悲劇人生觀，即社會的潮流無時不刻不在向前運動沒有盡頭，而作為個體只能是附著在歷史長河中有限勞頓的人生，這種個體與集體的時間裂痕使這首表面上的豪放之詞蘊含了深刻的悲劇哲理。

再后來到改變蘇軾人生軌跡的烏臺詩案，貶官黃州團練副史，苦悶的悲劇韻思在其作品中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沖淡了豪情的一面。沉重的仕途坎坷和人生打擊使得蘇軾真切品嘗到了人生如夢，命運無常的悲劇性。初到黃州時，蘇軾心中天涯淪落的悲苦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如他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感嘆“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寫自己如飄渺孤鴻的影子一般一個人孤獨往來。還有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上片以雄文大筆將大江東去作為比興的緣由，描繪了壯闊的山河景象和宏大戰(zhàn)爭的歷史畫卷。然而下片筆鋒一轉(zhuǎn)“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當蘇軾古戰(zhàn)場重游憑吊英雄，面對赤壁百年的亂石懸崖，滾滾江濤。一方面感嘆昔日的英雄豪杰而今安在，時間逐漸打磨去歷史中的璀璨篇章，而自我生命存在的渺小和卑微，在這萬古長空之下又何足輕重;另一方面，當故國神游落入現(xiàn)實，作者將三國英豪逐鹿群雄，馳騁文武，建功立業(yè)的卓越業(yè)績與自己半生屢遭貶謫，仕途失意，光陰虛擲的無奈做出鮮明對照，進一步領(lǐng)悟到人生的悲劇渺小，失意痛苦的悲劇，從而將生命的體驗升華到悲劇人生觀的層次。于是只能自嘲多情，一尊薄酒還酹江月。使得這首最為著名的豪放次氤氳了沉郁，無奈的悲劇氣氛。

總之，和尼采一樣，蘇軾在一生的浮沉中并沒有因感性意氣而徒發(fā)悲喜之情，而是通過深切的哲理思考，結(jié)合自身的經(jīng)歷和外物的闡發(fā)，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痛苦，生命的悲劇，形成了獨特的悲觀主義，并將其渾融入表象豪放的詩詞創(chuàng)作，鑄就了“清雄”的藝術(shù)風格，以豪邁的詞風中凝著深沉的悲劇情調(diào)。

二、蘇軾詩詞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

尼采認為，日神精神是“趨向幻覺之魄力”它是一種幻化出來的信念，堅守，光輝的集合趨勢。日神阿波羅就是光明之神，他將光明帶給世界，使萬物具有美的表象。充分體現(xiàn)了人們內(nèi)心崇拜美，欣賞美，追求美的本能動力，通俗的說，日神精神更加代表人們內(nèi)心的光明面，正能量，理性的力量。這種趨向日神阿波羅帶來的昂揚精神，光輝形象的魄力，正是日神精神的核心所在。尼采說“我們用日神的名字統(tǒng)稱為美的外觀的無數(shù)幻覺”這里的“幻覺”并不等同于生理上的幻覺，而是一切信念，理想，藝術(shù)，情緒的概括。在蘇軾的創(chuàng)作中，日神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也是其豪放文風的內(nèi)涵所在。例如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提筆先言“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一個“狂”字，力透紙背，貫穿全篇，縱情放筆，氣概豪邁。緊接著，一左一右的黃犬雄鷹，形成了空間上的對稱的美，好一副出獵的雄姿。頭戴華美鮮艷的帽子，身著漢御林軍鎧甲，隨從千騎，朝著平坦山岡席卷而去。一個“卷”字，又與上句狂字接應，氣勢磅礴層層鋪展。隨后，作者闡明了自己將像英雄孫權(quán)一樣親手射一只老虎來報答傾城追隨的百姓。其景象之壯美，胸懷之闊遠，膽氣之雄魄，日神精神的昂揚光輝，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出來。下片又以酒酣助興，通過詰問朝廷，自答要拉開圓如滿月的弓箭，射下代表西夏政權(quán)的西北天狼星，虛實相映，氣脈豪壯。在密州懷才不遇時，蘇軾通過奇特的藝術(shù)聯(lián)想，趨向為國立業(yè)，建功疆場的日神沖動，達到了作者心中追求美的超絕。又如《滿江紅》（江漢西來）開篇一句“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大筆勾勒，雄文突兀，傳神寫出了大江浩浩蕩蕩奔來的磅礴氣勢。“蒲萄深碧”“岷峨雪浪”，作者用夸張的想象將豪壯的山河景色點睛出來。下片以戲謔的口吻規(guī)勸讀者不要閱讀悲涼的《江表傳》，以自志銘他志，希望宗李白浪漫主義筆法，緊追崔顥的《黃鶴樓》，全詞心境坦坦蕩蕩，景致開闊，勢如破竹，志存高遠，正是日神精神的典型體現(xiàn)。

但同時，蘇軾詩詞在日神沖動的外觀幻覺下也滲透著酒神精神。尼采認為，酒神精神是“趨向放縱之魄力”，他所要獲得的是解除個體存在復歸原始的自然體驗。酒神是古希臘神祗狄奧尼索斯，象征著情欲的放縱。酒神使人在沉醉中縱情狂歡，打破一切禁忌，忘掉自己個體與世俗的追求，在痛苦中達到一種迷狂的狀態(tài)。如《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值得一提的是，創(chuàng)作這首詞時，蘇軾達到了生理和精神的雙重迷狂。在生理上，蘇軾的確是酩酊大醉，他在題序中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開篇即吐醉言，笑問這樣的中秋何時才能有，竟將酒杯舉起來質(zhì)問青天。這種生理上的迷醉又進一步喚醒了藝術(shù)上的酒神沖動。蘇軾由人間之事遙想到天上宮闕的光陰年歲，從而陷入了迷狂的酒神狂歡，他解除了凡人的個體存在，打破現(xiàn)實與神話的界限，想要御風去天上仙境，又突發(fā)奇想聯(lián)想到了高處的清寒，還不如此時人間的舒適暢達。天上人間，真假虛實，在短短上片幾十字中就交融到了一起，營造出如夢如幻的迷狂境界。此時作者已與萬千變幻融為一體，回歸原始的生命自然體驗。下片抒寫作者自己醉酒之后伴著月光難眠的分煩擾思，從而發(fā)展到與當下人生痛苦相抗衡的激情，質(zhì)問月亮為何偏要在人們離別的時候才變圓。但最終這股強烈的原始生命力與迷狂的酒神沖動達到和解，在縱情中認識到了不管是人還是月都不可能時時圓滿的人生悲劇性哲理。以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使自己在令人痛苦甚至毀掉自己的迷狂中求得歡樂和解脫。

總而言之，蘇軾的詩詞一起悲劇性決定了它必定以日神精神的形式表現(xiàn)酒神內(nèi)容的藝術(shù)風貌，正是這樣，蘇軾的詩詞并沒有偏向完全的豪放也沒有陷入徹底悲劇，而是在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的二元沖動對立統(tǒng)一中，凝練出清雄曠遠的高超境界。

三、蘇軾詩詞的超人意志

尼采的哲學文藝學理論由叔本華悲觀主義為基礎發(fā)展而來，但又與叔本華的消極悲觀有著很大的不同，叔本華強調(diào)發(fā)現(xiàn)人生痛苦的本質(zhì)悲劇性，無意義做任何形式的反抗，只需心平氣和的自我結(jié)束生命，走向涅槃，否定人生的意志，從而達到徹底解脫。但尼采卻在認識到人生痛苦之后與叔本華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他認為正因為人生是充斥著悲劇性的痛苦，就應該以悲壯的姿態(tài)和充沛的原始生命力去對抗痛苦，即使明知道這種痛苦災難不可戰(zhàn)勝，但也可以在這種精神的對抗中達到自然天地一體，覺察到個體的毀滅并不能阻止生命力的不可遏止，頓時生出由衷的快感，進入崇高狂喜的境界，從而超越出人生痛苦的現(xiàn)實窘境成為超人。尼采認為酒神精神的核心是“個體化原理崩潰之時從人的最內(nèi)在基礎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因此，獲得超脫而不是自毀，肯定生命而不是否定生命是尼采悲劇世界觀與超人意志的最大特點。

反觀東方文學家蘇軾的文學作品，真正飽滿而深刻的表現(xiàn)出這種“超人哲學”。的確，蘇軾的人生軌跡是不幸的，從烏臺詩案肇始，黃州，岺海兩次大起大落，宦海浮沉，使得蘇軾歷經(jīng)世態(tài)百味，人間滄桑，加之妻子王弗的早逝，命運給這位大才子附加了太多的苦難。敏銳的心靈與哲思的頭腦使得蘇軾具體而深切的體會到了人生的短暫無常和命運的變幻莫測。真實體味到了人生的悲劇內(nèi)涵。他在《夜泊牛口》中感嘆“人生本無事，苦為世味誘。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在悼念亡妻時寫下了字字滴血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在故國憑吊三國英雄豪杰時不免又悟到了“人生如夢”的心酸哲理，即使在吟詠楊花時也看到了落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曉來雨過，遺蹤何在”“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輪回變遷，人生渺茫的痛苦不幸。但是，蘇軾同樣沒有單純的否定人生，而是于這種逃脫不了的悲劇輪回的抗爭與沉思中，獲得了消解困厄的力量，在與痛苦現(xiàn)實糾纏的迷狂中，在個體化原理崩潰中。將人生悲劇導向了力求自我解脫，自我超越，始終保持著頑強樂觀的信念和超然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如他的名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在題序中就將“同行皆狼狽”和“余獨不覺”做對比，為后文埋下伏筆。作者以“沙湖道中遇雨”象征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和人生命運的坎坷，但全文開始卻以“莫聽”一詞起筆，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出蘇軾對于人生悲劇的蔑視。既然個體毀滅的不可抗力無法阻止，又何妨不以“吟嘯徐行”來進行對抗，在這種對抗中自己僅落得竹杖芒鞋，但作者仍然高傲地喊出“誰怕”這一振聾發(fā)聵之語，在“一蓑煙雨任平生”中獲得了超然的狂喜與樂觀豁達。又如蘇軾暮年之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岺海之難結(jié)束后長期謫居海南荒地的蘇軾終于又可以重返大陸故鄉(xiāng)，此時正在渡船上的蘇軾已生命依稀，望見海夜星空，回首波折一生。人生的苦難與悲劇歷歷在目，詩前四句都在刻畫“參橫斗轉(zhuǎn)”“苦雨終風”“云散月明”“天容海色”這些凄清灰冷的意象。但詩一進入后四句，便從這種既有的毀滅痛苦中喚起了最內(nèi)在基礎即天性中所升華出的超然喜悅之情。一方面不需要孔子“乘浮”的刻板做作;另一方面又領(lǐng)略到了象征太平世道的軒轅樂聲聊以自慰，從而在九死南荒的自我毀滅中求得了“茲游奇絕冠平生”的快感，重新物我合一，完成了超人意志的生化。再如《前赤壁賦》，作者借吹簫之客的口吻闡發(fā)出人生短暫易逝與萬古長空浩蕩的現(xiàn)實矛盾，感慨生命的卑微渺小，充斥著悲觀主義：“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而作為主人公蘇軾卻用一段精辟的文字深入論證了與人生悲劇相抗衡的超人意志：“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不能于一瞬，蓋起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臧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為了肯定人生，通過參照系時空的對比剖析，蘇軾以悲劇世界觀，用超人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的生成、變化。使得人生的悲劇痛苦獲得了“心的升騰”，給予人“形而上的慰藉”，這也是蘇軾作品之所以給人以超逸的關(guān)懷親切之感的所在?？梢哉f，蘇軾的詩詞正是具有了悲劇的藝術(shù)觀和超人意志，為作品注入了其他文人所難以企及的藝術(shù)深度和精神動能。并以這種充盈的生命去強力拼搏，戰(zhàn)勝人生的靈魂哲學，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在特殊的歷史境遇中頑強開拓，艱難而又偉大地撐起中華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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