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獻(xiàn)
我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只為一條通往遠(yuǎn)方的路。
滿眼的光怪陸離讓我有些緊張,鞭炮齊鳴,千家萬戶,男女老少在街口、在巷外夾道相迎,讓我更加有點受寵若驚。
主人的年夜飯吃得早、散得晚,按理說我不應(yīng)該跟著湊熱鬧,小主人硬說我可以為全家新的一年帶來好運,一定要我留到新年的鐘聲敲響。也好,良辰美景的小城除夕一生也見不到幾回。
主人是年過七十的夫妻倆,半年前在小主人的一再堅持下搬進(jìn)了城里住。對于這個問題,我一直不太方便發(fā)表意見,打心里贊同女主人那句話:“城里有什么好,嘛嘛都要錢?!蹦兄魅藨?yīng)和著:“對,可是總不能每天再跑回來種地吧?!”
可到了真刀真槍搬家的關(guān)口,主人們還是架不住小主人們再三威逼利誘,終于服軟:“臨老了,反倒當(dāng)不了自己的家?!蔽叶阍谝慌造o靜地觀察,全家竟沒有一個人看到我,搭理我。
男性小主人說:“屋還是這座屋,誰也搬不走,地就送給別人種吧?!?/p>
女性小主人附和說:“雞鴨鵝豬好處理,關(guān)門上鎖就能走?!?/p>
我不太明白女性小主人說的“處理”是啥意思,此時此刻,不被處理竟讓我有一種深深的落寞感。
臨行的時候還是女主人最貼心,用項圈套住我的脖子,讓我很感激。小主人跑過來說:“娘,這可不行,城里空間小,新裝修新家什,帶個狗過去沒法弄?!迸魅朔噶穗y,客貨兩用車的馬達(dá)聲在胡同里嘭嘭直跳,左鄰右舍也出來送行。
忽然意識到不被處理或許就是最好的處理,只有跑!跑向村口的禾田,那里有大片的玉米、大豆和高粱。奔跑,游走,最后掉頭匍匐在村口的路邊,那是這個村子通往城里的必經(jīng)之路。果然,載著主人的汽車駛出了村子,路高低不平,車子左右搖晃,不一會兒開到近前。我連忙縮了縮腦袋,將身體完全掩藏在草叢里。車子漸行漸遠(yuǎn),路兩邊的玉米葉子出奇的黑,忽然在路的盡頭涌起大團(tuán)烏云,眼前開始變得昏暗,一陣風(fēng)吹過來,身后的田野沙沙作響,天變得真是快。
不知道從哪里冒出的勇氣,我箭步跳到小路中央,回頭看看被云煙籠罩的村落,朝向主人前行的方向,狂奔。終于在踩不出足跡的柏油馬路和鄉(xiāng)間小路的道口追上了,我尾隨在主人的車后,一如過往里的那些時光。
一路追隨,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后來從小主人的口中得知也就是不到十公里的里程,還好,汽車終于停了下來,停在一棟樓房前。我不能貿(mào)然現(xiàn)身,弄不好就會破壞老少主人們的喬遷之喜,我沉默地躲在樓腳的隱蔽處。
黃昏了,隱約看到小主人從樓道口出來,將兩大袋生活垃圾重重地拋在堆垛上,他轉(zhuǎn)身上樓,我沿著墻根逼近,雖然不認(rèn)識房號,但我看得很真切,小主人進(jìn)了二樓右手的房間。
凌晨的樓道風(fēng)很清爽,我伏在主人家的門前墊上意興闌珊,男主人推開房門的時候,我正在心里打算未來的生活。男主人一向起得早,躲避不及。他一邊撫摸我蓬亂的頭發(fā),一邊壓低聲音沖著房里呼喊:“老婆子,狗來了!” 女主人跑過來,蹲下身不住地念叨:“回家好,回家就好!”
我小心翼翼地半蹲在入門客廳的角落,兩個主人在我近旁唉聲嘆氣,小主人皺了半天的眉頭終于開口:“要是我們家住一樓就好了,最起碼可以搭個窩?!迸魅私又f:“二樓也不怕,就跟我們住在一個房間?!毙≈魅撕孟衽卤蝗寺犚姡p聲嘟囔:“絕對不行,那還不把這里折騰個底朝天?!”
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雖然我很難,但是有骨氣。如果不是看在主人的面上,我就住鄉(xiāng)下,那里才是永遠(yuǎn)的家。后來的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天,我每天天亮就出發(fā),從鄉(xiāng)下步行到小城,陪著主人一日三餐,然后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再步行回到鄉(xiāng)下,看家護(hù)院,風(fēng)雨無阻。
今兒是例外,過大年,所以回去得有點晚。
我沿著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穿行,除了周遭此起彼伏的鞭炮煙火讓我有點不適應(yīng),一切都還好。當(dāng)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一群半大孩子聚攏在一起放煙花。后面發(fā)生的事情還真怪我,如果不是天太晚,路太黑,心太急,我也就等一會兒了。誰料想,當(dāng)我穿過煙花的時候,無邊的絢爛噴薄而出,恰好迷住了我的眼。
十字路口,急剎車的嘶響,猶如一聲直入云霄的鞭哨,響徹在夜空。我努力回頭看,身后的煙花已冷,那里有滿地堆積的新年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