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游園驚夢》中的藍田玉曾是昆曲名角,今應(yīng)邀參加昔日姐妹淘桂枝香的生日宴,相似的場景、旁人的吹捧讓重回繁華場所的藍田玉對演唱昆曲充滿期待,然而在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和意識的“游園”后,藍田玉身心俱痛,驀然醒悟,斷然不唱。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分析藍田玉原本會唱的可能及其一步步被消解的過程,體會藍田玉在被消解過程中外顯的數(shù)十年人生經(jīng)驗,進而全面感受白先勇在此處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意義及藝術(shù)價值。
【關(guān)鍵詞】:藍田玉;唱;可能;被消解
《游園驚夢》發(fā)表于1966年,是臺灣作家白先勇的代表作。小說敘述了藍田玉應(yīng)邀到臺北參加姐妹淘桂枝香生日宴會的始末。小說從藍田玉進入竇公館寫起,今日氣派和華麗的竇公館一如南京的梅園新村,今日桂枝香的生日宴也如同當(dāng)年藍田玉為桂枝香所辦之宴,舊地重游,舊人重聚,一切如昨。對此,藍田玉是有所期待的,特別是對此次宴會的主題——昆曲,主人的一再邀約和旁人的吹捧更是讓她躍躍欲試。隨著藍田玉進入竇公館這座現(xiàn)實之園,她深感自己雖居于中心,實際卻隸屬邊緣,尤其在進入“夢”中之園后,舊事重歷,此種感覺更甚,開始的期待之感被一點點消解,而這被消解的過程,也正是她十幾年人生經(jīng)驗及心路歷程的外顯。
一、會唱的可能
藍田玉來到竇公館,相似的人和場景,讓她似乎置身于當(dāng)年的梅園新村,主人的一再邀約、賓客的期待使她對演唱昆曲充滿期待,這種種都是其會唱昆曲的可能。
此次宴會是桂枝香為自己的生日所辦,對桂枝香來說意義非凡。桂枝香出身卑微,曾是夫子廟的賣唱女,被親妹妹搶走了已下聘的未婚夫,做了竇瑞生的偏房,委委屈屈許多年,熬到丈夫升了官,自己扶了正,終于有機會和能力為自己辦一場宴會。藍田玉是桂枝香在得月臺清唱時的姐妹,也是當(dāng)年得月臺的臺柱子,“一句昆腔,臺下一聲滿堂彩”,連得月臺的師傅都說:“整個得月臺就藍田玉唱得最正派”。當(dāng)年的藍田玉剛剛冒紅,就因一曲《游園驚夢》被錢鵬志娶回了家做了將軍夫人。一夜之間,聲名鵲起,富貴榮華。隨著錢鵬志逝世,藍田玉的身份地位也隨之下降,將軍夫人的身份已是昨日,在如今的宴會上,藍田玉的身份是昆曲名角。對她而言,昆曲不只是“女梅蘭芳”、“昆腔的戲祖宗”的盛名和吹捧,也是她所剩的唯一可以引以為豪的東西。在桂枝香和天辣椒向眾票友夸贊藍田玉時,錢夫人想分辨幾句。可是若論到昆曲,連錢鵬志也對她說過:‘老五,南北名角我都聽過,你的昆腔也算是個好的了?!毕敕直鎺拙湫睦锵氲膮s是錢鵬志對她昆曲的肯定,無從分辨的心理是她對昆曲自信。這在下文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蔣碧月帶她引見給了“賞心樂事”的臺柱子徐太太,并說讓她們一個唱“游園”,一個唱“驚夢”,較量較量。藍田玉心里一面嗔怪蔣碧月太過冒失,一面設(shè)想自己和徐太太上臺較量的可能狀況,“后悔沒聽從裁縫”的話,穿了不時興的長旗袍,上臺的一亮相最緊要,一站上去就要把回頭穿了穿了這身旗袍站出去,不曉得一上臺,一亮相,還能不能如昔日“一站上去,還沒有開腔就先把那臺下壓住”。藍田玉預(yù)想著種種上臺可能遇到的狀況,后悔不合時宜的衣裝,此時的她已經(jīng)做好上臺的心理準(zhǔn)備,滿是期待。
此次宴會邀請藍田玉,讓有著昆曲名角和將軍夫人雙重身份的藍田玉為宴會助興,是桂枝香在身世變換之中追逐排場,在公眾社交場合展示自己顯赫地位的方式。這一點體現(xiàn)在小說的細節(jié)中,桂枝香見到藍田玉便直奔主題:“今晚都是十三起的哄……鑼鼓笙簫都是全的,他們還巴望著你上去顯兩手呢?!憋@而易見,這么隆重的宴會不可能是十三起哄便可以辦的,她在此次宴會中是一個助興者和輔助者,一切還是桂枝香的主意,因此巴望藍田玉上去的多半是桂枝香。而十三呢,一早便知道藍田玉要來,還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兒給抬來了!”并在其后的介紹中,還說:“回頭我們讓徐太太唱‘游園’,五阿姐唱‘驚夢’,把這出昆腔的戲祖宗搬出來,讓兩位名角上去較量較量?!边@些固然跟天辣椒愛出風(fēng)頭、愛起哄的性格有關(guān),但更多的是表明了桂枝香在之前便和天辣椒說過邀請藍田玉的事,那就不可避免談到讓其唱昆曲,這樣一來,徐太太和藍田玉,一個唱“游園”,一個唱“驚夢”,更像是安排好的事。
二、“唱”的欲望被消解
宴會的需要,自身的期待,外在和內(nèi)在的條件一直昭示著藍田玉會唱昆曲的可能,但藍田玉在宴會中感到越來越失落,特別是進入“夢中之園”重歷舊事后,所有的可能在其中一步步被消解。
首先,隨著宴會的展開,藍田玉漸漸體會到自己身處此地的邊緣感、失落感。一是旗袍下擺的問題,臺北已經(jīng)不時興長旗袍了?!霸谧摹B那個老得臉上起了雞皮皺的賴夫人在內(nèi),個個的旗袍下擺都縮得差不多到膝蓋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來?!彼{田玉后悔沒聽裁縫師傅的話,依舊穿著在南京時時興的長旗袍,這一點足讓她在宴會中與眾不同。二是和程參謀談戲,程參謀及她最近可有看戲,“‘好久沒看了,’錢夫人答道,她低下頭去,細細的啜了一口手里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難得有好戲’。”藍田玉作為宴請的“昆曲名角”,連戲都好久未看,只得低下頭,用喝茶的方式掩飾心中的尷尬。藍田玉身居偏遠的南部,已沒有機會去看戲,與臺北的繁華相比,產(chǎn)生一種居于中心的邊緣感。最讓藍田玉有直接感受的是宴席的座次。進入飯廳,客人們都你推我讓,不肯上坐,還是賴夫人占了第一桌的先,眾人才坐了下來。而藍田玉所在的第二桌還在推讓當(dāng)中,賴夫人便說:“錢夫人,我看你也學(xué)學(xué)我吧”,桂枝香也過來擁著藍田玉坐了第二桌的主位。藍田玉“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fā)熱了”,這種場面她不是沒經(jīng)歷過。昔日錢鵬志在的時候,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都是她占先的,她從來不必推讓,南京那起太太們,能越過她輩分的,數(shù)不出幾個來。而今,藍田玉居于次席卻仍要百般推讓。這除了說明藍田玉已許久不參加此種宴會,更表明了她的身份地位已急劇下降。種種跡象讓她感覺自己早已不屬于這個中心,與這里格格不入讓她感到心慌、無措。
其次,對于相似的場景、人事,藍田玉產(chǎn)生了對舊事的回憶思緒和意識流動,在現(xiàn)實和虛幻中,藍田玉又親身重歷了一遍往事。她因一曲《游園驚夢》受將軍垂愛,二十冒頭,便做了將軍夫人。一夜之間,身份地位,富貴榮華。但錢將軍已花甲之年,娶她回家只為聽幾句昆曲,以伴暮年。名義上的“夫人”和社交排場上的風(fēng)頭都抵不過正值青春歲月的精神匱乏,追求感情勢所不免。正如瞎子師娘預(yù)言的“長錯了一根骨頭”,鄭彥青便是她的冤孽。將軍的淫威,妹妹的明搶,她和鄭彥青僅有一次的偷歡,這些是藍田玉的人生體驗,也是她記憶最深、最傷的事。特別是在意識流動中,藍田玉借著酒勁和曲入夢,陷入恍惚混亂。和鄭彥青的私會、錢將軍臨死的叮囑、月月紅和鄭彥青的私情、自己的嗓子啞掉,一個個場景的碎片在她的意識中重演。藍田玉重又那個場景,在自己為桂枝香辦的生日宴上被妹妹和鄭彥青灌多了酒,站在臺上唱《皂羅袍》,和如今徐太太唱的混為一體。在這曲子中,她看到了鄭彥青和月月紅藏有私情的眼睛,她看穿了一切,這一刻,她的嗓子啞掉了。正是這一刻,情緒隨著往事達向高潮,卻到了“驚夢”的時候。該是藍田玉上場的時候了,而此時重歷舊事的她感于昔日的情感刺激,“她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頭上來了似的,喉頭好像被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的刺痛起來?!鄙眢w和心理雙重的痛,讓藍田玉的嗓子再一次“啞掉了”。她再也唱不出來了,看著竇公館中一切,仿似回到了當(dāng)年的梅園新村:同樣是的生日宴會,同樣的《游園驚夢》,同樣的三角關(guān)系,她在桂枝香身上看到了自己,在蔣碧月和程參謀的眼睛里看到了月月紅和鄭彥青。此時的她清醒了,一切不過是舊事重演罷了。
三、“唱”被消解的意義
從藍田玉會唱的種種可能到其一步步被消解的過程,不光是藍田玉數(shù)十年人生經(jīng)驗和心路歷程的體現(xiàn),更是書寫了以藍田玉等人為代表的流落臺灣的國民黨貴族內(nèi)心失落的寫照,也是白先勇小說在瞬間演繹繁華與蒼涼的創(chuàng)作思想在實踐中的典型案例。
白先勇的小說寫作向來以人物為源由和中心,《游園驚夢》也是如此。它源于白先勇童年時期見到的一位聽說是位昆曲唱得很好的女藝人,多年難忘,遂為這位女主角,講編了一個故事,遂寫下了這篇小說。小說亦以藍田玉為中心,讓身世浮沉、昆曲名角的她帶領(lǐng)讀者走進竇公館,感受到今日邀請她的緣由、賓客對其昆曲的吹捧及自身愈多上臺的期待,產(chǎn)生今即是昔的感受;跟隨著她的思維走動,體會在這宴會中的種種格格不入,期待一步步落空,萌生今昔之別之感;在外界和酒精的刺激下,跟隨她進入夢中之園,游歷昔日之事,驚夢,感悟今昔并無區(qū)別,只是世事無常,人事易變。藍田玉唱昆曲的種種可能被消解的過程就是藍田玉游園和驚夢的過程,也是她十幾年人生經(jīng)驗和心路歷程外顯的過程。此過程巧妙的把時間、空間、人事置于平行的位置,把過去和現(xiàn)在的場景、人物關(guān)系、地位顯現(xiàn)出來,讓藍田玉在消解過程中重歷人生,在人生浮沉中感悟人生,讓讀者一步步走入藍田玉的經(jīng)歷和命運,體味其中的酸楚和悲涼,以此感悟人生、世事。
白先勇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僅注重人物的敘寫,也重視寫作技巧的運用。在小說《游園驚夢》中,白先勇設(shè)置懸念,讓賓客和讀者對藍田玉演唱昆曲充滿期待,按照小說的傳統(tǒng)走向,藍田玉應(yīng)該不負盛名和期待,在眾人矚目中演唱昆曲。但白先勇讓主客和讀者的滿滿期待落空,讓藍田玉唱不了,還讓會唱的可能一點點被消解。在被消解中,不光讓藍田玉在竇府中游足了園,和桂枝香、賴夫人一般感嘆下今朝的臺灣和昔日的南京之別,懷舊昔日的情懷,還運用回憶和意識流動讓藍田玉重歷了舊事,驚了故夢,增添了物是人非的感悟,她悟到世事的多變和無常。藍田玉是白先勇筆下驗證歷史的個人,也是歷史滄桑的自覺者和思考者。這種自覺和思考,既是白先勇自己的,又是他要求藍田玉暗示給讀者的。白先勇故意叫她失去常態(tài),讓賓客和讀者對她唱壓軸的企盼完全落空,實現(xiàn)一種由企盼到落空的審美逆轉(zhuǎn)。由這種逆轉(zhuǎn)讓人們感受到深厚的歷史沉積,感受這種沉積在現(xiàn)代動蕩中所經(jīng)受的風(fēng)霜,并感受由此而生的人生惋嘆。并放置于過去和現(xiàn)在兩種時態(tài)中,引申出故園感和漂泊感,青春思憶和半老滄桑,繁華舊夢和現(xiàn)實惆悵等相近似的兩段式格局,深化了讀者對“世事無常,浮生若夢”主題的感悟。
《游園驚夢》以此被消解過程深化了小說人生如夢,聚散無常的主題,而且是白先勇追求的深刻主題和精巧形式結(jié)合的呈現(xiàn)。藍田玉從蒼涼之地重回繁華場,本充滿期待,想融入其中,可當(dāng)她身居其中,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繁華的旁觀者。藍田玉從原本會唱到一步步被消解到?jīng)Q然不唱是她重歷人生的心路外顯過程,也是她從繁華到蒼涼,重回繁華,看透世事的過程。她終究是屬于過去,也只能慨嘆“變多嘍!變得我都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參考文獻:
[1]白先勇:《白先勇文集》,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
[2]劉?。骸侗瘧懬閼选紫扔略u傳》,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
[3]隱地:《白先勇書話》,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9年版。
[4]袁良駿:《白先勇論》,新華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簡介:葛利利(1991—),女,漢族,河南周口,揚州大學(xué),在讀研究生,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