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茶和數(shù)米
——習慣記
我的讀書史上,費九牛二虎之力,在鄉(xiāng)村我少年時能讀到的作家如下:
以鴉片戰(zhàn)爭前的中國老作家們?yōu)槎啵?949年以后的中國新作家次之,外國洋作家數(shù)量最是有限,高爾基算是其中一個大作家,他還是革命洋作家。我15歲時會背誦《語文》里他的《海燕》?!澳鞘歉甙恋暮Q唷薄`l(xiāng)村簡陋的教室,土墻剝落,背景里有蘇聯(lián)的暴風雨。背誦到這時必須要高舉一下手,以便助勢。
印象里高爾基的胡子最整齊,有魯迅一般的造型。
革命作家不只單單會寫“高傲的海燕”,少年時我看高爾基三部曲之一的《童年》,一本書翻完了,里面有一個細節(jié)牢牢記住,是說他祖父祖母如何的吝嗇:
平時他們喝茶的時候,是要數(shù)茶葉的,一一數(shù)著來喝,一五一十的來喝。
現(xiàn)在細想一下,在不產(chǎn)茶葉的俄羅斯,他們喝的茶是從東方中國運來的。茶葉們一片片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緩緩而來。造成這樣數(shù)茶方式一點也不為過。草木提神,外國人一直好奇。當我年紀增長后,我才知道數(shù)茶是一種簡樸美德。高爾基完全是以孫子之心度爺爺之腹。
我家從來不一一數(shù)茶來喝,但是我家一直數(shù)米來吃。
我姥爺說,以往的文人,把過日子艱難就稱為“數(shù)米而食”。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是他家還儲存有五斗米。不折?餓也得餓趴你!
不比過去,即使現(xiàn)在也是。我家就經(jīng)常數(shù)米而食,糧食里的蟲子南方叫米象,北中原叫麥牛(牛音讀ou)。
麥子大米在夏天易生蟲,冬天不生。面對生蟲的糧食我姥姥舍不得扔掉,找一個好天氣,把米攤在陽光下,好合好散,讓它們一一爬走,最后也有頑固的蟲子賴著不走,講條件。她會用籮篩一下。
面對一張打滿褶皺布滿雨點的舊紙,唯一的辦法是要耐心撫平。生活里我們還要繼續(xù)來吃米,吃麥。過那些爬滿蟲子的日子,以及然后需要一一撿走再過趕走后的平常日子。
盡管中國南北對這些小蟲子的兩種稱呼不同,一個叫象,一個叫牛,但它們都不是高傲的海燕。
耳絲和紅油和它和她——小菜一碟
李老大燒雞鋪有時也煮豬耳朵?;齑?。像小說家兼寫幾筆散文一般自然。
魯迅寫小說,也兼寫散文,屬于混搭。郭沫若范圍雜,更是混搭。
放學后我就喜歡圍著李老大的燒雞鋪子看他操作豬雜,他是這樣的順序:先刮豬耳,耐心去掉耳垢,洗凈放入鍋內(nèi),加入清水燒開,一邊撇去浮沫,煮至七成爛時,撈出冷涼,算是煮成了。
抄出來入盆開始出售。嚴格說這時只是豬耳朵還不能稱作耳絲。
把豬耳朵切成細絲,淋上香油,涼拌,叫耳絲。這菜是下酒菜。絲是對食物細狀的泛稱,驢耳朵馬耳朵牛耳朵龍耳朵人耳朵切絲也應(yīng)該稱耳絲,只是多數(shù)人沒有機會操刀而已。
耳絲內(nèi)含脆骨,一嚼,咯吱咯吱滿口響。黃瓜拌耳絲,大蔥拌耳絲,都是珠聯(lián)璧合的涼菜。最有名的一道叫紅油拌耳絲?,F(xiàn)在它已不只是入川菜館必點之菜了,在中原大地也有。
我上大學歷史系的時候,寫過《看曹雪芹如何扎風箏》論文,當年女友叫小何,不斷起哄。她是數(shù)學系里的一位跨領(lǐng)域的《紅樓夢》研究者,在今天流行則叫“紅迷”。當年,她一直堅持傳統(tǒng)飲食習慣,一直熱愛林黛玉,她和林黛玉不同的是十分愛吃豬耳朵,還寫過一篇《史湘云吃過鹿耳朵初考》的論文。當年,每當她伏在我耳邊要說悄悄話,一股小鹿氣息。我開始心驚肉跳。
拌耳絲多屬自家里食用,關(guān)門獨享,缺點是上不了大桌面的。這也未必是缺點。飲食沒有好壞,只有恰當與否。
拌耳絲最大特點是簡潔,快速,方便,它的主要原料:豬耳朵1對,香菜2棵,蒜苗1棵。調(diào)味料:蔥1根,姜2片,酒1大匙。
這只是簡單對豬耳朵記述一下,北中原的耳朵很多,下次我來細致地說“貓耳朵”更有意思。那是另一種“隱喻面食”,非真的貓耳朵也。
狗尾巴柿餅
柿餅也可以當饃充饑,尤其是狗尾巴柿餅。
為啥叫狗尾巴柿餅,不叫驢尾巴柿餅老虎尾巴柿餅?因為狗尾巴短,驢尾巴長。
進入正月,我牽著衣襟開始跟隨姥姥按順序走親戚,東莊、河門頭、張堤、苗丘、張八寨。親戚要一家一家地走,飯要一家一家地吃。多是擓一個笆斗籃,里面壓的禮物計有:花糕一座,點心兩封,饅頭四個或八個,柿餅兩串。外面用一條花藍毛巾扎住。有時嫌籃子外表看著不豐盈,就再加些油饃、焦葉、果糖等其它吃物。
這種籃子統(tǒng)稱叫作“饅頭籃”。村里還有一個語言隱喻:生閨女叫“多個饅頭籃”。
單說那饅頭籃里的柿餅,十來個黑柿餅用一根柳條枝串著,像七大行星一般,我們叫狗尾巴柿餅,如果走親戚送去兩條狗尾,親戚多是收下一條,還會留下另一條回贈,這叫“折”。雙方要謙讓爭執(zhí)一番。像花糕、點心這些鎮(zhèn)籃的大件,主人家一般是“不折”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會偷偷摳出來一個柿餅,邊走邊吃。
走張堤親戚的柿餅多是我姥爺過年前在高平集上趕會買來的。為了省錢,他有時還買那些削掉的柿餅皮,一拃長。柿餅皮也能吃。冬天我咳嗽不止,姥姥有一個單方,用棉油炸柿餅,吃下兩個來果然沉住了氣。
有一句關(guān)于走親戚的俗話,叫“狗尾巴一串兒,混頓飯兒”。用兒音來說最傳神。是指剩下的這一串狗尾巴柿餅。
到后來這一條狗尾巴長了,柳條上穿的柿餅變多變大,盤成一個大圓圈狀,走親戚要騎自行車,饅頭籃子掛在自行車后座上,剩下這幾條圓圈柿餅就隨手掛在自行車把上,左右擺動。
一條細細的鄉(xiāng)路上,車鈴一響,鈴聲就會敲打著上面一層白白的柿餅霜,在暮色里,紛紛掉落。
吃石榴者言
淺說一下吃石榴。
我吃過的石榴品種可數(shù),有四五種。陜西臨潼石榴,個大,色艷;吃過滎陽河陰石榴,無籽,軟籽。這些石榴都有個性。世間人民群眾說它們是貢品,定位極高,相當于是說當下著名的人物也就是說它們一顆一顆是著名的石榴。
吃了無數(shù)石榴,印象最深的還是姥爺在自家門口種的那一棵白石榴樹。它開白花。它結(jié)白籽。我吃時說白話。中國第一首白話詩和蝴蝶有關(guān)。
村里諸多大人很少專門來吃石榴,石榴多走親戚使用,出手排場,一字排開,像繡球。記得我姥爺開玩笑說過:吃石榴不過癮,像是吃蟣子,只聽砰一聲,就沒有了。
石榴既不解渴,不如飲水,也不充饑,不如吃餅。一部《水滸傳》里面,我從頭看到尾,沒有李逵吃小石榴,常見他只吃大塊牛肉。魯智深也不吃石榴。
想想石榴存在人間的道理,肯定自有石榴的道理。那么遠,它從西域走來,道路遙遙,征途漫漫,磕磕碰碰,近似下東土傳法布經(jīng),很不容易。
我想出來了,石榴只適合于一個人獨自消磨時光,兩個人來說話,石榴用于調(diào)情,細細碎碎。屬于小格調(diào)水果。
它要裹住整整一座城堡的甜蜜。
兩個有心人在吃石榴,慢慢來剝,急不得,石榴皮是苦的,把黃色與紅色分辨一下,摳出來一顆一顆的話語,晶瑩,透亮。你說話啊。最后,一顆石榴吃完了,剩下一捧話。人也該走了。
憶多年前舊事舊話,讓人傷感。
二寫枇杷
——聽荷草堂讀書手札
距我第一次寫枇杷已有十年,中間我加寫過一次,添上兩行枇杷的注釋。
枇杷多產(chǎn)中國南方溫暖多雨地,至今看到寫枇杷最妙的是明初楊基一句“細雨茸茸濕楝花,南風樹樹熟枇杷”。他懂畫面感:一個是紫,一個是黃。北中原過去沒有見過枇杷果,我只吃過滑州藥店“枇杷膏”,喝過匡城藥店“枇杷露”。然后,我和嚴冬的樹一樣咳嗽。
鄉(xiāng)村交通不便,只有交通便利處的富裕人家才有吃枇杷這番閑情。對一般平民而言,還沒到枇杷不吃就不活的險峻時刻。
看書,我看到了偌大北方只有山東的西門慶家里才有一盒子。
只見黃四家送了四盒子禮來,平安兒掇進了,與西門慶瞧,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 ,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見,說道:“好東西兒!他不知哪里剜的送來?我且嘗個兒著?!币皇謸肓撕脦讉€,遞了兩個與謝希大,說道:“還有活到老死,還不知此物甚么東西哩!”西門慶道:“怪狗材,還沒供養(yǎng)佛,就先撾了吃?!辈舻溃骸吧趺礇]供佛,我且入口無贓著?!?/p>
枇杷是供果。神不吃,人就吃。西門慶不吃,應(yīng)伯爵就吃,他不獨吞,還轉(zhuǎn)給謝稀大。
《紅樓夢》里有枇杷嗎?有,是兩個孩子在斗嘴:這個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贝笥^園里的人素質(zhì)明顯要高,這是講的文學通感。
我家那棵枇杷成熟,早上我還沒醒來,提前來幾只白頭翁,先把頂梢上熟透的枇杷啄了。等我摘下來,只剩下枇杷核了,如和田籽料。
有的枇杷枝延伸到平臺上,外面臨一條胡同。我摘枇杷時,聽到游動著一胡同的果販叫賣市聲:“櫻桃熟了……” ?!罢l要杏……?!本褪菦]有叫賣買枇杷的市聲。要為枇杷吶喊,今年只有我有資格來喊了。
新下的枇杷上有一層絨毛,不必沖洗,一顆枇杷要從后面的蒂處剝皮才附和順序。熟透的枇杷要盛在一方青花瓷盤里,要帶枝,最是恰當。
油畫畫出的枇杷大都不熟,枇杷果葉易入中國畫。畫枇杷葉子必須畫上中間那一道紋路,像一根魚刺。趁第一次淡墨未干,緊著用枯墨。
在這個世界上,誰還有心情來用長長的指甲尖挑開枇杷的黃皮,是一種小資產(chǎn)階級的行為,無聊里透出一絲優(yōu)雅,近似奢靡之風了。31歲那一年夏天,我遇見過這樣一個人。
滾蛋湯·隱喻
——北中原鄉(xiāng)村食詞解釋
一席的菜,如果數(shù)量上到十之七八了,按鄉(xiāng)風而論,客人這時該要謝絕上菜,以示謙和禮貌。
鄉(xiāng)村廚師以盤子掃光為榮。凈底說明廚師技高。
這時刻,那簾子一閃腰,就掀開來。主人家會端上來一碗丸子湯或雞蛋湯,湯的特點是辣、咸、酸。除了能喝之外,這是一種鄉(xiāng)村隱喻。說明菜已經(jīng)上完了。
丸子湯說明宴席完了。雞蛋湯私下又叫滾蛋湯,沒趣湯?!皼]”在北中原語系里讀作“mu”,不讀”mei”。
知道這湯道理的客人暗自明白,不能自討沒趣了,便不再吃喝了,欠身,只象征性地勺一下湯,盤算著如何走人。他們明白客走主人安的道理。
這是對那些明白的客人而言的.。對饕餮食客多不管用。
有時主人家也發(fā)愁,親戚系列里面,總有三兩個能“坐折板凳腿”的客人。他們剔著牙,暮色向晚,這時,才開始打算要“噴空”。
噴空是北中原的傳統(tǒng)文藝交流方式,里面有世界觀。
此時主人家又不能怯場。我二大爺會先提個引子,近似前言,他說,大家先從文天祥那一句詩開始。“卷簾云滿座”。一邊馬上有食客喝彩。
掌燈時分慢慢來臨。還得備一桌文化晚飯。
鵪鶉的誘惑
調(diào)理鵪鶉叫“把鵪鶉”。我姑姥爺會把鵪鶉,名聲很遠,連道口鎮(zhèn)的閑人也都知道。
秋霜一過,大地就白了。棉花地里的鵪鶉走動得最多。未拔的棉花棵叫“花柴”。秋后冷清苗兒的時辰,姑姥爺扛著捕鳥網(wǎng)和幾架鵪鶉籠便會上花柴地。露水蹚濕了布鞋。
安插上竹竿,設(shè)計好網(wǎng),最后掛上引誘的鵪鶉籠,姑姥爺便在暗處靜靜期待?;\里有一只母鵪鶉,姑姥爺稱為“誘子”。我后來知道,這誘子相當于漢奸。多年后我知道專業(yè)叫“游子”。
姑姥爺?shù)臒煱a很大,搓搓手,也得忍住不吸。他開玩笑說,有屁也得細放。
當誘子的鵪鶉多是昨夜掛在燈光下照了一夜,讓燈光刺得一雙小鵪鶉豇豆眼發(fā)紅,此時在田野里開始不住叫喚,叫聲傳到花柴地里,公鵪鶉聽到叫聲紛紛趕去約會,正中我姑姥爺?shù)南聭?,是下網(wǎng)。
以后才開始“把”,就是調(diào)理。
將一只鵪鶉在手里握著,大拇指和食指圈住脖子,無名指小指夾住鵪鶉腿,讓鵪鶉爪子彈空,使不上勁,便見姑姥爺開始捋鵪鶉羽,捋鵪鶉腿,捋鵪鶉嗉子。走到哪里調(diào)理到哪里,有一次陪客,喝酒之間,還給我悄然露一下鵪鶉頭。
鵪鶉怕光,把好后的鵪鶉要裝在鵪鶉布袋里面,系在腰間。趕集,社交時帶著。
每次在走親戚的路上,我姥姥嘲笑我的拖沓相時,會拿出一個比喻:“看,像你姑姥爺?shù)哪莻€鵪鶉布袋?!?/p>
北中原鵪鶉膽小。
那一年秋天。我跟著姑姥爺拿過一次鵪鶉,在露水里,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大地安靜,羽毛縮進暗夜里了,驚得鵪鶉一夜皆無。
姑姥爺彈下鞋上露水,遺憾地說:黃瓜菜涼了,明天你不能給李書記按時送鵪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