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加繆和王小波的作品中我們似乎都可以看到有一個“局外人”的形象,加繆筆下的局外人默爾索雖說似乎始終游離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但他在日常中并沒有刻意地擺脫現(xiàn)實或是被社會拒絕,而王小波筆下的王二則是主動或被動地進行逃離,并在逃離中最終獲得了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因此本文將從加繆與王小波對“局外人”的書寫入手,探尋他們書寫“局外人”形象的價值。
關(guān)鍵詞:加繆 王小波 局外人
引言
薩特、加繆等存在主義作家,大都親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爭使他們感受到了世間的恐懼和絕望:戰(zhàn)爭中人的生命仿佛螻蟻,被任意地踐踏著。而后戰(zhàn)爭結(jié)束,但人們的生存狀況也并沒有改善,經(jīng)濟蕭條和社會問題的頻發(fā),逼迫人們再次面對生存的危機,逼迫人們思考生存的意義。
加繆直面戰(zhàn)爭帶給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意識到戰(zhàn)爭帶來的這種對世界的荒誕體驗,已經(jīng)不再是理性可以解釋的了,他將注意力重新放置于人自身,書寫人的主觀感受。他在《西西弗的神話》中說:“一個能被解釋的世界——即使只是通過糟糕的推理來解釋——也還是一個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個突然沒有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就會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p>
于是在小說《局外人》中,他刻意塑造了一個“局外人”的形象——默爾索。雖然默爾索沒有刻意地想要逃脫這個世界,但是分明讓人感受到他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其他人似乎一直在盡力地維持著這個世界的理性,法官不斷地呼喊著“為什么”,就是希望能獲得一個理由,哪怕是一個牽強的理由,來維持他的理性世界。而默爾索的世界恰恰是一個感受的世界,他做出的選擇都是源自于他自身真實的感性體驗。在這樣的錯位下,他仿佛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以這樣一種角度審視著這個世界。
王小波雖然沒有在他的師承中提到過加繆,但是我們在他的作品中似乎也可以看到一個“局外人”的形象。
按照王小波自己的分類,《黃金時代》似乎是可以歸于“解釋自己”的一類?!饵S金時代》以王小波的知青生活為藍本,他去云南的時候是懷著滿腔熱血的,實際的情況卻是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貨物一樣,一切都任由別人擺布。那個時代張揚的是集體,個人似乎被有意無意地遺忘了。或許正是由于這樣的經(jīng)歷,王小波的小說常常會呈現(xiàn)出壓抑與自由的主題,他的主人公從來不是可以力挽狂瀾的英雄,而只是一些邊緣的小人物,所以當(dāng)他們面對外界的壓力或強權(quán)的時候,他們能做的似乎就只有逃離。《黃金時代》中王二逃到了后山上,這某種程度上就使他成為了歷史的局外人,他與現(xiàn)實的世界拉開了距離,他的審視也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反思。
因此本文將從加繆與王小波對局外人的書寫入手,分析“局外人”的特點以及“局外人”形象的價值。
一.加繆與王小波對“局外人”形象的書寫
(一)加繆:默爾索——自動區(qū)隔于世的局外人
《局外人》里,從默爾索近乎毫無感情的敘述中,我們會感到他與世界似乎永遠(yuǎn)是隔著一層的,他不能理解世界,世界也不理解他,然而在最初他并非被強行地隔離于世界之外,或者說成為“局外人”是他主動的選擇。
默爾索在行動的時候遵從的永遠(yuǎn)都是自我的本真內(nèi)心,盡管他有時候也會受到世俗道德的壓力。這些壓力一方面是外界社會以世俗的眼光對他的批判,另一方面,其實他內(nèi)心也常常受到本心和世俗相異所帶來的困擾。比如當(dāng)他到達母親的棺木前的時候,門房走來試圖打開棺材讓他看看母親,但是他拒絕了,然而在拒絕之后他又有些難為情,似乎覺得不應(yīng)該那樣做;在為母親守夜的時候,他想抽煙,可是他又有點猶豫,不知道能不能在母親面前這樣做。但他似乎并沒有糾結(jié)太長時間,做了之后也沒有過多地表現(xiàn)出悔意,他不那么看重世俗的成規(guī),遵從的是自我內(nèi)心真實的愿望。
在精神層面上,默爾索是一個跳脫出凡俗的人,但是在實際的生活中,他又往往處于一個被動狀態(tài)。他在交流中,多數(shù)時候處于一個傾聽者的位置,面對別人的要求往往是順從的。在他與鄰居的交往中可以看出,他總是順從朋友的愿望,他從沒有表現(xiàn)出對社會的刻意的逃離或者隔絕,他能理解朋友的心情,給出的建議也是真誠的。
(二)王小波:王二——主動逃離現(xiàn)實而獲得局外人身份
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中的王二有這么一段獨白:那一天我21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王二明白自己的理想總歸是會被外界的事物一點一點強行地消磨掉,他并不想接受這種“被動”的結(jié)局,因此選擇了逃離。
他通過逃亡到后山,在距離上與現(xiàn)實相隔離,從而使他獲得了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而且這后山似乎帶有一點神秘色彩,夜晚到處都是銀灰色的一片,他的小屋隱于茫茫的霧中,仿佛成為了他的一個屏障。在這里王二無須顧及那些流言,無需遵循俗世的道德規(guī)范,他順從著自我本心的欲望,從而在政治壓抑人欲的年代里獲得了身體的自由。
然而有趣的是,王二后來可以說是又被迫變成了“局外人”,當(dāng)時同為知青的哥們兒羅小四帶著幾個人到醫(yī)院找他,可是醫(yī)院里沒人聽說過王二;去詢問隊長,甚至舉出前幾日曾批斗過他的例子,隊長仍是想不起來;最后問到女醫(yī)生陳清揚,也就是王二后來的戀人那里,陳清揚卻表示對此一無所知。醫(yī)院的否認(rèn)是因為在流行病當(dāng)前的情況下無暇顧及,陳清揚的否認(rèn)是出于自保,隊長的否認(rèn)則是因為當(dāng)時正有北京的知青慰問團來視察知青的生活狀況,隊長在刻意忘記王二。
王二在人們的記憶中被有意無意地抹除了,當(dāng)王二最開始意識到這一荒誕的現(xiàn)實的時候,他堅持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可以說有一點鉆牛角尖,他甚至在慰問團來的時候特意跑下山去參加座談會,然而,在這之后,他意識到其實是無須向別人去證明自己的存在的,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堅持本真自我。
二.局外人形象的價值
(一)揭露邊緣人的生存狀態(tài)
默爾索和王二同樣都是社會的邊緣人,他們常常要面對的就是以一人之力對抗群體。
默爾索殺死了阿拉伯人之后,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法律的規(guī)則將他與世界隔離起來,使他如同身處一個孤島,他的身體實際上被這些因素強行變成了局外人。而在審判中,他也常常處于被擺布的境地,明明他才是整場庭審最重要的一個,但是,在法庭上他基本是由律師代為發(fā)言的,甚至說到后來法官們就如同忘記了他的存在一般,自顧自地將整場庭審“演”完了。
當(dāng)默爾索面對群體的時候,他基本上是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話語權(quán)在群體,真理似乎也就在群體的一方了,這便會出現(xiàn)以強權(quán)壓抑個人的現(xiàn)象。尤其是在宗教的問題上,雖然默爾索的母親并不是無神論者,可活著的時候也從未想到過宗教,然而院長卻向默爾索說他的母親似乎希望按宗教儀式安葬,他說的時候用了一個“似乎”,這就很值得玩味了,他幾乎是有些強硬地組織了一場宗教葬禮。其次接受預(yù)審的時候,審查員拿出十字架熱情地訴說著他對上帝的信仰,并且?guī)缀跏菑娪驳刭|(zhì)問默爾索為什么不相信上帝,為什么沒有痛哭流涕地懺悔,仿佛因為多數(shù)人是這樣,便要去要求所有人都必須遵守,不能容忍個性的存在。
而在王小波的《我的陰陽兩界》中,世界的規(guī)則似乎是少數(shù)“屈從”多數(shù),就像馬大夫熱心地給王二治病,他覺得人生在世就是這么一點享受,再加上多數(shù)人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所以他就將這種價值作為真理強行施加于王二身上,盡管王二并不完全認(rèn)同他的看法,但他還是接受了馬大夫的治療。這一方面是出于對被群體孤立的畏懼,另一方面他其實也希望能夠得到群體的接納。同樣在《黃金時代》中,王二除了要面對集體的壓抑,而且還要面對體制和權(quán)力的操控。隊長惹不起羅小四,就把打瞎母狗的罪名強行安在他身上,甚至還為了滿足自己的窺探癖要求他寫材料。在王二身上,諸如此類的事件不勝枚舉,對他來說似乎“他人即地獄”,處于被支配地位的王二對那些“烏合之眾”是有畏懼心理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斷的逃離,盡管他最終也未能真正逃脫。
王小波的主人公總是邊緣的小人物,他們通過逃離在一定程度上擺脫社會的控制,然而諷刺的是,他們最終還是主動或被迫回到現(xiàn)實中,就像《我的陰陽兩界》中王二盡管在地下室獲得了完整的個人,但是地下室畢竟是一個沒有出路的空間,他最終還是喪失一部分自由來獲得地上世界的認(rèn)可,這也是王小波對人的生活困境的反思。
(二)以局外人的角度對社會進行審視
當(dāng)我們跟隨默爾索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慣常的生活中其實也存在許多不合理之處。
默爾索為母親出殯完回到工作崗位的時候,老板很和氣,盡管實際上他可能會因為默爾索獲得了四天的假期而略有不滿,他雖然詢問默爾索是否因處理喪事太勞累,以及其母親的年齡,卻在得到回復(fù)之后像了結(jié)一樁大事般地松了一口氣。所以老板實際上只是出于世俗的規(guī)范覺得應(yīng)當(dāng)對喪母的人給予慰問,他其實并不太在意默爾索母親的事情。這樣一些感情的表達,僅僅是表演而并非出于真情。相反,默爾索對母親是有真感情的,他常?;貞浧鹉赣H的話,也數(shù)次表示他很愛母親,然而他還是因為在母親死去時沒有哭而受到指控,事實上沒哭確實說明不了問題,但是審查官卻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去夸大去指責(zé)。表達了關(guān)心的人其實可能并不是真情,有真情的人卻因為沒有按照慣常的表達而受到指控,這樣的反差使人感受到荒誕。
其次,當(dāng)默爾索在看待自己的審判的時候,心態(tài)也是局外人一般,他在審視這一套制度。法院在自夸法律制訂得很好,然而律師卻在希望默爾索為了得到更好的辯護作偽;庭長說他要不偏不倚地引導(dǎo)這宗需要客觀對待的案子,然而他卻允許檢察官用先定罪再找證據(jù)的方式來判案。默爾索最初是被控殺了人,可最后被定罪卻是因為他在母親死去的時候沒有哭。這是荒謬的,但這也是現(xiàn)實,這種強烈的反差可以說某種程度達到了批判社會的效果。
同樣,在王小波《黃金時代》中,陳清揚和王二在逃離后獲得了一種“局外人”的視角,在這種視角的映襯下,反映出的是山下政治對人自然欲望的壓抑以及性文化的扭曲。
最初陳清揚被人說是破鞋,這種傳聞完全是沒有依據(jù)的,而且是一種惡意的揣測,通過污名化別人,達到自身的滿足。但是對陳清揚來說,她完全無力抵抗,甚至最后“弄得她魂不守舍,幾乎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可見陳清揚最初的時候思想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仍然受到外界輿論的束縛,她還不能完全地跳脫出來,而當(dāng)她也跟隨王二逃離出來,并且最后承認(rèn)這才是她的黃金時代的時候,就說明她認(rèn)同了王二的生命自由思想,這樣一個轉(zhuǎn)變的過程也是她成長的過程。當(dāng)我們隨著王二、陳清揚的局外人視角來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看到處于王二和陳清揚對立面的人們,他們中有些人通過要求他人寫材料滿足自己的窺探癖,有些人則將批斗破鞋作為娛樂活動,看似“革命”的理由之下,實際是濫用職權(quán)和性的扭曲。
局外人的視角實際也形成了一種看與被看的模式,《局外人》和《黃金時代》都是用第一人稱來寫的,他們在看世界,而當(dāng)默爾索被審判或王二被批斗、被要求寫材料的時候,他們也時時處于被看的境地,但當(dāng)讀者在看到這看與被看下形成的錯位的時候,往往會更偏向于認(rèn)同默爾索和王二,進而感受曾經(jīng)被我們認(rèn)為是習(xí)以為常的社會的種種亂像,領(lǐng)悟到作者對社會的批判。
(三)提供應(yīng)對現(xiàn)實的策略
同樣是處于荒誕的現(xiàn)實中,二者所提供的應(yīng)對策略卻是不同的。在加繆《局外人》中,默爾索與他所處的環(huán)境是如此的不相容,這是一個充滿理性的世界,檢察官一遍遍問著原因,他似乎不能相信默爾索僅僅是由于太陽的暴曬而殺人,這在他的理性中無法推理,然而在理性的推論下,又與真相越來越遠(yuǎn)。在這種情況下,默爾索無法直接與現(xiàn)實抗衡,他對自我的堅持,也可以說是對這荒謬世界的一種反抗。而在王小波的作品中,王二們面對現(xiàn)實的重壓,他們會選擇精神上的神游或者身體的逃離作為對抗世界的方式,比如在《黃金時代》中王二逃向后山,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王二逃向高塔,在《我的陰陽兩界》中王二索性躲到了地下室。雖然方式不同,但是無論是默爾索還是王二們,他們其實也都是希望在無可逃遁的現(xiàn)實中,盡量維護自我精神上的自由。
再者,我們可以看到默爾索和王二似乎都表達出了對自然的向往,或者說親近。
對默爾索而言,現(xiàn)實是讓他厭倦的,真正能使他感到愉悅的是自然,是對過去的回憶,他似乎在它們身上寄托了暫時逃離污濁現(xiàn)實的愿望。在默爾索結(jié)束了一天的審判的時候,走出法院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夏日傍晚的氣息,看到了夏日傍晚的色彩,那一刻他從疲倦的深淵里掙脫出來,傾聽著他熱愛的這座城市的種種聲音。這是一個讓他滿意的時刻,他在這一時刻表現(xiàn)出來的不再是冷冰冰的,他表現(xiàn)出了對世界的熱愛。只是這種美好的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從前它通向的是美好的睡眠,現(xiàn)在通向的卻是冰冷的牢房。《黃金時代》中王二似乎對夜晚有著特殊的依賴,夜晚總是靜謐又美好,他在后山上抽煙,他能看得很遠(yuǎn)也聽得很遠(yuǎn),甚至陳清揚一出十五隊他就看見了,“白天未必能看這么遠(yuǎn)。雖然如此,還是和白天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到處都沒人”,對人的世界的恐懼,使他轉(zhuǎn)而逃向自然,其實王二逃到后山,這一方面使人想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藏于深山的隱逸情結(jié),另一方面也使人聯(lián)想到作家殘雪文章里的那爿“山上的小屋”,小屋建在山上,這也就與山下的現(xiàn)實拉開了距離,表現(xiàn)出對污濁現(xiàn)實的厭棄和對理想的探求。
結(jié)語
加繆在為《局外人》所做的序言中評價默爾索,他遠(yuǎn)非麻木不仁,他懷有一種執(zhí)著而深沉的激情,對絕對和真實的激情。他對我們習(xí)以為常的生活產(chǎn)生了懷疑,而產(chǎn)生這種懷疑的原因正是他對自我生命的重視。他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上帝身上,他也并不覺得未來的生活比以往的更真實,雖然在現(xiàn)實中他處于弱勢的地位,但是在精神世界中他是可以把握自我的,始終堅持著真實的本心。
王二也同樣是一個小人物,他生于那個時代,但是又處處表現(xiàn)了脫離那個時代的愿望。他想吃,他想愛,但是在革命時代里,僅僅是這樣簡單的愿望都不能夠?qū)崿F(xiàn),而如果他像其他人那樣糊里糊涂地過下去,他或許不會感到痛苦,但是當(dāng)他清醒地意識到時代的荒謬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生活如悲劇一般。
王小波在《一只特立獨行的豬》的最后說,他至今仍舊很懷念那只豬,因為“除了那只豬,還沒見過誰敢于無視生活的設(shè)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shè)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shè)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默爾索和王二都是不甘于被生活設(shè)置的人,他們通過與生活拉開一定的的距離,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心靈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