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琪

當我還是個小學生時，讀完《平凡的世界》，認為結局還算圓滿：一向貧苦的孫家終于富裕，光宗耀祖；縱是逛鬼也已迷途知返；得不到愛情的男人，殘疾后竟然得到了他健全時所夢寐以求的東西……

如今我讀完，又翻回扉頁，看到路遙“謹以此書獻給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這一行字，幾乎想大哭一場。

或許這恰同他第三部中小學落成典禮尾聲的那段文字：“哭、笑，都是因為歡樂?？薜娜酥溃Φ娜瞬⒉恢?，這歡樂是多少痛苦所換來的……透過這五彩繽紛的場面，他又回到了那似乎并不遙遠的過去?！?/p>

這部作品的偉大之處，在于它反映了時代更迭，城市與鄉(xiāng)鎮(zhèn)的人們的思想與文化所受過的沖擊，林林總總、包羅萬象，堪稱一部極恢宏的史詩。同時，它又滿懷深情，與作家血肉相連，所以這磅礴的文字除震撼之外，亦令人感懷。

一、路遙：超越故鄉(xiāng)

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他的“馬孔多”小鎮(zhèn)，魯迅有他的“魯鎮(zhèn)”，沈從文有他的“邊城”，莫言有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而路遙，有他的血地——黃土高原。

據說一個作家難以逃脫自己的經歷，而最難逃脫的是故鄉(xiāng)的經歷。有時，即使非故鄉(xiāng)的經歷，也被移植到故鄉(xiāng)經歷中。書中每個人物都有一串故事，他們形貌各異，言語行動都是有聲有色的……不禁使許多人，包括我，都相信它是有一個藍本的。盡管全書以第三人稱講敘，但我們仍相信有一個角色，屬于作者自己。

從路遙的個人簡介，到他書中的人物形象、心態(tài)、履歷，我們大膽猜測——路遙很可能就是少平！

網傳路遙著此作時，曾大哭：“曉霞死了！”人們常以此證路遙寫作入迷，情感投入至深。但或許曉霞正是他真實生活中曾熱戀的愛人，永遠離去，永遠年輕在了路遙的筆下。

文起，是自卑、茫然、艱難生活的少平；文終，是平靜、成熟的少平。《平凡的世界》其實也講述了一個人的掙扎，與在掙扎的過程中解讀青春以及生命的意義的故事。

它很像一部自傳。所幸路遙沒有使它僅成為自傳，他不局限于講自己的故事，他包容了時代。書里孫家立起的牌樓可能成為殘垣，而《平凡的世界》會成為不朽的經典。對于我而言，它是我所閱讀的中國小說中除《紅樓夢》前八十回以外最無可挑剔的一部書。

因為他不像當年一些知青作家對農村題材小說以一種隱隱約約的旁觀者態(tài)度，而是以之為源泉創(chuàng)作，所以可親；他直面故鄉(xiāng)，又能使小說內容超越故鄉(xiāng)，不由得使人肅然起敬。小說除了歷史性，還具有超前性。其中所表述的愛情觀、價值觀、人生觀，仍予以后輩無數啟思，永不落時。

二、孫少平：真正的詩人，曾經愛過

真正的詩人需具備三心：詩心、赤子之心、責任心。詩人以詩心感受外物的熏陶，以赤子之心去熱愛人和事；至于責任心，則是衡量高級動物的標準。少平踽踽漫步于溪畔，折一枝紅葉，駐足聽松濤澎湃，歡欣與憂傷共生，胸中有復雜的情緒要在這寂靜的熱烈之中噴涌而出，于是他既想流淚，又想唱歌……他其實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便是苦難這一概念在心中慢慢淡去。河流、夕陽、煤塊、工人們粗獷的身體線條、小狗脖子上的鈴鐺，這些都是生活，有了詩心、赤子之心，一切皆可以入詩。他與詩人的不同處，唯有沒有將詩意落成文字，僅此而已。而少平的境界，已是真正的詩人的境界了。別人以為他很苦地生活，實際他已活在了詩中，得到了自由與放松。

可與之為對比的，譬如古風鈴，這位自視甚高的新詩人。這一形象其實非常經典，因為現世中古風鈴之流仍屢見不鮮。他們看到別人的文字帶著時代的烙印，便不愿與之同流。事實上時代有時代的局限性，思想有思想的局限性。文學界總在新陳代謝，無人可以逃脫；且時間亦能給予詩歌特殊的張力，每一代詩都不會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傆泻筝厒儗ひ捯?，企圖掘開歲月的塵埃去探秘歷史的產物……古風鈴這一類人，又拒絕為沖動負責。他自以為的前衛(wèi)和風流，毀了一個本來美滿的家庭，毀了愛他的女人。

少平與古風鈴兩者所謂的差別，便是一個腳踩苦難，尊重所有善良的人，從不糟踐他人感情，認真去創(chuàng)造美好；一個明明已經優(yōu)越，反而平白增添災難，還不以為意。

之所以少平未寫過一首詩，我仍堅定他是個真正的詩人，就是因為他付出了很多去深愛一個人，在這一過程中認識了自己，獲得了一個不平凡的世界。而古風鈴唯一的劣勢，可能在于他還沒有真正地愛過。

其實還有很多人，如潤葉、少安、秀蓮、福堂、福軍、蘭香，他們都太鮮活，我甚至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父輩們的影子。但是我選擇寫少平。因為倘若只看開篇和結尾，他便是平凡的化身——自平凡中來，末了，歸于平淡。好像他的人生悄無聲息地便溜走小半。但他曾如此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場，對人生有那么多不凡的見解……他是最典型的、平凡世界中不平凡的人們的一個縮影。寫他一個足矣。

想起田福堂風生水起的大半輩子，老來竟蜷睡在一個身世境遇同他出奇相似的舊磨盤上。悲哀嗎？不，這就是人生。永遠要拿得起，放得下。你看歲月這東西，若說漫長，更漏“滴答”一聲，恍若萬古沉寂，久之又久，方才從冷寂中再度落下“滴答”清響；若說短暫，世事榮枯真如走馬燈般川流不息。歲月不饒人，但歲月也公道。

人事如波濤暗涌起伏多變，時節(jié)依舊遷移不曾停歇——這，終究是一個平凡的世界。如何在這世界中找尋本我，那便是效仿孫少平：

歲月崢嶸，漸漸地，也可以且歌，且行。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