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東海+吳莉莉
關(guān)鍵詞 近代西方人文主義,基督教,兩者關(guān)系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演0457-6241(2017)19-0032-06
從人類文明演進的邏輯思考,近代西方文明不可能完全拋棄之前業(yè)已傳播了千余年的基督宗教。西方人文主義是中學歷史教學的重要內(nèi)容,但是由于現(xiàn)行歷史教科書敘述的簡約,學生很容易把近代人文主義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理解為單一的對立、斗爭、拋棄的關(guān)系。本文打算剖析幾則故事,以管窺豹,把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三個時期兩者的關(guān)系作些簡明客觀的分析,以期能幫助解決某些教學偏差,發(fā)展學生的辯證思維能力。
一、文藝復興時期:
人文主義對基督教批判與認同
14世紀起意大利佛羅倫薩等城市出現(xiàn)了一大批文學家、藝術(shù)家,他們研究希臘羅馬古典時代的文化,并通過自己的文藝作品批判基督教會,大力宣傳人文主義,興起了文藝復興運動。15世紀之后,運動迅速向西歐、北歐其他地區(qū)和國家傳播,于16世紀達到高潮。
【故事之一】《十日談》第一個故事講的是,外號叫齊亞帕雷托的切帕雷洛是個做盡了壞事的無賴,他是一名公證人,但只要有利可圖,什么偽證都會做。臨終時,他胡吹一通,把為他禱告的神父騙得暈頭轉(zhuǎn)向,竟相信他是一個難得的好人。這位神父很有聲望,他告訴成千上萬的善男信女,切帕雷洛是如何圣潔。這樣,無賴居然變成圣徒,稱齊亞帕雷托。①
在14世紀的意大利,遇生死時刻和重大節(jié)日,人們?nèi)匀黄毡闀⑴c相關(guān)的宗教儀式,但是,已經(jīng)無法再保持中世紀的那種純正的感情了。那些以研究和傳授古典文化為業(yè)的所謂人文主義者,非常鄙視狂妄的教會和虛偽的圣徒,基督教在人們心目中的實際地位已經(jīng)江河日下。11世紀以來,隨著商品經(jīng)濟和城市迅速興起,市民階層隊伍不斷擴大。故事中的主人公切帕雷洛“什么偽證都會做”,不會是普遍現(xiàn)象,但是,人們反對基督教會所宣傳的禁欲主義,追求金錢物質(zhì)和自由快樂肯定是普遍的社會狀態(tài)。薄伽丘把這個故事放在《十日談》一書之首,客觀上表明了他對基督教會的態(tài)度,其目的就是揭露教會的腐敗墮落,諷刺教皇與各級神父們的愚蠢與貪婪。
膚淺地理解這個故事,會認為當時人文主義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是完全對立的,但是若撥開那些覆蓋在歷史地面之上的枯枝敗葉,就會形成更完整的認識。
其一,當時矛頭所指主要是基督教會,而非基督宗教。意大利民族雖然具有自由活潑、崇尚享樂的性格,但是,經(jīng)過千余年的洗腦和感化,基督上帝已經(jīng)慢慢地深入到他們的靈魂中。讀過《十日談》的人會發(fā)現(xiàn),當時的意大利人出現(xiàn)了口是心非狀態(tài):一方面聆聽著圣教禁欲修煉、救贖靈魂的主張,另一方面又在為自己滿足各種物質(zhì)欲望和感官享受尋找借口。布克哈特這樣評價當時的意大利人:“(他們)生來就具有和其他中世紀歐洲人一樣的宗教本能。但是強有力的個性使他們在宗教上完全流于主觀……而內(nèi)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發(fā)現(xiàn)在他們身上起作用的那種巨大魔力,使他們明顯趨向于世俗化?!雹?/p>
其二,當時歐洲很多人文主義者是基督徒,教皇和很多教士也支持他們的活動。例如著名的人文主義者彼得拉克、萊昂納多·布魯尼等人就是基督徒,還曾在羅馬教廷中供職;法國的格列高里·瑞米尼和荷蘭的伊拉斯謨還是著名的神學家,他們信仰基督,研究并教授神學。西方學者阿倫·布洛克概括了這樣的一種事實:“對人文主義者自己來說……他們大多數(shù)人繼續(xù)把基督教信仰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并沒有感到自己對古典的熱情需要與它協(xié)調(diào)。”②正是由于他們對基督教義的深刻領(lǐng)悟以及在教廷中的職業(yè)活動,進一步看清了教會體制的腐敗,教士生活的糜爛,因而大力批判天主教會,宣傳人文主義。更有趣的是,作為客觀的斗爭對象的教皇和教士,很多人作為新文藝創(chuàng)作的重要贊助人,實際成為人文主義者的同伙,進而推動了文藝復興運動的發(fā)展。當時很多的藝術(shù)家都努力競爭以獲得教皇的重要委托。例如,教皇尤利烏斯二世曾聘用藝術(shù)大師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策劃大教堂的修筑事宜,而他本人生有三個女兒,實際上也過著俗人的生活,而不是神的生活。
其三,普遍希望既保有基督信仰,又能過俗人生活?;浇瘫臼且环N理性的宗教,反對感情泛濫,但并不反對人追求正常的享受和現(xiàn)世幸福?!妒ソ?jīng)》中《出埃及記》等篇章都在告訴人們,上帝一直在保佑著人類,努力使人擺脫一切有害的東西,實現(xiàn)各種快樂。所以,意大利人文主義者提出人有權(quán)享受和追求現(xiàn)世幸福,完全符合基督教的文化精神。所以,意大利人文主義者根本沒有打算去直接挑戰(zhàn)和革新教會和教義,而是希望可以保有原來的信仰,但又不刻意投靠信仰,而是走一條與宗教生活平行的道路。③
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的確帶來了人的解放與自由,但同時又帶來了道德水準的普遍下降和社會信仰的混亂。當文藝復興運動傳播到法國、英國之后,人文主義被重新思考和發(fā)展了。
【故事之二】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寫道:“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在理性上多么高貴!在才能上多么無限!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④
《哈姆雷特》寫作于1601年,是莎士比亞最有代表性的戲劇作品,借用古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為父報仇的故事,曲折反映了戲劇寫作時代的英國社會現(xiàn)實,滲透著濃郁的人文主義精神。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人就是天使,天使就是人,兩者在理性和道德上是重合的。如果說薄伽丘《十日談》所宣傳的人文主義比較質(zhì)樸粗糙,以追求人性中的本能享受和物質(zhì)利益為主,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則把人文主義引向了高雅精致,著重歌頌仁愛、友誼、尊嚴等更高尚的人性。
蒙田是16世紀法國文藝復興運動中杰出的人文主義思想家,有學者認為,蒙田的思考對英國莎士比亞人文主義的形成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⑤蒙田在《隨筆錄》開篇“致讀者”中說:“我自己是這部書的素材”,⑥他認為在人類高貴的理性下往往隱藏著低賤的本能情欲,《隨筆錄》洋洋灑灑百萬言,篇篇都是從人性的角度觀察社會,剖析自我,思考人性。面對商品經(jīng)濟所造成的嚴重的信仰危機,他發(fā)出了疑問,人類丟掉了上帝,能思考自己的生活嗎?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私欲嗎?閱讀蒙田的著作,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結(jié)論是:人不僅應該具有道德論上的完善,即德行,而且應該具有本體論上的完善,即生存的完善,那么,就把上帝請回到生命中來。蒙田的思考代表著文藝復興后期,人文主義發(fā)展的傾向與趨勢,即從本體論上重新思考基督教在人類生存中的價值。endprint
《圣經(jīng)》在開篇《創(chuàng)世記》中敘述道:“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神就賜福給他們?!薄吧裼玫厣系膲m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雹龠@些說教都在告訴人們,人類與上帝的形象乃至氣息都是一致的、相通的,人雖然出自于塵土,但已被賦予了上帝的形象。因而,人類必須通過傳播上帝的美善,并發(fā)揮上帝所賦予的創(chuàng)造性管理好地面的一切生靈,包括人類自己,最終感恩和回報上帝。由此看來,莎士比亞在作品中,將文雅的、智慧的人與高貴的、理性的上帝(天使)融為一體,實際上就是對基督教精神的認同。從薄伽丘時代對基督教會的批判和對基督教的懷疑,到蒙田對人類自我表現(xiàn)的深刻反思,再到莎士比亞對《圣經(jīng)》、圣教的認同,人文主義與基督教在文藝復興時期經(jīng)歷了一段蜿蜒曲折的離合關(guān)系。
二、宗教改革時期:
人文主義對基督教叛逆與回歸
隨著文藝復興運動人文主義思想的廣泛傳播,16世紀德意志等地出現(xiàn)要求恢復真正的基督教信仰,改革舊的天主教會,建立新型的、廉潔的、民族的新教會的運動,即宗教改革。從此,統(tǒng)一整個西方社會的教會不復存在,基督教進入了宗派多元的新時代。
【故事之三】馬丁·路德大學畢業(yè)后,在父母親詫異的目光中“遁入空門”——進入修道院當修士。他按照神學家宣揚的天主教信條潛心修道,甚至以嘗試禁食、自笞等各種苦行進行修煉,以求靈魂得救。然而,當馬丁路德親臨心目中“神圣的”羅馬城后,卻大失所望:教皇和教廷大員們個個奴仆成群,入則高宅,出有車馬,終日花天酒地,聚財、賭博、荒淫無度,種種褻瀆上帝的行為罄竹難書。路德于是堅定改革宗教的決心。②
文藝復興運動在意大利興起之時,人文主義者猛烈批判基督教會的神秘主義、禁欲主義思想,宣傳人性第一和享樂主義,這種主張反過來卻對原有的天主教會管理系統(tǒng)產(chǎn)生奇妙的影響,教會也開始追求作為人的各種享受了,教皇和教士們個個荒淫無度,出現(xiàn)了種種褻瀆上帝的行為,教會更加腐敗了。有著真誠宗教信仰而且自視甚高的馬丁·路德當然接受不了這一狀況,氣憤至極,于是在維登堡大教堂門前貼出了“九十五條論綱”,公開反叛羅馬天主教會。路德背叛了教會,作為報復教廷開除了路德的教籍。
中世紀以來羅馬天主教會宣傳,人們也確實相信,天國的鑰匙掌握在教會手里,一個人進入天堂前要先洗清生前所犯的一切罪行,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向教會購買一張贖罪券。馬丁·路德在“九十五條論綱”中認為,這種做法與《圣經(jīng)》和理性完全不符,因為它鼓勵了處于罪惡中的人,繼續(xù)作惡,而不去真心祈求上帝的饒恕。“它簡直就是九十五下重擊,擊中了使許多人良心麻木的教會的巨大弊端”。③1530年路德在奧斯堡會議上為新教運動作了解釋,他強調(diào)教會應該主張信徒直接和基督聯(lián)合,因為基督才是救恩行善的唯一來源。上帝通過《圣經(jīng)》,借著個人的啟示,以愛心向人類說話,人類憑信心可以聽到上帝的話并回答他。馬克斯·韋伯對路德評價道:“從任何意義上講,路德從來都沒有遵循過什么規(guī)律,一切行動都只是依照他自己的個人經(jīng)驗?!雹茉隈R丁·路德面前,羅馬天主教會、教皇以及各級神職人員,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站腳的地方,他們在組織上已被路德拋棄了。但是,誠如馬克思所說:“路德戰(zhàn)勝了信神的奴役制,只是因為他用信仰造成的奴役制代替了它。他破除了對權(quán)威的信仰,卻恢復了信仰的權(quán)威……他把肉體從鎖鏈中解放出來,但又給人的心靈套上了鎖鏈。”①從組織角度看,路德背叛了羅馬天主教會,但從精神的角度而言,卻又回歸了基督教的原旨。
【故事之四】丟勒聽說路德去世(其實是誤傳)的消息,在日記中悲憤地寫道:“在1521年圣靈降臨節(jié)前的這個星期五,傳來了不幸的消息。馬丁路德在愛森那赫附近被背信棄義地劫持了,有人說他已被殺害了。假如真是這樣,那他是為真理而獻身,因為他嚴懲了非基督教的教皇統(tǒng)治……所有虔誠的基督徒,和我們一起深切哀悼這位受上帝啟悟的人的去世,并祈禱另一位像他那樣的人降臨世間吧!啊,伊拉斯謨,你在哪里?……你這小老頭啊,聽說你認為自己只剩下兩三年的工夫了,不管怎樣,為了福音,為了真正的信仰,用好這些時間,讓人們聽到你的聲音吧!”②
丟勒是15世紀后半期至16世紀初期德意志著名的畫家,曾周游各地,兩次游歷意大利,深刻地領(lǐng)悟了人文主義精神,并把它融匯在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乃至日常生活中。他支持當時的宗教改革運動,同情農(nóng)民戰(zhàn)爭,曾主動為馬丁·路德的宣傳冊子繪制版畫插圖,幫助設(shè)計農(nóng)民戰(zhàn)爭紀念碑,所以,他被看成歐洲北部文藝復興的代表人物之一。丟勒認為藝術(shù)家必須深入觀察自然和竭力發(fā)現(xiàn)宇宙的秘密,以揭示和表現(xiàn)美,但同時又強調(diào)藝術(shù)家連同其藝術(shù)應是上帝的工具,一切活動都必須以傳播上帝的福音為出發(fā)點。西方有學者認為:“丟勒的宗教藝術(shù)作品介于兩個層面之間——終結(jié)了中世紀宗教狂熱的舊世界,開創(chuàng)了宗教信仰個人化的新紀元?!雹?/p>
伊拉斯謨是荷蘭杰出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和神學家,年長丟勒五歲,丟勒對他極其崇拜。作為終生的天主教徒,伊拉斯謨卻拒絕接受羅馬天主教會授予的樞機職位,還在《愚人頌》中,借愚人之口,嚴厲指責教會和貴族的腐敗,嘲笑經(jīng)驗哲學家和僧侶們愚昧無知的空談。在《論死亡之準備》一文中,他堅持認為永久生命的保證不在于教堂中的圣禮和儀式,僅在于對基督贖罪的信念。伊拉斯謨一生潛心學術(shù),企圖通過不懈的努力,把幾個世紀曲解的《圣經(jīng)》恢復原貌,還其本意,并立自身為榜樣,號召人們探索真理,從根本上回歸基督精神。他所做的學術(shù)研究客觀上為宗教改革做著準備,以至于人們笑言:“伊拉斯謨下蛋,路德孵蛋?!雹?/p>
路德把伊拉斯謨看成宗教改革的精神導師,可是,伊拉斯謨并不贊成路德的行事方式。當丟勒聽說路德被害的消息,悲憤至極,他大聲地呼喚伊拉斯謨能夠勇敢地站出來,與自己一道,共同譴責罪惡的天主教會、教皇和各種腐惡勢力。這個故事及其中三個重大人物的關(guān)系,生動地表明了宗教改革、人文主義和基督教信仰三者之間,實際上是水乳交融、無法剝離的關(guān)系。到18世紀時,這種關(guān)系進一步發(fā)揮了作用,以至于德國歷史學教授里夏德·范迪爾門說:“尤其在德國,啟蒙運動是新教文化的產(chǎn)物。它們有相同的支柱,著名的啟蒙運動者同時也是新教的神學家。”⑤endprint
三、啟蒙運動時期:
人文主義對基督教沉思與超越
啟蒙運動發(fā)生在17~18世紀,旨在驅(qū)除蒙昧與壓迫,追求光明和自由,是繼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之后又一場思想解放運動,把人文主義發(fā)展至理性主義。運動中啟蒙思想家對基督教進行了更深刻的批判和更理性的思考,由此,歐洲社會變得越來越世俗化,宗教生活越來越理性化。
【故事之五】1755年11月1日,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發(fā)生了強烈地震,接著又發(fā)生了大海嘯和嚴重的火災,近十萬人喪失生命。事情發(fā)生后,歐洲宗教界不少人都視這次災難為天譴,思想界對大地震及“天譴論”進行了熱烈的討論。伏爾泰以悲憤的心情寫作了詩歌《里斯本災難哀歌:檢視“一切都很好”格言》,質(zhì)疑“天譴論”,批判當時流行于歐洲思想界的萊布尼茲和蒲柏所推崇的“樂觀主義”哲學。盧梭在讀到《哀歌》詩后很不滿,為了“衛(wèi)護神明”,寫了一封長信給伏爾泰,后人常以《論天佑書》來稱呼這封信。他說:“蒲柏的詩減輕了我的苦楚,并使我充滿耐心,而你的詩卻使我更加椎心泣血,并迫使我反對上帝;它使我失去慰藉,并且瀕于絕望?!北R梭認為很多天災也有重要的人禍因素,很多苦難其實都是自招的,所以,繼續(xù)堅持信仰仁慈的“天佑”(上帝)。①
在這個故事中,盧梭和伏爾泰爭論的主要問題是以怎樣的態(tài)度理解災難和當時流行的“樂觀主義”哲學,從其中卻折射出兩人對基督教和上帝不一樣的思考與理解。伏爾泰質(zhì)疑“天譴論”,他在自己的詩歌中反問,若真是天主的懲罰,嬰兒何罪,也要受罰?這一反問實際上表達了他對上帝存在的懷疑。與過去相比,到18世紀時歐洲的宗教勢力已經(jīng)大大削弱了,但是其原有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仍然存在,并且還有種種特權(quán)以及宗教迫害的思想基礎(chǔ),所謂的天譴論更激起了伏爾泰對教會的反感。伏爾泰差不多用了一輩子的精力對基督教進行了持久的撻伐,以至于狄德羅在一封信中稱他為“卓越的、高尚的、親愛的‘反基督”。②
盧梭對伏爾泰否定上帝存在的言論非常不滿,他認為里斯本大地震傷亡之所以如此嚴重,是因為有兩萬棟六至七層的房屋擠在一起,是人為之故加劇了災難,不能怪罪上帝,確實不存在天譴問題,但是,絕不能由此懷疑上帝,責怪上帝。后來,他寫作《愛彌兒》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變壞了”,③前后聯(lián)系起來看,盧梭對上帝的認識,在邏輯上是一致的。與伏爾泰一樣,盧梭也是一個與各種特權(quán)戰(zhàn)斗的勇士。他反對任何束縛,甚至包括《圣經(jīng)》和理性;反對任何有組織的信仰,反對信仰中的一切非理性的因素。但是,他一生顛沛流離,生活困難,與社會底層百姓接觸較多,總希望能為他們找到靈魂的寄托,所以,堅持認為應該保留一個上帝,因為“世界的形成不能沒有一個理智的原因,正如《伊利亞特》不能沒有一個理智的作者一樣”。④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在《懺悔錄》他表白道:“我常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宗教,卻從未完全拋開宗教?!雹?/p>
【故事之六】法國的圖魯茲有一位頗富聲譽的商人,名叫卡拉斯,是個虔誠的加爾文派新教徒,兒子安東尼原來信奉新教,據(jù)說后來打算改信天主教。安東尼性情抑郁,總是落落寡歡。1761年10月13日晚,安東尼吊死在自家門框上。盡管沒有人能夠確切地證明安東尼要改變信仰,更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可以證明卡拉斯一家人“謀殺”了安東尼,但是案件落在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法官大衛(wèi)的手里,在天主教修士們的煽動下,信奉天主教的民眾群情激奮,紛紛指控卡拉斯一家。結(jié)果圖魯茲法院在沒能拿出有效證據(jù)的情況下,宣判卡拉斯有罪:處以車裂之刑,家產(chǎn)沒收。時年68歲,正流亡于日內(nèi)瓦的伏爾泰知道了事情真相后,立刻著手為卡拉斯案的平反進行辯護。經(jīng)過四年不懈努力,巴黎法院最終撤銷原判,賠償、撫恤卡拉斯夫人。⑥
作為思想家,伏爾泰真正意義的社會活動并不多,“神圣辯護”普遍被看成是一場為維護人權(quán)的戰(zhàn)斗,影響很大。圖魯茲地方法庭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情況下判處卡拉斯死刑,維護天主教,迫害新教徒,伏爾泰為死去的卡拉斯辯護,實際上是要維護每個人的信仰自由和平等的人權(quán),追求法律的公平正義。伏爾泰與卡拉斯并不相熟,宗教信仰也不一定相同,但是堅持為他人的信仰權(quán)和名譽權(quán)辯護,并希望通過這一場法律辯護,使法國社會不同教派之間和解,實現(xiàn)宗教寬容,反映了他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強烈的參與社會建構(gòu)的意識。正是因為生前與天主教會所作的不妥協(xié)斗爭,伏爾泰死后仍然受到教會的迫害,以至于崇敬他的人們不得不秘密地把他的遺體運到外地藏起來,直到1791年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人民才把他的骨灰放進巴黎的先賢祠中。
透過“神圣辯護”的理由,可以發(fā)現(xiàn)伏爾泰并不是反對宗教,他所堅決斗爭的是天主教的特權(quán)、偏見和非理性;他并不是贊成迫害天主教徒,而是主張制止天主教徒迫害別人。1764在《哲學辭典》編寫“上帝,諸神”這一詞條時,伏爾泰說:“我覺得最大的意圖,最大的興致并非是在形而上學上找論據(jù),而是衡量一下為了我們這些悲慘而又能思維的動物的共同利益,是否必須承認有一個賞罰嚴明的上帝,他可以同時作為我們的約束者和安慰者呢,還是揚棄這一觀念,任我們陷于絕望的災難中、沉溺于不知悔過的罪行中呢。”①伏爾泰的言外之意就是說,即使沒有上帝,也要造出一個上帝來。到此時,社會上層人士伏爾泰對于上帝的認識,與來自于社會底層的盧梭,可謂殊途同歸了。
把上述兩個故事聯(lián)系起來看,可以認為盧梭和伏爾泰都是偉大的人文主義者,都對人類的命運充滿了憂患意識;都是徹底的理性主義者,都不排斥基督宗教之于救治人心的作用;但是,他們心中的上帝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壓迫人、束縛人的精神枷鎖及至物質(zhì)枷鎖了,而是一個服從于人類理性和情感需要的自然神了。與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代相比,人文主義已經(jīng)超越了過去那個神秘的,操縱人類心靈的基督教了。后來康德通過寫作《純粹理性批判》,進一步從認識論的角度論證了上帝的虛無和在道德領(lǐng)域存在的必要性。因此,有人認為啟蒙運動在總體上并沒有殺死上帝,而是讓上帝退隱到了人心道德之中。②
【作者簡介】魯東海,江蘇省特級教師,中學正高級教師,揚州大學附屬中學東部分校歷史教師,主要研究中學歷史教學設(shè)計與學習方法。
吳莉莉,揚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思想政治教育。
【責任編輯:王雅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