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鴻燕
(西南大學,重慶)
從意向解讀看含義研究
華鴻燕
(西南大學,重慶)
語言交際的一個顯著特征是說話人向受話人傳遞其意向,而受話人則要解讀這一意向;這樣的一個過程就是語用推理。在語用推理過程中,從話語中解讀出來的意向就是含義;本研究中的含義是指受話人所獲得的有別于話語語句真值的意義。含義是一種因果蘊涵的現(xiàn)象,也是從該話語中推演出來的若干能夠想象的任何不包括邏輯矛盾的可能的思維內容;含義的解讀可依“話語-含義因果蘊涵機制”而展開。
意向解讀;含義;語用推理;話語-含義因果蘊涵機制
本文研究含義(implied meaning)解讀的認知過程;這就是說研究重點是語用推理的邏輯再現(xiàn),而不是其心理實在。從意向解讀(intentionreading)和含義關系的角度來說,對于有認知能力的交際者來說,把對方話語的意向解讀出來就是做出了含義解讀,本文的刻畫就是含義解讀語用推理的邏輯再現(xiàn)。把解讀出來的含義內容用恰當簡潔的文字寫出來就是含義理論通常所指的含義,但由于篇幅有限,本文未涉及用文字寫出來這一步驟。
我們將意向解讀與語言運用特別是含義運用關系的研究放在哲學研究的語言轉向(linguistic turn) 這一大理論背景下來考察,因為哲學研究的語言轉向最終使語用思維在學術研究中獲得了主導地位。哲學研究的語言轉向為哲學研究自身乃至為語言研究、人文科學研究、科學哲學研究提供了重大理論契機,為語言研究提供了不可忽視的理論思考支撐點。正是語言轉向及其內在包含的語用轉向和認知轉向的思維,為從意向解讀切入含義運用研究提供了理論和方法。
以一個學科規(guī)模對含義進行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是格萊斯(P. Grice)的會話含義理論 (Grice’s theory of conversation implicature)。會話含義理論包括其后續(xù)的研究作為一種理論形態(tài)有自己的特點,其影響廣泛而深遠,以致現(xiàn)在人們研究含義一般都會指向這一理論。格萊斯本人及其后繼者對會話含義做出了很多重要的細致分類。但是,正如有學者對“格萊斯剃刀”(Grice’s razor)(Hazlett,2007: 669-690)的評論所說,其實違反或遵守原則或其他情況所得到的含義都是含義,在會話含義理論中做出精微的區(qū)分可能是為了學理研究的需要,但從語言運用來說,它們都來自同樣的思維機制、認知過程。本研究是研究含義的思維機制,所以在本研究中含義是泛指交際話語中受話人所獲得的有別于話語語句真值的意義,也就是上文所說的把對方話語的意向解讀出來,而不拘泥于會話含義理論所作出的各種細致的區(qū)分。
從哲學研究來說,語言轉向發(fā)生在20世紀中葉,這使得在這以后的西方哲學以及由此帶來的科學哲學的發(fā)展深深地打下了“語言”的烙印。這個轉向現(xiàn)在還方興未艾地向著縱深發(fā)展,回過頭看語言轉向在那大半個世紀的發(fā)展,可以觀察到若干階段,這些階段采用不完全相同的語言分析手段進行研究,形成了一些不同的特征,例如以語形學為取向,形成邏輯論-語形分析;以言說內容為取向,形成本體論-語義分析;以語言使用者為取向,形成認識論-語用分析(殷杰,2003: 36-39);這些影響及至自然科學研究、科學哲學研究。
從語言研究這一視角看,語言轉向對語言研究的影響也是巨大的,表現(xiàn)出語言研究的哲學研究化以及哲學研究的語言學化的特征,許多大哲學家就做著深入的語言分析工作,著名哲學家奧斯丁(L. J. Austin)、格萊斯、舍爾(J. Searle)等人的名字在我國的語言學界變得耳熟能詳;并使語言學的論述擺脫了單純作為工具書趨向于抽象化、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概括的特性,表現(xiàn)出整體性的承諾,以試圖在哲學思考的基礎上奠立語言學自身的實在的本體地位。但由于語言研究所觸及的一切都是“語言”的,光是“語言轉向”一個整體性的概括可能還難于表示這個過程各階段的特征,因此需要有較為具體的說明。從語言研究的主題來說,這個轉向大體有如下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20世紀50年代起,集中注意的焦點是在句法上,其中,轉換生成語法是這一階段最杰出的代表;這樣的關注焦點是同20世紀前半期展開語言轉向的哲學家使用語言語形分析手段解決哲學問題的趨向是相呼應的;隨后轉換生成語言學也開始關注語義是后來的事情。
第二階段語用轉向發(fā)生于20世紀70年代,這時語用研究異軍突起,代表性的理論是奧斯丁的言語行為理論、格萊斯的會話含義理論和以言語行為理論作為其基礎的哈貝馬斯(J. Habermas)的“普遍語用學”理念;這些理論力圖表明,言語的首要功用并不是表明所述之命題內容,而是通過言語行為來做事,即如言語行為理論所言:怎樣以言辭行事(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其中主要的“行事”是進行社會交往,以建立人際關系即主體間性的關系。同時,“語用思維的發(fā)展與哲學的演進歷史結合在一起,一方面,語用思維在哲學研究中的出現(xiàn)滿足了解決哲學難題的需求,語用分析方法成為哲學家們可以有效使用的語言分析方法之一;另一方面,哲學家們對語用分析方法的借鑒也內在地促進了語用思維的發(fā)展,導致了現(xiàn)代語用學的誕生”(殷杰,2003: 36-39),并且“語用思維構成了‘當代思維的基本平臺’”(盛曉明, 2000: 2)。格萊斯就是在這一階段提出了會話含義理論。
第三階段出現(xiàn)在20世紀后期,進入到認知轉向階段;隨著認知科學對語言學科的滲透,出現(xiàn)了廣義的語言認知研究和以“認知語言學”(Cognitive Linguistics)即首字母大寫命名的語言學研究流派。認知科學發(fā)現(xiàn),人的認知是認知主體的心智、身體、環(huán)境三者共同作用的結果、是不同情況、不同形式的身心相互作用、身心同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結果;這些認識集中反映為近二三十年發(fā)展起來的“4E+S”的認知科學:具身認知(embodied cognition)、內嵌認知(embedded cognition)、生成認知 (enacted cognition)、延展認知 (extended cognition) 和情境認知 (situated cognition)(盧找律,2012;李其維,2008: 1315-1321),因此,語言的認知研究尤其關注語言運用者的意識、意向性(intentionality)和他的認知狀態(tài)與周圍環(huán)境的互動。語言研究的認知轉向促成了語言學研究許多新的出發(fā)點和生長點,例如其中的“基于使用”(usage-based)的理論就是一種新的語言分析理論和新的語言習得理論。會話含義理論在這一階段也有新的發(fā)展趣向。隨著語言轉向及其內在所包括的語用轉向、認知轉向的發(fā)生,近半個多世紀在語言研究中發(fā)生了三種趨向:弱化語義作用、強調語境平臺建構和重視主體意向性的輻射。正是這三個趨向引導著我們研究意向解讀與含義理論關系的思路和方法。
將“意向解讀”作為一項認知能力提出來的是從美國移居到德國的發(fā)展心理學家(developmental psychologist)托馬謝魯(M. Tomasello)。他所堅持的“基于使用”的語言習得理論認為,從語言習得來說,人自小就具有兩種能力:意向解讀能力和句型認定(pattern-finding)能力。用“基于使用”的方法來處理語法規(guī)則的形成是認知語言學所堅持的一個信念(Langacker, 1987:46,411-412),但將“基于使用”這一理念專門用于語言習得并且做了系統(tǒng)研究的是托馬謝魯及其團隊。據托馬謝魯及其研究團隊人員的觀察,在嬰幼兒出生九個月大到十二個月大時這些能力就在同他人交往的意識活動中表露出來了(Tomasello,2000: 61-82; 2003: 3-5)。就意向解讀能力而言,不到一歲大的孩子就能在與別人的言語交往中初步感知對方話語表達時所蘊涵的意圖。最初這種能力是人作為人這個物種在與同類進行交往時表現(xiàn)出的生物性的適應能力,是一種生物屬性,就像人的手天生會拿東西、腳會走路、眼睛會看東西、腦會思考一樣,是人類生存的內在基礎;在感覺到自己有某種心理狀態(tài),并且感覺到對方也表現(xiàn)出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時,就會掌握住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合作,從而達到交流的目的。這就是說,最初意向解讀能力使嬰兒能分享對話者語言運用時的意圖,盡管他并不懂得說話人話語的語義內容,但是能按其意圖作出反應,能從形式上、語氣上、音調上、停頓上、抑揚頓挫等方面的句子形式上對講話人所使用的話語進行辨識,尤其能從說話時對方的肢體語言和臉部受到情緒的感染而發(fā)生的變化,例如你抱著嬰兒,你對她笑,她也會高興地笑、你假裝生氣罵她她就會哭。心理學家艾克曼(P. Ekman)發(fā)現(xiàn),生氣、恐懼、愉悅、驚訝、厭煩、沮喪、不高興等情緒表達有跨文化的共通性(艾克曼,2008: 12),因而這些情緒表達有人際間的共通性是不言而喻的。不足一歲的嬰兒雖然自己還沒有語言能力,但已經能從同交際中觀察、積累一些前語言交際的經驗,初步表現(xiàn)出意向解讀的能力。
托馬謝魯及其團隊對這項能力的發(fā)現(xiàn)和總結的確是關鍵性的。在語言習得研究中總結并闡發(fā)了包括意向解讀在內的認知能力是認知語言學語言習得理論對前人語言習得研究的一項突破:它一方面突破了行為主義的單純的外在行為的“刺激-反應”說的束縛,轉而重視語言習得的內在機制的研究;另一方面它又不同于喬姆斯基所持的天賦說,天賦說認為語言習得靠的就是人的大腦里語言習得機制(LAD)的普遍語法的生長。托馬謝魯所揭示的意向解讀能力的啟動和發(fā)展,為幼兒語言習得先天基礎和后天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內在條件。隨著嬰兒慢慢長大,他們的意向解讀和句型認定同其他認知能力一起發(fā)展,逐步成為他們日后運用語言的基本策略和手段;這意味著在此時,意向解讀能力從內在的基礎發(fā)展為語言運用的認知能力。隨著各方面能力的提高,這種意向解讀的能力同語碼運用能力結合起來,就發(fā)展成為運用會話含義的能力。
意向解讀同語言運用特別是含義運用關系十分密切。當年格萊斯進行會話含義理論的研究,對說話人意向的關注是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契機。他認為,語言交際的一個基本特征是說話人向受話人傳遞其意向,而受話人則要辨識這一意向(Grice, 1989: 36、86-116、117-137)。后來,“關聯(lián)理論”提出者斯珀波和威爾遜(D. Sperber& D. Wilson)也認為,語言表達包含一種“明示”(ostention)信息;明示信息是說話人“明確地向聽話人表示意向的行為”(Sperber & Wilson, 1986:49 ) ,而語用推理就是聽話人根據說話人提供的明示信息推斷出說話人的交際意向。由此可知“意向”在語言交際中占據著極端重要的地位。由于意向在語言交際中的地位如此重要,意向解讀的能力在語言交際中的表達和理解就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這里還要說一說在詞源上同“意向”有關系的概念“意向性”。“意向”與“意向性”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多用于心理學,后者多見于哲學;但二者在語言研究中的關系變得逐漸密切起來,尤其在心智哲學視域下語言研究開展以來,意向性被引入到語言研究中,作為語言主體對意向內容指向的所在,以及指向這樣的意向內容時的意向態(tài)度這兩個維度的概括,它實際體現(xiàn)了語言主體運用一定的意向態(tài)度指向這一意向內容進行交際時的廣泛的意向、意圖、目的。徐盛桓(2013:174-184)發(fā)文提到的三個趨向之一的“重視主體意向性的輻射”,即語言主體的意向、意圖和目的必定輻射到語言的表達,語言研究應把這方面作為解釋語言運作的一個維度。
對于含義研究作學科理論形態(tài)的回顧要回到格萊斯,因為語用學講到“含義”一般都是格萊斯的“會話含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格萊斯在William James Lectures陸續(xù)發(fā)表了三篇論述自然意義、非自然意義和會話含義理論的論文;1975年,載有會話含義理論“合作原則”的Logic and Conversation 一文在 Cole & Morgan的著作中,發(fā)表(以后該文在1989年又收集在格萊斯自己編輯的文集Grice,1989)。之后的三四十年里,會話含義理論及其運用成為語用學乃至語言學學科研究的熱門話題之一。受合作原則影響,后繼的學者也歸結了一些語用原則,包括李琦(G. N. Leech) 的“禮貌原則”、荷恩(L. Horn)的“數(shù)量原則”和“關系原則”、列文森(S.Levinson)的“方式原則”以及斯珀波和威爾遜的“關聯(lián)原則”(Relevance Principle)等。
這些學者所提出的各種機制和原則均體現(xiàn)了這一理論的發(fā)展。由于學科的進展以及相鄰學科和新思潮的影響、研究者研究內容特點和傾向性的影響等,這些新發(fā)展的會話含義理論形成了不同的理論形態(tài),從而造成會話含義理論的原生形態(tài)、次生形態(tài)、再生形態(tài)等的演變。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會話含義理論所有形態(tài)都有以下共同特點:一、把意向解讀看成是一種推理,是同邏輯推理不同的語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但沒有明確提及“明示”(即語句所用的詞語和所說的事物)同含義的邏輯關系;二、凡為推理所建構的理論框架都稱為原則或準則;三、這些原則、準則基本上都具有演繹取向;四、所處理話語中提到事物的關系基本上都來自現(xiàn)實世界、必然世界的規(guī)則性、必然性的事務,例如格萊斯用康德的質、量、方式、關系四個范疇所建構的合作原則、列文森用常規(guī)關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建構起來的信息性原則、荷恩所提出的等級含義(scalar implicature)的推理等都是這樣;斯珀波和威爾遜的關聯(lián)原則所說的關聯(lián),實質是所推導出來的含義同說話人話語所表示的“意向”同語境的關聯(lián),而在現(xiàn)實世界的交際,說話的意向所涉及的多是規(guī)則性、必然性的事務。
在語言交際中,話語所體現(xiàn)的意向是多方面的,所得到的含義是豐富多彩的,下面舉一些例子。
(1) Suppose that A and B are talking about a mutual friend, C, who is now working in a bank. A asks B how C is getting on in his job, and B replies,“Oh quite well I think; he likes his colleagues, and he hasn’t been to prison yet.”At this point, A might well inquire what B was implying, what he was suggesting, or even what he meant by saying that C had not yet been to prison. The answer might be any one of such things as that C is the sort of person likely to yield to the temptation provided by his occupation,that C’s colleagues are really very unpleasant and treacherous people, and so forth. It might, of course, be quite unnecessary for A to make such an inquiry of B,the answer to it being, in the context, clear in advance.It is clear that whatever B implied, suggested, meant in this example, is distinct from what B said, which was simply that C had not been to prison yet. I wish to introduce,as terms of art, the verb“implicate”and the related nouns“implicature”(cf.“implying”) and“implicatum”(cf.“what is implied”). The point of this maneuver is to avoid having, on each occasion,to choose between this or that member of the family of verbs for which“Implicate”is to do general duty.(摘自 Logic and Conversation)
這里的敘述可以改寫為對話形式,就像語用學分析含義通常所展現(xiàn)的那樣:
A. How is C getting on in his job in the bank?
B. Oh quite well I think; he likes his colleagues,and he hasn’t been to prison yet.
會話含義理論研究的,就是B為什么對A詢問C在銀行里工作情況時會做那樣的回答,這里透露了他的什么意向,可以做怎樣的解讀。由于這些在上述引文中Grice 已做了簡單的說明,這里便不再贅言。在Logic and Conversation中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語用學教科書對這樣的例子都作了解釋,這里也不再贅言,如:
A: Let’s get the kids something.
B: Well, I veto I-C-E-C-R-E-A-M-S.
A: Where does C live?
B: Somewhere in the south of France.
A: What on earth has happened to the roast beef?
B: The dog is looking very happy.
下面例子的表述可能同語用學關于會話含義的研究中通常舉出的例子表述不完全一樣。
(2)【環(huán)球網報道 記者周旭】據英國路透社7月21日消息,聯(lián)合國安理會21日將對涉及MH17航班的一份決議進行投票表決,……,報道稱,路透社所得到的決議文本中使用了“墜落”(downing)一詞,而非此前使用的“擊落”(shooting down);報道稱,“這是對俄國的某種妥協(xié)”,因為決議的通過需要得到俄羅斯的支持。
對該飛機如何墜落的說法體現(xiàn)了說話人的意向,而從一種說法改換為另一種說法則體現(xiàn)了更改的意向。
(3) 涼夜金街[對街道的美稱]天似洗。打疊[整理]銀篝[金屬的熏籠]熏透吳綾被。作劇消愁何計是?鬢絲扶定相思子[用相思子嵌制成的發(fā)卡]。對漾紅繩低復起,明月光中亂卷瀟湘水[翻動水綠色的裙子]。……(陳維崧,蝶戀花·跳索[跳繩])
這是這首詞的上半闋的大意:天氣變秋涼了,她們要熏秋被;熏被子時點燃熏籠就要關上房門,人無法待在房間里,所以就要商量到戶外“作劇消愁何計是”。這首詞告訴我們,她們商量好后緊接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鬢絲扶定相思子”。這是一個信號,但寫詞的人要賣個關子,只是預告了她們要“作”什么“劇”的大方向,具體做什么還需讀者猜一猜。這是寫作的一種手法,用這個明示吊足了讀者的胃口;只有看到詞的下半闋才弄明白她們是去跳繩,因為跳繩活動比較激烈,所以要把頭發(fā)固定。這是設想讀者具有一定的意向解讀能力而安排的語篇行文,是制造懸念的一種手法。
我們可以把詞改寫為對話,設A、B已經談到她們正商量做些什么活動,接下去:
A:那么她們要做什么活動?
B:她們沒說,只見她們把頭發(fā)上的發(fā)卡夾緊。
或者:
女孩A:我們等下做什么?
女孩B:你用發(fā)卡把頭發(fā)夾緊了再說。
這樣一改寫,這些對話就都與會話含義要研究的語言現(xiàn)象相似。
(4) 在我國外交部記者招待會上一位記者問金正日是否已經到了中國,外交部言人回答說,我沒有得到授權回答這方面的問題;之后另一記者問:我的問題與金正日訪華有間接關系。如果一個國家領導人不進行經濟改革,而只是親自來看看中國的改革成果,這有什么用處呢?
答:你是想間接地讓我證實訪問是否正在進行,這是我無法做到的,我沒有得到授權向各位提供權威的信息。(news.zj.com/china/detail/.../531272.html.2006-1-17)
這是外交部記者招待會的問答實錄。發(fā)言人如果要在發(fā)言中不出現(xiàn)紕漏,就要努力解讀提問者的意圖。這位記者首先說他的問題與金正日訪華只有間接關系,好像他并不關心金正日是否來訪,只是想問金正日不在國內改革光參觀有什么用。但是,不論回答參觀有用或沒用,都證明金正日已在中國參觀了,這就上當了,因為進行參觀就預設了人來到了參觀地,這樣的回答就等于“不打自招”。所以必須把提問者的意向解讀出來才能應對得滴水不漏。
(5)【此前《新聞聯(lián)播》對“老虎”被查曾有暗示】今年春節(jié)前夕,在《新聞聯(lián)播》播出的領導人看望老同志通稿中,除江澤民、胡錦濤外,并未逐個列出老同志名單,改為:“春節(jié)前夕,黨和國家領導人分別看望或委托有關方面負責同志看望了江澤民、胡錦濤等從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國務院、全國政協(xié)和中央軍委領導職務上退下來的老同志?!?/p>
而在2012年、2013年的新華社通稿中,均詳細列出了領導人看望的老同志名單。通稿顯示,去年黨和國家領導人共看望了76位老同志。其中包括14位退休政治局常委:江澤民、李鵬、喬石、朱镕基、李瑞環(huán)、宋平、尉健行、李嵐清、曾慶紅、吳官正、李長春、羅干、賀國強、周永康。
在中共權力傳承的政治規(guī)則中,“老同志”是一個特殊群體,他們雖已不在一線,但仍不時以各種形式亮相各種重要場合。每年春節(jié)前夕,現(xiàn)任領導人看望“老同志”已成慣例。而每年一變的老同志名單以及排名情況,亦廣受關注。而今年的《新聞聯(lián)播》將諸多老同志的名單融入一個“等”字,實在意味萬千?,F(xiàn)在看,幾乎可以肯定那時“周老虎”已經入籠,不再適合出現(xiàn)在公開報道中,因此采用如此模糊的提法,避免打草驚蛇。(news.sohu.com, 2014.8.1)
我們在這里用這些例子研究含義,一方面表明,研究主體不滿足于停留在格萊斯提出會話含義理論。因為其只是關注交際中的會話含義、說話人含義(speaker’s implicature);這樣的不滿足當然不是本研究的首創(chuàng),在過去研究會話含義的文獻中用會話含義理論來研究各種修辭格的討論已不少見,例如研究隱喻、夸張、諷刺、反語等。我們希望能在體裁、題材、含義被利用的方式上捕捉或解讀意向的方式方法上有所發(fā)展,進而使含義理論有更大的研究空間;另一方面這些例子也表明,我們認為含義出現(xiàn)的話語空間是比較寬闊的,因為“現(xiàn)實世界不僅是自然世界、必然世界,而且也是概率世界、偶然世界(可能世界);現(xiàn)實世界既有規(guī)則性、必然性,也有不確定性?!?劉邦凡 王磊,2013: 114)。因此含義理論的研究空間也應該把各種可能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象的規(guī)則性、必然性、可能性、不確定性、概率性等表現(xiàn)囊括進來。這要求我們要對含義的特點作出新的概括。
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到,上文所說的把對方話語的意向解讀出來就是做了含義解讀的工作,這是符合實際的,例如:話語將諸多“老同志”的名單融入一個“等”字(x),對此中的意向作出解讀,得到其含義就是“幾乎可以肯定”,“周老虎”已經入籠而不再適合出現(xiàn)在公開報道中(y);又如金正日不采取經濟改革只是親自來看看中國的改革成果,這有什么用處(x),其含義就是想讓發(fā)言人證實訪問是否正在進行(y);再如說女孩子要“鬢絲扶定相思子”(x),其含義就是她們會做比較激烈的活動(y)。這樣來看待包含了說話人意向的話語同由此而得到的含義的關系(簡稱“話語-含義”關系),可以看到:
一、“話語-含義”關系是一種因果蘊涵(causal consequence)關系。
“話語”同“含義”之間現(xiàn)象是因果蘊涵現(xiàn)象,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因果蘊涵關系,即二者的關系既是蘊涵的又是因果的,上面例子的x與y就是既有蘊涵關系又有因果關系。“所謂‘原因’就是產生某一現(xiàn)象并先于某一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所謂‘結果’就是原因引發(fā)的某一現(xiàn)象,原因作用的后果。原因與結果之間是一種蘊涵關系,但從內涵與意義上看這種蘊涵又不同于傳統(tǒng)的‘實質蘊涵’或者‘嚴格蘊涵’” (劉邦凡 王磊,2013:116);實質蘊涵反映的是由有關涵項真假所建立起來的蘊涵關系:真命題為任意命題所蘊涵,假命題蘊涵任意命題;而嚴格蘊涵的后件已邏輯地暗含于前件,即前后件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因果蘊涵是“專門刻畫因果條件句的蘊涵推理形式”,而“因果蘊涵的蘊涵強度處于嚴格蘊涵與實質蘊涵之間”(劉邦凡 王磊,2013: 116),即前后件不但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而且這邏輯聯(lián)系一定是因果關系。含義作為因果蘊涵的結果,它已暗含于話語里,“話語”同“含義”之間作為因果關系,前者用的是事物的本體,后者表現(xiàn)為對前者有關事態(tài)的認識。
二、從“話語-含義”關系看,含義是指能從該話語中推演出來的若干能夠想象的任何認識,但在它們之間不應包含邏輯矛盾。
在“話語-含義”這一對前后件的“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中,“必然是分等級的”(劉邦凡 王磊, 2013: 116),因此在含義解讀中,話語與含義的因果聯(lián)系的必然性是分等級的。含義作為因果蘊涵的結果,它已暗含于話語里,但關于含義受何種因果必然律支配,這不是先驗地定下來的,而是有律則的、可能的、偶然的、臨時性的、經驗直覺的,等等。對可能性的分析可以回顧萊布尼茨 (G. W. Leibniz) 提出的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s) 理論。設A是包含A1、A2、A3、…… 這些它們之間沒有邏輯矛盾但具有各種不同規(guī)定性、不同情況、不同性質的事物所形成的“世界”,A就是一個可能世界;A1、A2、A3、…… 也可以看成是不同的可能世界。從可能世界看,含義就是從話語里產生的一個可能世界。對“必然”和“可能”的定義是:W是必然的,當且僅當W在一切可能世界是真的;Z是可能的,當且僅當Z至少在一個(或在一些)可能世界是真的。
綜合這兩個特點,含義的定義如下:
Y是相對于話語X的含義,當且僅當,Y不是X詞語的真值,但是從X話語中推演出來一組有因果關系的認識。
根據含義的這個定義,可以利用徐盛桓參考了美國邏輯學家伯克斯(A.W. Burks)的“因果陳述邏輯”(logic of causal statement)(Burks, 1977)而提出來的“因果蘊涵思維機制”(a causal consequence apparatus of thinking)(徐盛桓 何愛晶,2014)來建構一個“話語-含義因果蘊涵機制”,以刻畫含義解讀的理性認知過程。伯克斯的因果陳述邏輯以“因果蘊涵”和“因果可能世界”為核心概念,將因果、概率和歸納-演繹有機地結合起來,構建一個可以針對復雜世界的因果蘊涵的推理系統(tǒng)。這一推理系統(tǒng)是同當代語言解釋的意向性解釋(intentional explanation)相契合的。當代語言研究對語言解釋的心智進路之一是意向性解釋,它是把語言活動融入到運用主體的意向性之中,對話語的解釋不僅是對其中的語法語義關系的解釋,其中起關鍵作用的是對主體心智在一定情景下因事物而獲得的感受的解釋,話語表達要與語言運用主體在該語境下的意圖相融合,因此,話語“解釋的條件主要是由語境和說話者的興趣決定的”(Fraassen, 2002: 66)。這樣來看待語言運用,它主要涉及三個要素:語言現(xiàn)象;在場的使用者即語言主體;事件及事件所處的環(huán)境。這里可以借用科學哲學家基爾(R.N.Giere)提出的一個三元解釋的公式(Giere, 2004:743):
主體S用X 表征W[即World —— 引用者注,下同]以達到一定的P[即purpose]
X是語言現(xiàn)象、W是事件及涉事的環(huán)境、P是主體的意向性。這三個因素可以進一步歸并:一方面事件是客觀存在的自在事件,但另一方面事件進入到語言表征又是主體認知的事件,為主體意識所加工,我們這是據此構建出“話語-含義因果蘊涵機制”。
含義的運用其實是以話語所描述的事件為“因”,通過主體在一定的語境(Con[context])下所持的意向性(Int [intentionality])作主導,主體的心智對該事件的認識發(fā)生格式塔轉換,獲得內省意識,或者稱為反思意識,就是對這一事件的感受(徐盛桓,2012: 137-144),這就是“果”;這一(些)認識就是含義??坍嫼x解讀過程的“話語-含義因果蘊涵機制”是這樣的:
設話語、含義分別表示為x和y;→表蘊涵,→c表因果蘊涵;□c、◇c分別表因果必然和因果可能,∨表析取。上式讀如:在語境和意向性的審視下,話語x因果蘊涵y,這個過程可定義為:或者x可能因果蘊涵y,或者x必然因果蘊含y。這就是對從話語推導含義的認知過程的刻畫,是這個過程的邏輯再現(xiàn)。例如:
“鬢絲扶定相思子”即用發(fā)卡把頭發(fā)卡緊(x),是許多女孩子在做比較大的動作如跳舞、運動(y)前必選的動作,外人看到了x,就知道這些女孩子要做y了。在這個意義上說,x因果蘊涵 了y。但是比較大的動作不僅可能是運動和游戲,而且可能是勞動或其他可能的活動。這些都是可能從該話語中推演出來的若干能夠想象的認識,而且它們在邏輯上都互不產生矛盾。因此,y作為詞中所說的“跳繩”,只是x在此情此景中可能的一個結果,即x→c y =◇c(x→y)。
再如:話語將諸多“老同志”的名單融入一個“等”字(x),對此中的意向作出解讀,得到的含義是:幾乎可以肯定,“周老虎”已經入籠(y),所以不再適合出現(xiàn)在公開報道中。這個結果怎樣推導出來?在過去的報道被看望的有76位老同志,其中包括列出名字的14位退休政治局常委;因此,將諸多“老同志”的名單融入一個“等”字的,只從文字上看,理論上說可以有多種可能性。但是,事實上,情勢的發(fā)展已經讓讀者知道了“周老虎”的名字,因為“早在2013年底,周案已經近乎蓋棺定論,只是實操中步步為營罷了”(柳葉刀,周永康案后中國要打好“三大戰(zhàn)役”,人民日報,2014.8.7);就是在春節(jié)后不久的2014年3月2日,全國政協(xié)發(fā)言人在回復記者問到周永康時說了三個意味深長但又是人人都能聽懂的話:“你懂的”。因此,將“周老虎”作為“打虎”的目標,這已成為讀者的認知內容、意向性的目標;聽(讀)到“新聞聯(lián)播”這條消息就會對名單很敏感。因此,從這樣的x得到的y,從總體來說,“必然”會聯(lián)想到不一一提名字是同議論得沸沸揚揚的“周老虎”有關。這里y的推理認知過程應是必然蘊涵:x→c y =□c (x→y)。
人們對含有意向的話語進行意向解讀,即從話語解讀出含義,其思路是直覺地通達,通常是瞬間完成的;本研究的目的是解釋、模擬、刻畫這一直覺通達思路的認知過程。作為對邏輯再現(xiàn)的理性研究,是研究解讀的推理過程及推理的有效性;所謂推理的有效性就是要獲得在當前的語境下符合交際人意向的保真性判斷。
格萊斯包括其后繼者的研究,開創(chuàng)了從話語里解讀其意向的會話含義理論研究;隨著語言轉向及其內在包括的語用轉向、認知轉向的發(fā)生,近半個多世紀在語言研究中所發(fā)生的語義作用弱化、強調語境和重視主體意向性的輻射的趨向,使含義研究的深化具有更切合人類認知特點的學術資源。伯克斯的“因果陳述邏輯”是邏輯研究資源中的一種;“因果蘊涵對于人類認知具有普遍適用性”(劉邦凡 王磊,2013: 118),我們希望參考因果陳述邏輯構建起來的“話語-含義因果蘊涵機制”能夠將因果、概率、歸納-演繹有機地結合起來,有效地呈現(xiàn)人們解讀含義的理性認知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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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Note Study on Implied Mean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ntion-reading
A noted feature of linguistic exchange is that the speaker will convey his intentions in his discourse, and the hearer will read these intentions; this process is called pragmatic inference. During the pragmatic inference, the intention read from the discourse is just the implied meaning. The present study regards the implied meaning as the meaning other than the meaning of the truth value of the words and sentences in the discourse. Implied meaning is seen as a phenomenon of causal consequence as well as the conceived possible non-contradictory thinking contents deduced from the discourse, and the reading of it can be conducted by the Causal Consequence Apparatus of Discourse-Implied Meaning.
intention-reading; implied meaning; pragmatic inference; Causal Consequence Apparatus of Discourse-implied Meaning
H0
A
2095-4891(2017)04-0056-07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項目“隱喻性話語的具身認知研究”(項目編號:SWU170944)的最終成果。
華鴻燕,講師,博士生;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語用學
通訊地址:400700 重慶市北碚區(qū)天生路2號 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