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 風

簽證官的“中國夢”

◆ 若 風

2017年5月5日，上海浦東國際機場。

長長的跑道盡頭，一架銀白色的飛機正在靜靜地等待起飛指令。綠色的尾翼上，C919幾個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14時01分，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聲，我國自主研制的新一代噴氣式大型客機C919從跑道上一躍升天，經(jīng)過整整78分鐘的飛行，最終平安降落。這意味著，我國已具備了未來與空客、波音兩大航空巨頭競逐藍天的實力，中國人的“大飛機”夢想正從藍圖變成現(xiàn)實。

此時距離浦東機場約30公里的上海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局的一間辦公室里，時任證件管理處副處長蔡寶弟也從網(wǎng)上得知了這一振奮人心的新聞。他的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遙望著飛機起飛的方向。在與所有人一樣為這一消息感到喜悅的同時，他也為自己能以另外一種方式參與其中而感到驕傲……

1

在上海漢口路河南中路路口，佇立著兩幢紅磚古宅。這兩座建于1928年的建筑由當時著名的建筑師設計，窗套、入口和墻面等裝飾盡現(xiàn)出哥特式建筑特征。如今它的名稱是“上海外灘花園酒店”。而在上世紀90年代初，這里是上海市公安局外國人管理處（出入境管理局前身）的辦公所在地。

蔡寶弟至今仍懷念那里走上去會吱吱作響的原木地板、磨損的甬道樓梯，以及從窗口望去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小花園。不僅如此，這里也是他大學畢業(yè)后前來報到工作的地方。

1991年，22歲的蔡寶弟從上海外國語學院（現(xiàn)上海外國語大學）外事管理專業(yè)畢業(yè)后，被分配進了上海市公安局。這在當時似乎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1990年代初，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和浦東的興起，日漸打開的國門讓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向往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而對于外國語學院的畢業(yè)生來說，流利的外語讓他們擁有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位于延安東路東西兩端的聯(lián)誼大廈和國貿(mào)中心，成了當時人們趨之若鶩的求職之所。這兩幢大樓里有著最早進入中國的外資企業(yè)，這里走出了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白領”，這樣的生活，對于當時成績優(yōu)秀的蔡寶弟而言可以說是唾手可得。

然而，當上海市公安局人事部門的人員與他面談，問他是否愿意成為一名警察的時候，蔡寶弟沒有過多的猶豫。

他的老家在上海金山，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兄弟三人自幼學習勤奮，各自考上了大學?！八耶敃r都是公費，否則像我們這樣普通的家庭，肯定沒法供得起三名大學生。”正因如此，在國家召喚蔡寶弟的時候，他毅然選擇了服從。

剛剛到單位報到的第4天，蔡寶弟就接到了一個任務，去徐州出差。還沒把單位辦公室認全的他就稀里糊涂跟著同事出發(fā)了。

在奔赴徐州的路上，蔡寶弟才逐漸弄清了此行的目的。原來警方破獲了一起販毒案，犯罪嫌疑人是一對英國籍父子。這也是解放后上海破獲的首起外國人販毒案件，引起了領導的高度重視。當時的民警普遍不懂英語，溝通成了一個難題。恰好聽說外國人管理處新來了一位英語專業(yè)的大學生，便匆匆忙忙將蔡寶弟帶上一同參與案件的審理工作。

坐在車上的蔡寶弟有些興奮，他悄悄瞄了瞄身邊的同事，原先只能在影視劇里才能看到的警察，如今就近在咫尺，而且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他的心里充滿了好奇，但更多的還是緊張。對于一個大學四年只接觸外事管理等知識的他來說，究竟能不能順利完成任務？

在隨后的一個月里，蔡寶弟和其他所有的辦案民警一樣，加班審訊、搜集證據(jù)，最終兩名毒販中的父親被判處了15年有期徒刑，兒子因未成年被免于刑事處罰。而蔡寶弟也在這一個月中完成了自己從大學生到警察的角色轉(zhuǎn)變，既提升了自己公安方面的專業(yè)知識，也體會了公安民警的辛苦與不易。

當時的“外國人管理處”主要承擔的就是“管理”工作，所以負責出入境管理工作的警察也成了外國人最“懼怕”的警種。時過境遷，如今在中國的外籍人士越來越多，對于他們，政府要做的不僅僅是管理，還要為他們提供服務，以便讓他們更好地在中國工作、生活。2016年初，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lián)合印發(fā)《關(guān)于加強外國人永久居留服務管理的意見》，其中明確提出“隨著國家綜合實力和國際人才競爭加劇，迫切需要以更加積極主動、開放自信、靈活務實的態(tài)度，創(chuàng)造更為良好的對外開放環(huán)境”。

“最初這個文件中究竟是‘服務管理’還是‘管理服務’爭議了很久，因為這關(guān)系到孰先孰后的問題。最后定下了‘服務管理’，體現(xiàn)了我們對于外籍人士的一種理念轉(zhuǎn)變?！闭绮虒毜芩f的那樣，開放的中國需要更多的人才加入到建設的行列之中，如何讓這片土地更具有吸引力，我們或許才剛剛起步。

2

一位西裝革履的美國簽證官看了看申請簽證的成東青，聽完他磕磕巴巴的自我介紹后，毫不猶豫地在他的護照上蓋了個“拒簽”的印章，然后大手一揮，讓保安把情緒激動的成東青拉了出去。

這是電影《中國合伙人》開場的一個場景。

這也是很多懷揣“美國夢”的中國人經(jīng)歷過的一場噩夢。

所以很多人對于“簽證官”三個字留下了一個傲慢、驕橫的印象。

即便是作為一名外事警察的蔡寶弟，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看法。有一段時間，蔡寶弟負責與駐滬領館的聯(lián)絡工作。當時“赴美熱”正興，每天淮海路上的美國領事館門口從清晨開始就排起了長長的等待簽證的隊伍。等待的隊伍沿街排列，路上沒有任何的遮擋物，無論是太陽暴曬還是刮風下雨，人們只能擁擠在一起。而且里面幾個窗口都要分別排隊，耗費了等待簽證者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拿到簽證的時候已經(jīng)是精疲力竭。蔡寶弟見此情狀后，就主動與美國領事館的工作人員溝通，建議他們改進排隊的方式，并讓等候的人群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能僅僅為了維持秩序而失去了對等待簽證者的尊重。經(jīng)過幾番交涉后，領事館門口等候處的硬件設施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排隊方式也更加趨于合理。

然而后來一次美國之行，卻讓身為簽證官的蔡寶弟對這三個字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那是他第一次訪問美國，走出機場來到邊檢口的時候，美國公民和有綠卡的旅客由專門的通道入境。而其他的旅客則需接受移民局的嚴格檢查。移民局警察全副武裝，身上佩戴著槍支和其他裝備，冷峻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經(jīng)過他們面前的人。這讓蔡寶弟感觸很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邊檢警察代表著國家的威嚴，他們是國家重要的警戒線，承擔著守護國門的重要使命。

雖然工作性質(zhì)與方式不盡相同，但作為一名簽證官，蔡寶弟深刻地體會到，國境線就在自己的指縫之間。在從事外國人證件管理、簽證的過程中，他要從大量的申請材料中及時甄別出偽假材料，防止不法分子渾水摸魚，危害國家安全和出入境秩序。然而偏偏有少數(shù)黑中介，教唆和操縱少數(shù)外籍人士弄虛作假。這些人提交的申請材料從表面看都符合條件，而且還事先備好了口徑以應對核查。對于出入境民警而言，必須時刻練就一副“火眼金睛”和“鐵齒銅牙”。

“小姐，不好意思，您的護照上面有污損，請您過來面談一下?！?/p>

眼前這個菲律賓女子自稱在一家咨詢公司上班，公司的辦公地在閔行區(qū)，可申報的住宿地卻是在虹口，兩地之間沒有直達或可換乘的軌道交通。居住地明顯舍近求遠，以蔡寶弟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來判斷，這中間肯定有“貓膩”。為了不打草驚蛇，蔡寶弟還是通知對方在原定的取證日期來領取護照，以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

“小姐，給您添麻煩了。不過這是我們的政策規(guī)定，護照有污損的必須核實過才能簽證。”蔡寶弟邊說邊為對方遞上一杯水。

“沒關(guān)系，是我給你們的工作添麻煩了?！狈坡少e女子顯得有點緊張，但仍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對了，您留一個上班的具體地址吧，這樣方便我們給您將護照快遞過去?！闭f完，蔡寶弟將手放在了鍵盤上，等待對方回答。

“閔行區(qū)……”對方流利地說了一個地址。

“好，我記一下?！辈虒毜茱w快地在鍵盤上輸入這個地址，不過他卻是在通過后臺查找這個地址的具體方位。果然，這是一家語言培訓機構(gòu)。

“小姐，沒想到您的英語說得這么好，你在這家咨詢公司從事哪方面的工作？”蔡寶弟不經(jīng)意地從嘴里問出這句話。

“警官，您過獎了，”女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是從事……教育咨詢工作的?！?/p>

“教育咨詢？留學規(guī)劃方面嗎？”“也不完全是，主要是針對小學生?！薄芭叮蔷褪菍W生輔導課程咯?！薄坝袝r也會為他們上上課?！薄澳挠⒄Z這么好，一定很受學生的歡迎。”

在一來一去的對話中，蔡寶弟初步判斷這名女子可能是非法外教。經(jīng)轉(zhuǎn)交屬地分局上門核查，這家英語培訓機構(gòu)根本沒有資質(zhì)，卻利用社會上一些家長熱衷為學生補英語的心理，擅自聘用了這名不具備外教資格的菲律賓女子，并且串通那家咨詢公司，以該公司員工的名義為她辦理了外國人就業(yè)證。

像這樣沒有資質(zhì)的“外教”并不是個例，一旦讓他們流入教育市場，最終蒙受損失的還是原本充滿期待的家長與孩子。每每遇到這樣的洋“李鬼”，蔡寶弟就感到自己身上的責任。

“雖然總是有人企圖蒙混過關(guān)，但也正說明我們國家的吸引力更強大了。對違法人員嚴厲打擊，對守法公民熱情接待，是我們出入境民警始終堅守的工作原則?！?/p>

3

曾經(jīng)有一次，一位跨國公司的老總向蔡寶弟感嘆：中國的“綠卡”是全世界最難拿的綠卡。這位老總在上海工作了近二十年，一直沒辦法申辦永久居留證。因為工作關(guān)系，他需要經(jīng)常往返中國與自己的國家，這給他帶來了諸多不便。直到幾年前市政府給他頒發(fā)了白玉蘭榮譽獎，又專門出函推薦他申辦永久居留，其后又過了一年這位老總才拿到了夢寐以求的“中國綠卡”。然而，他公司里的其他外籍高管和科技人員就沒這么幸運了。雖然他們也在上海工作多年，為上海發(fā)展作出了不小的貢獻，不少人每年上繳的個人所得稅就要幾十萬。然而按照當時的政策，只有獲得過市政府榮譽獎項且被市政府推薦的，或者是特定企業(yè)的高管才能申請永久居留。而這些外籍人員兩邊都挨不上，這讓他們感到很沮喪，認為中國并不歡迎他們，甚至有了轉(zhuǎn)往其他國家工作的念頭。

外籍老總的話引起了蔡寶弟的沉思，其實像這樣的抱怨和無奈，在他的多年工作中已經(jīng)不知聽到了多少回。這其中有公司的高管，也有普通的外國來華工作人員。愛麗絲是一位來自芬蘭的語言教師，這位老太太自二十多年前來到中國后，就一直在大學里教學。她很早以前就萌發(fā)了退休后留在中國的想法，甚至賣掉了自己在芬蘭的房子。然而隨著退休年齡的臨近，卻始終無法申辦永久居留。為了這件事，她一次次來到位于民生路的出入境管理局詢問。從她的眼神里，蔡寶弟看到了她對于中國、對于上海的熱愛。愛麗絲動情地說：“我不是什么著名人物，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學教師。我把自己生命中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中國，因為我熱愛這個美麗的國家。我在這里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的朋友、學生都在中國，我常常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半個中國人了。如今我年紀越來越大，過不了幾年就要退休。可是像我這樣在中國沒有親屬的外國人，一旦退休后就很難獲得長期簽證。像我這樣的情況能不能申請永久居留？我是真的舍不得離開這里啊?！崩先苏f到動情處，眼中充滿了淚水。望著愛麗絲，蔡寶弟突然想起了白求恩，那位“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當作他自己事業(yè)”的外國人，古往今來，從馬可·波羅到利瑪竇，中國始終以自己獨特的魅力吸引著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們，然而由于海外人才政策的瓶頸，讓許多像愛麗絲這樣的外國來華人員最終難以如愿。最終，愛麗絲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中國，而這，也成為了蔡寶弟心中的一個遺憾，他忘不了老人最后一次從出入境管理局離開時那失落的眼神。

史蒂夫是蔡寶弟遇到的另一個例子。這位以繪畫為生，有著約翰·列儂外表的美國青年來到中國后發(fā)現(xiàn)這里社會井然有序，人們友善親切，與之前在課本上看到的中國大不相同，頓時萌發(fā)了要在中國長期居住的念頭。為此他多次跑到出入境管理局表示想要申請永久居留，在他心中，辦一張中國“綠卡”或許同美國綠卡一樣。然而工作人員只能遺憾地告訴他不符合條件，史蒂夫有些激動，他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有一技之長同時內(nèi)心又對中國充滿熱情，卻要將他拒之門外？事后蔡寶弟與同事們談起史蒂夫時，笑著說，“從資本主義的大本營跑到中國來，這相當于從國統(tǒng)區(qū)跑到延安，最后卻沒有辦法收留他。”玩笑歸玩笑，但如何滿足日益增長的外國人永久居留申辦請求，已經(jīng)是擺在中國政府面前不容忽視的一個問題。

作為一名從事出入境工作二十多年的“老外管”，有一個數(shù)據(jù)讓蔡寶弟感到很汗顏。從2004年到2014年，我國十年內(nèi)辦理的永久居留證數(shù)量不到一萬，而美國2005年一天的“綠卡”辦理數(shù)量就達到了7000張，這也就意味著我國十年辦理的數(shù)量僅僅相當于美國的一天。雖然這與我們國家自身的特點和歷史有關(guān)，但這一問題確實已成為中國發(fā)展的瓶頸。

其實對于外籍人員管理的探索研究，我們始終沒有停步。早在2005年，蔡寶弟就隨同市政府的考察團前往美國、加拿大等西方國家，目的就是向全球移民管理最頂尖的國家借鑒寶貴經(jīng)驗。經(jīng)過長達數(shù)年的調(diào)研，課題組認為中國首先要轉(zhuǎn)變一個觀念，美國等國家普遍的理念是人才多多益善，而我們采用的卻是“追認制”，即明確了申請人有突出貢獻后才認定其為“人才”；其次是相關(guān)法律的支撐；再者就是機制問題，原先對外籍人員采用的是多頭管理，比如在就業(yè)方面就分外國專家局頒發(fā)的外國專家證，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頒發(fā)的外國人就業(yè)證等，而不同的部委又分管不同領域的人才；相對于美國采用移民局這一相對統(tǒng)一的模式，“九龍治水”的結(jié)果往往是機構(gòu)重疊，效率低下。

改革，勢在必行。這一切，在2014年有了轉(zhuǎn)機……

4

2014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上海考察時，要求上?！芭υ谕七M科技創(chuàng)新、實施創(chuàng)新驅(qū)動發(fā)展戰(zhàn)略方面走在全國前頭、走到世界前列，加快向具有全球影響力的科技創(chuàng)新中心進軍”。市委市政府隨后將科創(chuàng)政策作為2015年一號調(diào)研課題，蔡寶弟也參與了科創(chuàng)出入境政策子課題的調(diào)研。拿到這份任務的時候，蔡寶弟感到很幸運，終于有機會為上海發(fā)展，為國家吸引外籍人才出謀劃策了。但同時他也倍感壓力，因為原來的人才政策是在13億人中挑選人才，現(xiàn)在則要從70億人中挑人才。不僅視野要大大放寬，關(guān)鍵是政策要更加接地氣、重實效。上海作為改革開放的排頭兵，必須從戰(zhàn)略高度制定新政策，不僅要能夠直接吸引并且留住大量外籍人才，而且將來這些政策還要可復制可推廣。

為了尋找到引才難題的答案，蔡寶弟查閱了大量平時與國外移民機構(gòu)交流時積累下來的資料，并搜集和梳理一些發(fā)達國家的技術(shù)移民政策和法律，與我國的出入境法律法規(guī)和人才引進政策進行比較。為了增加現(xiàn)實感受，蔡寶弟還找到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移民局的官方網(wǎng)站，直接上網(wǎng)體驗如何申請技術(shù)移民、申請工作類綠卡等。通過大量比較研究，蔡寶弟覺得要貫徹習總書記的“擇天下英才而用之”的要求，不僅要在具體的人才簽證和綠卡政策上進行完善和創(chuàng)新，而且要在體制機制上進行突破。但是，也不能生搬硬套，還必須根據(jù)我國國情與上海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需要進行新的制度和政策設計。

圍繞原先的體制機制問題，關(guān)鍵是一個“破”字！就是要將原來的政府主導，變成政府和市場同時主導的“雙軌制”，積極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作用。原來對于永久居留申請人所在企業(yè)的要求必須是高新企業(yè)，這就把大量的外籍人才都擋在了門外，不利于激發(fā)他們的工作熱情。除了企業(yè)性質(zhì)外，職位、文憑也都是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門檻”。如何在市場條件下尋找到一條“人才”的判定標準？蔡寶弟等提出借鑒國外經(jīng)驗，決定直接按照工資性年收入和繳納個人所得稅作為申辦永久居留的人才評價標準。為了確定這一具體數(shù)額，蔡寶弟等首先了解了2015年上海的平均工資是6萬元，最初想把這一標準定在平均工資的3倍即20萬元左右，沒想到到稅務局一查，這一人群的數(shù)目實在過于龐大。既然還處于試點階段，就將標準略微定得高一點，最后確定為平均工資的8到10倍，即60萬元左右的年薪標準，個人所得稅不低于12萬元。

經(jīng)過積極爭取，公安部給予了上?？苿?chuàng)中心建設大力支持。從2015年7月1日開始，一系列上?？苿?chuàng)中心建設出入境政策陸續(xù)得到批準實施，為上海吸引海外高端人才、集聚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人才、優(yōu)化科創(chuàng)中心軟環(huán)境等方面提供了有力保障，初步實現(xiàn)了總書記提出的讓人才“來得了，待得住，用得好，流得動”的目標。新政策推出后至今，上海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局共辦理與科創(chuàng)相關(guān)的出入境證件近43萬證次。其中，外籍高層次人才按照市場化認定的新渠道申請永久居留近400人，比原先政策通過任職人員渠道申請人增長了8倍。

令蔡寶弟感到欣慰的是，那位外籍老總提到的“瓶頸”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得到了解決。他們公司有幾名外籍高層次人才按照新政策已經(jīng)或正在辦理永久居留證，他們滿意地表示，“將一直在中國扎根下去”。中國商用飛機有限責任公司一位外籍專家是系統(tǒng)集成方面的頂尖專家，為了留住這位人才，公司極力推薦他申請永久居留。按照原先的政策標準，這其中困難重重?！靶率畻l”頒布后，蔡寶弟認為他的條件完全符合，為了支持大飛機項目，他在最短時間內(nèi)完成了這位專家申請材料的審核、背景審查和報批等手續(xù)，最后在公安部的支持下，這位專家很快就獲得了永久居留資格。這段故事便也成了C919大飛機成功首飛的華美樂章里一段令人愉悅的小插曲。

科創(chuàng)出入境政策的調(diào)研和制定，讓蔡寶弟深刻認識到，創(chuàng)新驅(qū)動的本質(zhì)就是人才驅(qū)動。而作為人才政策的制定者，更要走在創(chuàng)新驅(qū)動的前列。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未來還有更長的道路等著去開拓。

5

6月15日，一列京滬高鐵列車從北京南站緩緩開出。此刻，在其中的一節(jié)車廂上，蔡寶弟手里抱著一只黑色的公文包，神色凝重。

在這個公文包里，放著15位上海外籍人士新?lián)Q領的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

在這里，我們先追述一下“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的前世今生。中國“綠卡”，也就是“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的雛形，可以追溯到50多年前。1964年，國務院發(fā)布《外國人入境、出境、過境、居留、旅行管理條例》，解決了外國人在中國定居的身份問題。

198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國人入境出境管理法》，首次明確了外國人在華“永久居留”的分類。1年后，中國第一位外籍廠長、原湖北武漢柴油機廠廠長、德國專家格里西先生成為第一位被授予永久居留資格的外國人。當時的“綠卡”類似于一本獲獎證書，體積碩大，攜帶不便，與其說證明身份用，不如說更類似于一種榮譽。

2004年，在加入世貿(mào)組織3年后，中國政府出臺了《外國人在中國永久居留審批管理辦法》，首次采用國際通行做法，實施永久居留證制度，中國“綠卡”制度終于有了實施細則。曾經(jīng)在延安與中國人民共同迎來抗戰(zhàn)勝利的美國農(nóng)業(yè)專家寒春，成為獲得中國“綠卡”的第一人。這一版的“外國人永久居留證”在外形上已非常接近第二代居民身份證，然而由于其內(nèi)部沒有芯片，所以在實際使用過程中往往受到很多的限制。特別是隨著科技的進步，飛機、鐵路、住宿等都已實現(xiàn)了身份證購票、登記，而“外國人永久居留證”卻不能發(fā)揮作用，呼喚新版中國“綠卡”的聲音日漸升高。

其實這一問題也早已得到了中央政府的高度重視。從2015年開始，各相關(guān)部門開始對軟件升級。2017年4月,公安部印發(fā)經(jīng)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三十二次會議審議通過的《外國人永久居留證件便利化改革方案》，標志著外國人永久居留證件便利化改革正式啟動。5月27日，公安部宣布，從6月16日起，對經(jīng)批準取得在華永久居留資格的外國人簽發(fā)2017版“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同時停止簽發(fā)現(xiàn)行的“外國人永久居留證”。

從“永久居留證”到“永久居留身份證”，雖然只多了兩個字，卻讓這些外籍人士更加充分地融入到了中國的生活中。新版證件無論從大小還是樣式都與中國普通居民身份證類似，將可以在辦理金融、教育、醫(yī)療、交通、住宿、通訊、工作、稅收和社會保障、財產(chǎn)登記、訴訟等事務時單獨使用。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中國政府進一步提高對永久居留外國人服務水平的誠意，幫助他們?nèi)硇耐度氲街袊慕?jīng)濟建設當中去。

這其中還有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最終在決定證件名字的時候，對于是否按照約定俗成稱之為“中國綠卡”有過很大的爭議。一部分人認為“綠卡”一詞既然已經(jīng)被大眾普遍接受，不如就此沿用下去，以后還可以根據(jù)功能的不同衍生出“藍卡”“黃卡”等；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綠卡”是舶來品，中國應該有自己的特色，一度甚至有了“長城卡”“熊貓卡”等提議。最終經(jīng)過慎重考慮，還是選擇“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作為官方統(tǒng)一的名稱。

為了擴大此次換發(fā)儀式的影響，讓更多人知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公安部決定，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五地于6月16日同時舉行新證換發(fā)儀式。

時間迫在眉睫，然后首先要解決的，究竟是選誰在6月16日當天的儀式上領取這10張新版證件。

這10張證件，是在上海定居外籍人員的名片；這10張證件，是對他們?yōu)樯虾８母镩_放三十多年所做出貢獻的一種褒獎；這10張證件，也是對他們?yōu)樯虾H科創(chuàng)中心建設所作出貢獻的肯定。事關(guān)重大，這一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到了證件管理處處長蔡寶弟和他的同事身上。他們連夜從3000多名符合條件的外籍人士中層層篩選，最終確定了15人（5人替補）。他們中有國家“千人計劃”人員，有市政府推薦的特別貢獻人員，有市政府白玉蘭獎獲得者，有市場化認定的人才，有獲得“雙自”“雙創(chuàng)”管理部門推薦的人才，有企業(yè)投資者，也有得益于“科創(chuàng)新十條”的外籍華人，都是各行各業(yè)的佼佼者。如原百安居公司和德國再保險公司的兩位外籍高管，他們的“外國人永久居留證”還是李克強總理來上海視察時親手頒發(fā)的。

為了在第一時間拿到趕制完成的新版“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蔡寶弟親赴北京，于6月12日在北京開完會后就一直駐守在那里。眼看著16日越來越臨近，性格溫順的蔡寶弟也不免焦躁起來，最后他干脆守在負責制證項目的工作人員辦公室門口，待他在15日上午拿到這15張證件的時候，一刻也沒有逗留，甚至怕航班延誤，連飛機都不敢坐，直接打車從公安部趕到北京南站乘坐高鐵返回上海。一路上他像寶貝似的將它們揣在懷里，生怕有一丁點兒的閃失。直到遇上前來接站的同事，蔡寶弟懸著的一顆心才終于落了地。經(jīng)過連夜的彩排，16日上午，10名杰出外籍人士從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長陳臻手中接過了“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

此時，坐在臺下的蔡寶弟感觸良多。這一刻，不正是他多年來孜孜以求的嗎？回想當年，當許多人為了一張美國“綠卡”趨之若鶩的時候，誰又曾料想，在不遠的將來，外國人也會為擁有一張中國“綠卡”而驕傲。這一變化的過程，恰恰是中國魅力最真實的寫照。而上海，這座中國最早打開大門的城市之一，也將成為世界人才匯集的中心。

6

在蔡寶弟從警的26年中，外界的誘惑始終伴隨他的左右。

“說起來這些年真的有不少機會放在我的面前，不光是外面公司的，也包括其他的政府部門。我也不是圣人，說完全沒有心動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我自己不想，家人也會有想法。為什么最終還是選擇留下，大概是我真的將這里的一切當成自己的事業(yè)吧?！?/p>

對于事業(yè)和職業(yè)，蔡寶弟有著自己的理解?！熬湍卯敺g這件事來說吧，一個普通的翻譯僅僅是把這當成一份職業(yè)，完成了一個傳聲筒的工作，但好的翻譯不僅要充分領會對方的意思，甚至摸出對方一些語言上的弦外之音，同時還必須精通外事禮儀，在接待規(guī)格、接待方式上出謀劃策，這恐怕就是職業(yè)和事業(yè)的區(qū)別吧?！?/p>

2000年，上海市公安局組織刑偵總隊部分民警前往美國參加著名華裔刑事鑒定專家李昌鈺舉辦的培訓，蔡寶弟隨同擔任翻譯。雖然是英語科班出身，但蔡寶弟深知此次任務重大，因為培訓中必然會遇到許多專業(yè)名詞。他從圖書館找來厚厚的《醫(yī)學英漢字典》《刑事英漢字典》等工具書，埋頭鉆研了兩個月。然而等他們來到位于美國康涅狄格州的鈕海文大學時，大量的專業(yè)詞匯依然讓蔡寶弟有些招架不住，decomposition（尸體腐?。?、manual Strangulation（扼死）等連許多美國人都感到生僻的詞匯充斥著課堂，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接觸外語的時候，大腦不停地高速運轉(zhuǎn)著，極力搜索著這些單詞的中文釋義。一堂課下來，身在空調(diào)教室中的蔡寶弟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襯衫的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然而他精準的翻譯得到了中美兩國警察的高度贊揚，為那次培訓的成功舉辦奠定了重要基礎。

與許多已經(jīng)住上別墅的同班同學不同，蔡寶弟至今仍住在虹口區(qū)的一套老公房中。為此，這么多年蔡寶弟也少不了聽妻子的嘮叨。“特別是剛結(jié)婚那會兒我愛人的工資收入比我高，那段日子真是難過啊，”蔡寶弟笑著回憶，“好在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國內(nèi)的出國潮、下海潮，否則更是要被老婆嘮叨了?！?/p>

雖然有時也有怨言，但這么多年，妻子卻是給予蔡寶弟工作支持最多的人。對于這點，蔡寶弟始終心存感激。蔡寶弟的妻子在電信公司工作，平時工作也很繁忙。為此，他們的女兒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被送往寄宿制學校讀書?！爱敃r我們住在虹口，而學校在金橋。星期天晚上我們把女兒送到學校，看著女兒嬌小的身體拖著比她人還高的行李箱走進校門的時候，妻子好幾次都忍不住落淚了?！爆F(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初二，依然在寄宿制學校念書，而蔡寶弟夫妻二人也依然忙碌。一家三口似乎都早已習慣了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但只要女兒回家，蔡寶弟必定會放下工作，陪女兒去看電影或者上游樂場，享受難得的團圓時光。

“與我的同學們相比，他們用自己的智慧化作了財富留給了自己的兒女，而我卻用自己的學識推動著這座城市的發(fā)展?！辈虒毜苷f。

浦東，金茂大廈。

金碧輝煌的大堂里流淌著鋼琴奏鳴曲的旋律。蔡寶弟遠遠地看到了幾位當年的同學，今天，他們相約為一位美國回來的同學接風洗塵。

“記得你們當年去美國的時候，我就跟你們說，20年后我們再看，你們肯定會回來。如今被我說中了吧?！辈虒毜苊蛄艘豢诳ú计嬷Z說道。

“是啊，中國這近30年的發(fā)展當年是如何也想不到的。其實我們在國外也能深切體會到中國國力的強大。別說我們自己，我們的很多美國同事也紛紛想到中國來發(fā)展?！?/p>

“其實我當年也不知自己哪里來的這份自信?！辈虒毜苄χf，“不過，當時不是一直說‘美國夢’嗎，那么我想，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讓全世界的人都擁有一個‘中國夢’。到那時，‘中國夢’將不會只是中國人的夢想，而成為天下英才共同為之奮斗與追逐的夢想！”

說這句話時，蔡寶弟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一如20多年前的模樣。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