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2)
論《一個勺子》的寓言性敘事
王珂
(陜西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陳建斌以導演處女作《一個勺子》為我們呈現(xiàn)了隱藏在現(xiàn)實平靜之中的殘酷詩意與悖謬真相。
一個“勺子”的意象變成一面現(xiàn)實之鏡,在形象與意義,虛像與真實的拉鋸之中,身份的不斷缺失暴露著荒誕的本源,并持續(xù)建構(gòu)著荒誕本身。其中經(jīng)驗與法則的對話,在形象的復(fù)制和意義的重疊下,在極端的殺戮與釋放里,從殘酷走向靜默,演化出復(fù)調(diào)的詩性與節(jié)奏?!吧底印边@一詞語,從完成時態(tài)的名詞變成述行過程的建構(gòu),屬性的調(diào)轉(zhuǎn)更暗示著一種特殊的文化景觀與寓言。
荒誕;敘事;影像
1.1 懸置的自我與失衡的當下
任何一個看似偶然的選擇背后,都有大量的必然經(jīng)驗支撐。當生活的鏈條被打破后,人們往往通過追溯過往經(jīng)驗,在歷史回憶中形塑當下行為。
失衡的一剎那,就會有變化。所以故事總是在打破了平衡時,才會有意思。
拉條子蹲坐在彩色的塑料布下,他給小羊羔看了醫(yī)生,他去試圖找大頭哥要回五萬塊錢。盡管小鎮(zhèn)上的鑼鼓熱鬧非凡,可拉條子的生活卻并沒有什么改變,小羊沒有大病,大頭哥依舊不見蹤影。直到,他遞給了傻子一塊饃。戲劇舞臺上,講究用動作推進情節(jié),恰恰是這遞出去的一塊饃,給生活的失衡加了一塊砝碼,是整部影片成立的動作源頭。這一動作,反映出拉條子本身人性之善一面?!吧啤蹦睿捌胁]有將其描述的偉大或隆重,面對“傻子”的形象時,這僅僅是本能反應(yīng),自覺的對“弱者”的一種人性的發(fā)散。另一面,在收留這一行為的背后,是害怕凍死在自己家里無法承擔責任的被迫。經(jīng)驗的意義不僅僅是可以指導當下,同時還可以預(yù)見未來。所以,為了“傻子”不被凍死而負法律責任,他們讓他住進羊圈、給他蓋上皮衣。拉條子在個人與歷史經(jīng)驗對話中,收留的無奈和丟棄的無力形成撕扯,原本平靜的生活進入失衡狀態(tài)。
“雷都不打吃飯的人”這是金枝子對拉條子說的話?!吧底印弊炖锇l(fā)出的唯一的聲音,是類似于羊叫一樣的“媽”,金枝子從最開始的抵抗排斥到默許甚至一定程度的接受,這一變化是她內(nèi)心“母親”經(jīng)驗逐漸被喚醒的過程。兒子被抓,讓他們從三口之家到兩人獨守,得與失之間的落差產(chǎn)生了期待的空間?!吧矸荨笔墙?jīng)驗系統(tǒng)里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傻子”的聲音發(fā)出后,金枝子感受到了召喚,這是一種身份的對接,同樣是一種被擱置的“母親”經(jīng)驗的尋找。
影片把唯一一次無聲源的配樂給了“傻子”幫忙一起干活的生活片段,舒緩恬適的音樂配合著剁柴、編麻繩等生活場景。在個人與過去經(jīng)驗的對話中,拉條子的生活從看似的失衡走向平衡。過年時認領(lǐng)者突然的到來,使得拉條子過去經(jīng)驗的有效性得到升華;同時,一沓錢的贈送,也讓拉條子的生活走向另一個失衡。
1.2 游移的經(jīng)驗與“資源化”法則
在共識的鏡像中反觀不到自己的人們,則是被社會排除到邊緣的群體?!兑粋€勺子》在敘事中讓個體的經(jīng)驗在成立與失效中游走,完成時代語境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建構(gòu)。
“傻子”作為顯性的線索人物,串聯(lián)起拉條子周圍許多人。代表“資源社會”的大頭哥,來自“經(jīng)驗社會”的三哥,代表市場習慣的炒貨鋪老板和打印店小商,代表基層權(quán)力的村長,還有屬于政府層面的警官。每個角色都代表一種社會身份,背后對應(yīng)著一定的社會功能。在這場對“傻子”的集體討論中,“資源化”的法則籠罩下,幾乎每個人都在遵循假定的共識,他們從未與傻子進行過對話,可卻沒有人質(zhì)疑傻子的存在;他們從未理解過拉條子為何甩不掉一個傻子,可卻堅信一個成年人是不可能對付不過一個傻子的。收留“傻子”讓拉條子成了被現(xiàn)實法則排除在外的邊緣個體。導演用每個角色身份符號的顯性,與其身份功能的失位,讓拉條子走進了一個沒有辦法解鎖的困境。過去的經(jīng)驗因為過去生活方式的消失而不復(fù)存在;“資源化”的法則蘊含著新生活的更替。
1.3 缺席的英雄與錯位的世界
具體解救英雄的缺席,成為攪亂自我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第一波外省認領(lǐng)者來的時候,拉條子自信的問著有沒有帶點心,還強調(diào)自己不是在乎東西,而是在乎禮節(jié)。自認為收留了傻子的拉條子,此刻儼然把自己視作救人的英雄。但是,強勢的反轉(zhuǎn)讓他措手不及,面對一波一波陌生的爭搶傻子的人,那一沓被迫收下的錢,反而成了“作惡”的證據(jù)。他去尋求大頭哥作證,尋求三哥給出答案,尋求警官解決紛爭,可是這些所有人都在自己法則下生存,拉條子不是英雄,也沒有人能在拉條子的經(jīng)驗里充當英雄?!叭松褪沁@樣,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拉條子眼中的強者遇到了更強的人,英雄不在這里,英雄缺席了這場游戲。
反轉(zhuǎn)的故事走向,讓拉條子從秩序里跳出,在經(jīng)驗與法則的對話中,我們不禁詢問,究竟是世界發(fā)生了錯位,還是自我走向了脫軌?
2.1 符號能指的自我復(fù)制
世界總是被符號支撐。每一個符號對于個體的選擇都具有重要影響。自我的被懸置需要尋找安放的載體,但符號帶來的自我復(fù)制所形成的“場域”力量,加劇了個體毀滅的面向。
白色的小羊羔。羊,在地域坐標上,作為西北牧民生活來源的最主要部分,其重要性本就超越一般理解;而通過給小羊看病、穿衣服這些細節(jié)的互動,又使得這只小羊超越了牲畜的屬性,成為一個具有“人”性的生物;對應(yīng)“兒子”的失位,具有“人”性的小羊發(fā)出的像叫媽媽一樣的“咩”,完成了動物到人的身份符號轉(zhuǎn)換。“羊”與“子”的身份在兩級符號系統(tǒng)的滑動中完成對接。小羊的符號的建立,在敘事層面具有重要作用,它復(fù)制了家庭成員的身份,為后面的殺戮提供更具張力的敘事動力。
紅色的塑料帽。塑料帽,是日常生活中用來遮陽的常見物品。在冬天不需要帽子的季節(jié),其實用功能并不強,更多是作為形象的表征符號。影片中的帽子把整個面部遮蓋住,個體隱藏在紅色塑料的背后,獨特的面貌被遮蔽,個體性消散,只留下紅色帽檐與外部世界對話,指示出帽子背后所具有的群體性。從被撿來到參與正常生活,“傻子”經(jīng)歷了“戴帽”與“脫帽”的過程;從撿來“傻子”到尋找“傻子”,拉條子最后“戴帽”這一動作,把帽子這一符號背后隱藏的“群類”形象提煉,在復(fù)制與再復(fù)制甚至自我復(fù)制中,完成身份的調(diào)轉(zhuǎn)。
傻子。智力低于常人是判斷“傻子”的主要標準。標準不是即存的,而是通過話語被爭奪建構(gòu)出來的。因此,個體被他的外貌、行為方式所裹挾,從具有科學判斷的生理性傻子成了先驗自明的社會性傻子。很多的作品中都不缺少瘋癲者的形象,《李爾王》里的傻瓜弄人,用他的瘋話道出最真的事實;《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胖傻子,用三句短語建立又解構(gòu)了一個時代縮影。傻子真的傻么?他卻總是能找到重回拉條子家的路,沒有鏡頭交代他走了什么路、看到什么標志找回的家,就像從天而降的注定。傻子究竟是誰?似乎當一個人被認定為傻后,他的來歷過去都不重要了,生命空間壓縮的只剩下“傻”這一個特質(zhì)。在第三次拉條子把他綁在荒原上時,公路和天際線在遠處匯集,傻子卻像耶穌受難時一樣,手腳被綁縛在鐵絲上。表層上是傻子被綁,在指示形象上又與耶穌受難相似,最后的視覺寓意自然更加豐富,讓人不免覺得“傻子”身上所帶有的人神共一的超凡性。而后面故事荒誕的走向,更加回應(yīng)了這一視覺符號,傻子和眾人的身份錯位,讓超凡性更加復(fù)雜,被綁縛在荒原上的“傻子”完成了超凡性和普世性的并置。超越個體局限的賦義,強化了身份界定過程中大眾對“差異”的重視,“傻子”成為“他者”的符號替代。
敘事里動態(tài)表現(xiàn)了個體自我復(fù)制逐漸被符號吞并的異化過程。
2.2 超越對立的深層結(jié)構(gòu)
我們習慣在一個故事里通過明確的對立雙方,找到價值歸屬的落腳點。影片則在敘事的另一種方法中尋找入口,它模糊了對抗的界限。
英雄缺席了這場游戲。按照格雷馬斯矩陣來說,在一個經(jīng)典的故事中,應(yīng)該要有兩組關(guān)系包括四個面向來推進。拉條子作為主要人物X,大頭哥村長等人只能作為非X而不是對立面反X,他們是矛盾但合理的存在。幾波認領(lǐng)的“親戚”出現(xiàn),使得故事走向完全的反轉(zhuǎn),反X完成任務(wù)。一類形象“缺失”產(chǎn)生的空白,正是某種新思考的種子發(fā)芽的溫床。英雄的不在場也許說明困境不是與生俱來的,“救贖”也許本就不存在,而是個體一步一步自我綁束成型的。
對手消失在博弈之中。一場比賽中,最讓人窒息的瞬間,往往是最后一擊之前的沉思、觀察和布局。對峙是琢磨心理的圖景,所以對峙比搏殺更精彩。拉條子和金枝子在和認領(lǐng)者進行對峙,他們封閉自己,找了警察,甚至為了拖延時間買了煙酒糖茶和匕首。故事的走向已經(jīng)脫離了“事”的本質(zhì)了,大家感受到了荒誕,不是制造出的荒誕,是這種選擇的唯一性的本身荒誕。倆人做好了一切準備,準備搏殺?!八麄冊趺催€不來?”,認領(lǐng)者消失,就像出場一樣,毫無理由。這成了一種期待。他們期待最后一個認領(lǐng)者到來,帶著癱瘓的老母,能多一個人聽他們解釋,幫他們找到真相,期待一種對自己的洗白,同時期待得到真相后對傻子的贖罪。答案是較量的結(jié)束,所以,認領(lǐng)者沒有再出現(xiàn),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拉條子和金枝子要在這種困惑和折磨中煎熬多久,沒有人知道。拉條子的歷史經(jīng)驗從失效到崩塌,拯救他的英雄缺席了,現(xiàn)在連能證明自己價值的對手,也不見了。拉條子終于開始了審視內(nèi)心的過程。
這一場沒有“黑白”雙方的對立,所有的故事發(fā)生在“灰色”部分,英雄的缺席,對手的消失,我們一直詢問掙扎的究竟是什么?
2.3 重塑疊置的意義回環(huán)
不同的歷史情境造就了不同的概念解讀,所謂的“強”與“弱”的差值,也許會在語境的不同中產(chǎn)生變動。羊皮衣、羊圈、紅色帽子,這些曾經(jīng)是“傻子”的所屬符號,在結(jié)構(gòu)的末尾轉(zhuǎn)移到拉條子身上。形象上的重疊暗示了身份意義的回環(huán),歷史的發(fā)展造就了我們的身份“變成”什么,而不僅僅“是”什么?!吧底印北焕瓧l子暴打,拉條子被大頭哥暴打,強弱中的權(quán)力對于概念的爭奪總是沒有止境的,誰知道在另外一個時空,大頭哥會不會如同此時的拉條子和彼時的傻子一樣,被暴打呢?
對立的消逝,符號的復(fù)制,身份的重塑。故事在線性的次序里逐漸揭開被遮蔽的裂縫,進入呢喃式的探討,宣布荒誕寓言的落地。
3.1 述行與追問的身份迷宮
對于身份而言, “是”的采納和“成為”是一個過程。在一個簡單的身份指派過程中,包含著想象的共識和自我利益的分割。
信息缺失下先驗性的判斷。個體的歷史產(chǎn)生巨大信息斷裂,可裂縫并沒有阻礙身份指派的完成。歷史信息的匱乏使我們認可當下局部的真理,在一種假定共識下,約定俗成的提供身份。很多的作品中都不缺少瘋癲者的形象,《李爾王》里的傻瓜弄人,用他的瘋話道出最真的事實;《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胖傻子,用三句短語建立又解構(gòu)了一個時代縮影?!兑粋€勺子》里的傻子神秘的出現(xiàn),卻又迅速的消失。傻子究竟是誰?傻子真的傻么?當一個人被認定為傻后,生命空間壓縮的只剩下“傻”這一個特質(zhì)。
基于自身利益下“他者”的建構(gòu)。在想象的共識下,制造出一個“他者”,塑造成我們的對立面,試圖用集體利益將“傻子”與個人進行區(qū)隔。差異的起點或許本就是不存在的,正是為了建構(gòu)起自我的主體性而手動描繪出了界限。對于身份意義的爭奪,正是為了判定界限兩邊的陣營。故事失控的走向,粉碎了一部分人的想象的身份,擊垮了他與眾人共享的一套集體特征——是個體與社會生存法則相矛盾后,產(chǎn)生的大眾意義上的“傻子”。 “傻子”不是一個完成時,它是一種述行。
導演從一種大眾神話的嫁接,在美學意義上展示了現(xiàn)象生成的過程,通過身份的追問與更替,將故事寓言最大程度移位到一種事實殘酷。
3.2 “他殺”與“自殺”的文化隱喻
古蘭經(jīng)中有宗教先祖易卜拉辛遵循神的旨意,殺掉自己的獨子以祭祀神明;希臘神話里有阿伽門農(nóng)把自己的女兒祭獻出去為了重新讓海面吹起可以航行的風?!皻⒆印边@一母題因為具有倫理悖論和精神磨難雙重刺激,一直是故事創(chuàng)作的重要情節(jié)。父母往往對孩子具有占有權(quán),年齡越小,占有越絕對。你身上流著我的血,你承載著我的撫養(yǎng),一定意義上,你就是我,我難道還沒有決定我自己的權(quán)力么?但是占有又并不那么容易,因為孩子畢竟是獨立的個體,是一個像極了本體自身的他者。所以,“殺子”的復(fù)雜性就體現(xiàn)出來,這是一種“自殺”,又是一種“他殺”。
殺戮一定意義上代表著較量的結(jié)束。 “他殺”與“自殺”并置在主體身上, “你在其中,又在其外”, 這是雙重人性的糾纏。自殺與他殺的交織里,“一個傻子”被重塑成型,導演再造語境,通過“生命之輕”,闡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易卜拉欣在揮刀殺子的一瞬間,天時出現(xiàn),告訴世人,這只是神的考驗,替代祭祀的羔羊早已備好。神話故事畢竟只存在于書本里,在“自殺”與“他殺”的兩個面向中,我們在影片中只看到了無盡頭的絕望。《一個勺子》用一場殺戮換來最后身份的置換,在極具張力的審美反思中,一個寓言被完全呈現(xiàn)。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這是聰明人給出的聰明意見。在這場英雄缺席、敵人消失的故事里,導演從未試圖解鎖答案。本就是一個錯位的世界,在正與反的撕扯下已產(chǎn)生了多級空間,是非判斷的有限性已經(jīng)開始讓位于探索再創(chuàng)造的無限性了。這像一個浪漫的失真的寓言,我們都在這個故事里,用語言為現(xiàn)實做最佳注腳?!吧底印睆奈醋哌h,傻子就在每一刻形成。
[1] 郭彤.論電影《一個勺子》的意象表述[J].電影文學,2016,(04):118-120.
[2] 王雪璞.論析電影《一個勺子》中的荒誕派傳統(tǒng)[J].電影文學,2016,(04):121-123.
王珂(1992-),女,漢,陜西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戲劇影視學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