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懷疑,我經(jīng)常談到的一些問題,由專家來談會談得更好、更實在。本文純?nèi)皇俏覒{天性而不是憑學(xué)問而寫成的,誰發(fā)覺我信口雌黃,我也不以為意;我的論點不是寫給別人看的,而是寫給自己看的;而我也不見得對自己的論點感到滿意。誰要在此得到什么學(xué)問,那就要看魚會不會上鉤。做學(xué)問不是我的擅長。本文內(nèi)都是我的奇談怪論,我并不企圖讓人憑這些來認識事物,而是認識我:這些事物或許有一天會讓我真正認識,也可能我以前認識過,但是當命運使我有幸接觸它們的真面目時,我已記不得了。
我這人博覽群書,但是閱后即忘。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證,除了說明在此時此刻我有些什么認識。不要期望從我談的事物中,而要從我談事物的方式中去得到些什么。
比如說,看我的引證是否選用得當,是否說明我的意圖。因為,有時由于拙于辭令,有時由于思路不清,我無法適當表達意思時就援引其他人的話了。我對引證不以數(shù)計,而以質(zhì)勝。如果我以數(shù)計的話,我的引證還會多出兩倍。這些引證除了極少數(shù)以外都出自古代名家,不用我介紹也當為大家所熟識。鑒于要把這些說理和新觀念用于自己的文章內(nèi),跟我的說理和觀念交織一起,我偶爾有意隱去被引用作者的名字,目的是要那些動輒訓(xùn)人的批評家不要太魯莽,他們見到文章就攻擊,特別是那些還在世的年輕作家的文章,他們像個庸人招來眾人的非議,也同樣像個庸人要去駁倒別人的觀念和想法。我要他們錯把普魯塔克當作我來嘲笑,罵我罵到了塞涅卡身上而丟人現(xiàn)眼。我要把自己的弱點隱藏在這些大人物身上。
我喜歡有人知道如何在我的身上拔毛,我的意思是他會用明晰的判斷力去辨別文章的力量和美。因為我缺乏記憶力,無法弄清每句話的出處而加以歸類,然而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十分清楚我的土地上開不出我發(fā)現(xiàn)播種在那里的絢麗花朵,自己的果園的果子也永遠比不上那里的甜美。
如果我詞不達意,如果我的文章虛妄矯飾,我自己沒能感到或者經(jīng)人指出后仍沒能感到,我對這些是負有責(zé)任的。因為有些錯誤往往逃過我們的眼睛,但是在別人向我們指出錯誤后仍不能正視,這就是判斷上的弊病了。
學(xué)問和真理可以不與判斷力一起并存在我們身上, 判斷力也可以不與學(xué)問和真理并存在我們身上。甚至可以說,承認自己無知,我認為是說明自己具有判斷力的最磊落、最可靠的明證之一。
我安排自己的論點也是隨心所欲沒有章法的。隨著聯(lián)翩浮想堆砌而成;這些想法有時蜂擁而來,有時順序漸進。我愿意走正常自然的步伐,盡管有點凌亂。我當時如何心情也就如何去寫。所以這些情況是不容忽視的,不然在談?wù)摃r就會信口開河和不著邊際。
我當然愿意對事物有一番全面的了解,但是我付不起這樣昂貴的代價。我的目的是悠閑地而不是辛勞地度過余生。沒有一樣?xùn)|西我愿意為它嘔心瀝血,即使做學(xué)問也不愿意,不論做學(xué)問是一樁多么光榮的事。我在書籍中尋找的也是一個歲月優(yōu)游的樂趣。我若搞研究,尋找的也只是如何認識自己,如何享受人生,如何從容離世的學(xué)問:
這是我這匹淌汗的馬
應(yīng)該朝之奔跑的目標。
—普羅佩斯—
閱讀時遇到什么困難,我也不為它們絞盡腦汁;經(jīng)過一次或兩次的思考,得不到解答也就不了了之。
如果我不罷休,我會浪費我的精力和時間,因為我是沖動型的人物,一思不得其解,再思反而更加糊涂。我不是高高興興地就做不成事情,苦心孤詣、孜孜以求反而使我的判斷不清半途而廢。我的視覺模糊了,迷茫了。我必須收回視線再度對準焦點,猶如觀察紅布的顏色,目光必須先放在紅布上面,上下左右轉(zhuǎn)動,眼睛眨上好幾次才能看準。
如果這本書看煩了,我丟下?lián)Q上另一本,只是在無所事事而開始感到無聊的時候再來閱讀。我很少閱讀現(xiàn)代人的作品,因為我覺得古代人的作品更豐富更嚴峻;我也不閱讀希臘人的作品,因為我對希臘文一知半解,理解不深,無從運用我的判斷力。
在那些純?nèi)皇窍e的書籍中,我覺得現(xiàn)代人薄伽丘的《十日談》、拉伯雷的作品,以及讓·塞貢的《吻》(若可把他們歸在這類的話),可以令人玩味不己。至于《高盧的阿馬迪斯》和此類著作,我就是在童年也引不起興趣。我還要不揣冒昧地說,我這顆老朽沉重的心,不但不會為亞里士多德也不會為善良的奧維德顫抖,奧維德的流暢筆法和詭譎故事從前使我入迷,如今很難叫我留戀。
我對一切事物,包括超過我的理解和不屬于我涉獵范圍的事物自由地表達我的意思。當我有所表示,并不是指事物本身如何,而是指本人見解如何。當我對柏拉圖的《阿克西奧切斯》一書感到討厭,認為對這樣一位作家來說是一部蒼白無力的作品,我也不認為我的見解必然正確,從前的人對這部作品推崇備至,我也不會蠢得去冒犯古代圣賢的評論,不如隨聲附和才會心安理得。我只得責(zé)怪自己的看法,否定自己的看法,只是停留在表面沒法窺其奧秘,或是沒有從正確角度去看待。只要不是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也就不計其他了;看清了自己的弱點也直認不諱。對觀念以及觀念表現(xiàn)的現(xiàn)象,想到了就給予恰如其分的闡述,但是這些現(xiàn)象是不明顯的和不完整的。伊索的大部分寓言包含幾層意義和幾種理解。認為寓言包含一種隱喻的人,總是選擇最符合寓言的一面來進行解釋;但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只是寓言的最膚淺的表面;還有其他更生動、更主要和更內(nèi)在的部分,他們不知道深入挖掘;而我做的正是這個工作。
但是沿著我的思路往下說,我一直覺得在詩歌方面,維吉爾、盧克萊修、卡圖魯斯和賀拉斯遠遠在眾人之上;尤其維吉爾的《喬琪克》,我認為是完美無缺的詩歌作品,把《喬琪克》與《埃涅阿斯記》比較很容易看出,維吉爾若有時間,可以對《埃涅阿斯記》某些章節(jié)進行精心梳理?!栋D⑺褂洝返牡谖寰砦艺J為寫得最成功。盧卡努的著作也常使我愛不釋手,不在于他的文筆,而在于他本身價值和評論中肯。至于好手泰倫提烏斯──他的拉丁語寫得嫵媚典雅──我覺得最宜于表現(xiàn)心靈活動和我們的風(fēng)俗人情,看到我們?nèi)粘5男袨椋瑫r時叫我回想起他。他的書我久讀不厭,也每次發(fā)現(xiàn)新的典雅和美。endprint
稍后于維吉爾時代的人,抱怨說不能把維吉爾和盧克萊修相提并論。我同意這樣的比較是不恰當?shù)模坏钱斘易x到盧克萊修最美的篇章時,不由也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如果他們對這樣的比較表示生氣,那么現(xiàn)在有的人把他和亞里多德作不倫不類的比較,更不知對這些人的愚蠢看法說些什么呢?亞里士多德本人又會說什么呢?
我認為把普勞圖斯跟泰倫提烏斯(他很有貴族氣)比較,比把盧克萊修跟維吉爾比較,更叫古人感到不平。羅馬雄辯術(shù)之父西塞羅常把泰倫提烏斯掛在嘴上,說他當今獨步,而羅馬詩人的第一法官賀拉斯對他的朋友大加贊揚,這些促成泰倫提烏斯聲名遠播,受人重視。
在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寫喜劇的人(意大利人在這方面得心應(yīng)手),抄襲泰倫提烏斯或普勞圖斯劇本的三四段話就自成一個本子,經(jīng)常叫我驚訝不已。他們把薄伽丘的五六個故事堆砌在一部劇本內(nèi)。他們把那個多的情節(jié)組在一起,說明對自己的本子的本身價值沒有信心;他們必須依靠情節(jié)來支撐。他們自己搜索枯腸,已找不出東西使我們看得入迷,至少要使我們看得有趣。這跟我說的作者泰倫提烏斯大異其趣。他的寫法完美無缺,使我們不計較其內(nèi)容是什么,我們自始自終被他優(yōu)美動人的語言吸引;他又自始自終說得那么動聽。
我們整個心靈被語言的美陶醉,竟至忘了故事的美。
沿了這條思路我想得更遠了:我看到古代杰出詩人毫不矯揉造作,不但沒有西班牙人和彼特拉克信徒的那種夸大其詞,也沒有以后幾世紀詩歌中篇篇都有的綿里藏針的刻薄話。好的評論家沒有一位在這方面對古人有任何指摘。對卡圖魯斯的清真自然、雋永明麗的短詩無比欣賞,遠遠超過馬提雅爾每首詩后的辛辣詞句。出于我在上面說的同樣理由,馬提雅爾也這樣說到自己:“他不用花許多工夫;故事代替了才情。”前一類人不動聲色,也不故作姿態(tài),寫出令人感動的作品,他們信手拈來都是笑料,不必要勉強自己撓癢癢。后一類人則需要添枝加葉,他們愈少才情,愈需要情節(jié)。他們騎在馬上,因為他們的兩腿不夠有力。就像在我們的舞會上,舞藝差的教師,他們表達不出貴族的氣派和典雅,就用危險的跳躍,像船夫搖搖晃晃的怪動作來引人注目。對于婦女來說也是這樣,有的舞蹈身子亂顫亂動,而有的典禮性舞蹈只是輕步慢移,自然舒展,保持日常本色,前者的體態(tài)要求比后者容易得多。我也看過出色的演員穿了日常服裝,保持平時姿態(tài),全憑才能使我們得到完全的藝術(shù)享受;而那些沒有達到高超修養(yǎng)的新手,必須臉孔抹上厚厚的粉墨,穿了奇裝異服,搖頭晃腦扮鬼臉,才能引人發(fā)笑。
我的這些看法在其他方面,在《埃涅阿斯記》和《憤怒的羅蘭》的比較中,更可以得到證實?!栋D⑺褂洝氛钩岚肯?,穩(wěn)實從容,直向一個目標飛去。而《憤怒的羅蘭》內(nèi)容復(fù)雜,從一件事說到另一件事,像小鳥在枝頭上飛飛停停,它的翅膀只能承受短途的飛行,一段路后就要歇息,只怕乏力喘不過氣來。在這類題材中,以上那些作家是我喜歡的作家。
還有另一類題材,內(nèi)容有趣還有益。我在閱讀中可以陶冶性情;使我獲益最多的是普魯塔克(自從他被介紹到法國以后)和塞涅卡的作品。他們兩人皆有這個共同特點,很合我的脾性,我在他們書中追求的知識都是分成小段議論,就像普魯塔克的《短文集》和塞涅卡的《道德書簡》,不需要花長時間閱讀(花長時間我是做不到的)?!兜赖聲啞肥侨▽懙米詈玫钠?,也是最有益的。不需要正襟危坐閱讀,也隨時可以放下,因為每篇之間并不連貫。這些作家在處世哲學(xué)上大部分是一致的;他們的命運也相似,出生在同一個世紀,兩人都做過羅馬皇帝的師傅,都出生國外和有錢有勢。他們的學(xué)說是哲學(xué)的精華,寫得簡單明白。普魯塔克前后一致,平穩(wěn)沉著。塞涅卡心情大起大落,興趣廣泛。塞涅卡不茍言笑,提高道德去克服懦弱、畏懼心理和不良欲望;普魯塔克好像并不把這些缺點看得那么在意,不愿鄭重其事地加以防范。普魯塔克追隨柏拉圖的學(xué)說,溫和,適合社會生活;塞涅卡采用斯多葛和伊壁鳩魯?shù)挠^點,不切合生活實際,但是依我的看法,更適合個人修養(yǎng),也更嚴峻。塞涅卡好像更屈從于他這個時代的那些皇帝的暴政,因為我敢肯定他譴責(zé)謀殺凱撒的壯士的事業(yè),是在壓力下做的;普魯塔克一身無拘束。塞涅卡的文章冷嘲熱諷,辛辣無比;普魯塔克的文章言之有物。塞涅卡叫你讀了熱血沸騰,心潮澎湃,普魯塔克使你心曠神怡,必有所得。前者給你開路,后者給你指引。
至于西塞羅對我的目標有幫助的,是那些以倫理哲學(xué)為主的作品。但是,恕我直言(既然已經(jīng)越過禮儀界限,也就不必顧忌了),他的寫作方法令我厭煩,千遍一律。因為序跋、定義、分類、詞源占據(jù)了他的大部分作品。生動的精華部分都淹沒在冗詞濫調(diào)中。若花一個小時閱讀──這對我已很長──再回想從中得到什么切實有益的東西,大部分時間是一片空白。因為他還沒有觸及對我有用的論點,解答使我關(guān)心的問題。
我只要求做人明智,而不是博學(xué)雄辯,這些邏輯學(xué)和亞里士多德哲學(xué)的藥方對我毫無用處,我要求作者一開始先談結(jié)論,我已經(jīng)聽夠了死亡和肉欲,不需要他們條分縷析,津津樂道。我需要他們提供堅實有力的理由,指導(dǎo)我事情發(fā)生時如何正視和應(yīng)付。
解決問題的不是微妙的語法,四平八穩(wěn)的修辭文采;我要求他們的文章開門見山,而西塞羅的文章拐彎抹角,令人生厭。這類文章適宜教學(xué)、訴訟和說教,那時我們有時間打瞌睡,一刻鐘以后還可以接上話頭。對于不論有理無理你要爭取說服的法官,對于必須說透才能明白道理的孩子和凡夫俗子,才需要這樣說話。我不要人家拚命引起我的注意,像我們的傳令官似的五十次對著我喊:嗨,聽著!羅馬人在祭禮中喊:“注意啦! ”而我們喊“鼓起勇氣”,對我來說這是廢話。我既來了則早有準備, 就不需要引動食欲或添油加醬:生肉我也可以吞下去;這些虛文浮禮的作用適得其反,不但提不起反而敗壞了我的胃口。
我認為柏拉圖的《對話錄》拖沓冗長,反使內(nèi)容不顯;柏拉圖這樣一個人,有許多更有益的話可以說,卻花時間去寫那些無謂的、不著邊際的長篇大論,叫我感到遺憾。我這樣大膽褻瀆不知是否會得到時尚的寬?。课覍λ拿牢臒o法欣賞,原因也在于我的無知。endprint
我一般要求的是用學(xué)問作為內(nèi)容的書籍,不是用學(xué)問作為點綴的書籍。
我最愛讀的兩部書,還有大普林尼和類似的著作,都是沒有什么“注意啦”的。這些書是寫給心中有數(shù)的人看的,或者,就是有“注意啦”,也是言之有物,可以獨立成篇。
我也喜讀西塞羅的《給阿提庫斯的信扎》,這部書不但包括他那個時代的豐富史實,還更多地記述他的個人脾性。因為,如我在其他地方說過,我對作家的靈魂和天真的判斷,歷來十分好奇。通過他們傳世的著作,他們在人間舞臺上的表現(xiàn),我們可以了解他們的作為,但是不能洞悉他們的生活習(xí)慣和為人。
我不止千百次地遺憾,布魯圖論述美德的那本書已經(jīng)失傳:因為從行動家那里學(xué)習(xí)理論是很有意思的。但是說教與說教者是兩回事,我既喜歡在普魯塔克寫的書里,也喜歡在布魯圖寫的書里去看布魯圖。我要知道布魯圖在陣前對士兵的講話,然而更愿詳細知道他大戰(zhàn)前在營帳里對知心朋友的談話,我要知道他在論壇和議院里的發(fā)言,更愿知道他在書房和臥室里的談話。
至于西塞羅,我同意大家的看法,除了他學(xué)問淵博外,他的靈魂并不高尚。他是個好公民,天性隨和,像他那么一個愛開玩笑的胖子,大凡都是這樣。但是說實在的,他這個人貪圖享受,野心虛榮;他敢于把他的詩公之于眾,這是我無論如何不能原諒的;寫詩拙劣算不得是一個大缺陷,但是他居然如此缺乏判斷力,毫不覺察這些劣詩對他的英名有多大的損害。
至于他的辯才,那是舉世無雙的;我相信今后也沒有人可以跟他匹敵。小西塞羅只有名字和父親相像。他當亞細亞總司令時,一天他看到他的桌上有好幾個陌生人,其中有塞斯蒂厄斯,坐在下席,那時大戶人家設(shè)宴,常有人潛入坐上那個位子,小西塞羅問他的仆人這人是誰,仆人把名字告訴了他。但是小西塞羅像個心不在焉的人,忘了人家回答他的話,后來又問了兩三回;那名仆人,把同樣的話說上好幾遍感到煩了,特別提到一件事讓他好好記住那個人,他說:“他就是人家跟您說過的塞斯蒂厄斯,他認為令尊的辯才跟他相比算不了什么”。小西塞羅聽了勃然大怒,下令把可憐的塞斯蒂厄斯逮住,當眾痛毆了一頓,真是一個不懂禮節(jié)的主人。
就是那些認為他的辯才蓋世無雙的人中間,也有人不忘指出他的演說辭中的錯誤;像他的朋友偉大的布魯圖說的,這是“殘缺不齊的”辯才。跟他同一世紀的演說家也指出,他令人費解地在每個段落末了使用長句子,還不厭其煩地頻頻使用這些字:“好像是”。
我喜歡句子節(jié)拍稍快,長短交替,抑揚有效。他偶爾也把音節(jié)重新隨意組合,但是不多。我身邊響起這個句子:“對我來說,我寧愿老了不久留而不愿意未老先衰。”
歷史學(xué)家的作品我讀來更加順心;他們敘述有趣,深思熟慮,一般來說,我要了解的人物,在歷史書中比在其他地方表現(xiàn)得更生動、更為完整,他們的性格思想粗勒細勾,各具形狀;面對威脅和意外時,內(nèi)心活動復(fù)雜多變。研究事件的緣由更重于研究事件的發(fā)展,著意內(nèi)心更多于著意外因的傳記歷史學(xué)家,最符合我的興趣,這說明為什么普魯塔克從各方面來說是我心目中的歷史學(xué)家。
我很遺憾我們沒有十來個戴奧吉尼茲·萊蒂厄斯這類人物,或者他這類人物沒有被更多的人接受和了解。因為我對這些人世賢哲的命運和生活感興趣,不亞于對他們形形色色的學(xué)說和思想。
研究這類歷史時,應(yīng)該不加區(qū)別地翻閱各種作品,古代的,現(xiàn)代的,文學(xué)拙劣的,語言純正的,都要讀,從中獲得作者從各種角度對待的史實。但是我覺得尤其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是凱撒,不但從歷史科學(xué)來說,就是從他這個人物來說,也是一個完美的典型,超出其他人之上,包括薩盧斯特在內(nèi)。
當然,我閱讀凱撒時,比閱讀一般人的著作懷著更多的敬意和欽慕,有時對他的行動和彪炳千古的奇跡,有時對他純潔優(yōu)美、無與倫比的文筆肅然起敬。如西塞羅說的,不但其他所有歷史學(xué)家,可能還包括西塞羅本人,也難出其右。凱撒談到他的敵人時所作的評論誠懇之極;若有什么可以批評的話,那是他除了對自己的罪惡事業(yè)和見不得人的野心文過飾非以外,就是對自己本身也諱莫如深。因為,他若只做了我們在他的書上讀到的那點事情,他就不可能完成那么多的重大事件。
我喜歡的歷史學(xué)家,要不是非常純樸,就是非常杰出。純樸的歷史學(xué)家決不會摻入自己的觀點,只會細心把搜集的資料羅列匯總,既不選擇,也不剔除,實心實意一切照收,全憑我們對事物的真相作全面的判斷。這樣的歷史學(xué)家有善良的讓·弗爾瓦薩爾,他寫史時態(tài)度誠懇純真,哪一條史料失實,只要有人指出,他毫不在乎承認和更正。他甚至把形形色色的流言蜚語,道聽途說也照錄不誤。這是赤裸裸、不成型的歷史材料,每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領(lǐng)會各取所需。
杰出的歷史學(xué)家有能力選擇值得知道的事,從兩份史料中辨別哪一份更為真實,從親王所處的地位和他們的脾性,對他們的意圖作出結(jié)論,并讓他們說出適當?shù)脑?。他們完全有理由要我們接受他們的看法,但是這只是極少數(shù)歷史學(xué)家才享有的權(quán)威。在這兩類歷史學(xué)家之間還有人(那樣的人占多數(shù))只會給我們誤事;他們什么都要給我們包辦代替,他們擅自訂立評論的原則,從而要歷史去遷就自己的想象;因為自從評論向一邊傾斜,后人敘述這段歷史事實時,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他們企圖選擇應(yīng)該知道的事物,經(jīng)常隱瞞更說明問題的某句話、某件私事;把自己不理解的事作為怪事刪除,把自己無法用流暢的拉丁語或法語表達的東西也盡可能抹掉。他們盡可以大膽施展自己的雄辯和文才,他們盡可以妄下斷言,但是他們也要給我們留下一些未經(jīng)刪節(jié)和竄改的東西,容許我們在他們之后加以評論;也就是說他們要原封不動地保留歷史事實。
尤其在這幾個世紀,經(jīng)常是一些平庸之輩,僅僅是會舞文弄墨而被選中編寫歷史,仿佛我們從歷史中要學(xué)的是寫文章!他們也有道理,既然他們是為這件事而被雇用的,出賣的是他們的嘴皮子,主要也操心在那個方面了。所以他們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聽來的流言蜚語,用幾句漂亮的話就可以串聯(lián)成一篇美文。endprint
好的歷史書都是那些親身指揮,或者親身參加指揮,或者親身參加過類似事件的人編寫的。這樣的歷史書幾乎都出自希臘人和羅馬人之手。因為許多目擊者編寫同一個題材(就像現(xiàn)時代不乏有氣魄有才華的人),若有失實也不會太嚴重,或者本來就是一件疑案。
由醫(yī)生來處理戰(zhàn)爭或由小學(xué)生議論各國親王的圖謀,會叫人學(xué)到什么東西呢?
若要了解羅馬人對這點如何一絲不茍,只需舉出這個例子:阿西尼厄斯·波利奧發(fā)現(xiàn)凱撒寫的歷史中有些地方失實,失實的原因是凱撒不可能對自己軍隊的各方面都親自過問,對記下未經(jīng)核實的報告偏聽偏信,或者在他外出時副官代辦的事沒有向他充分匯報。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了解真相需要慎之又慎,打聽一場戰(zhàn)斗的實況,既不能單靠指揮將士提供的信息,也不能向士兵詢問發(fā)生的一切;只有按照法庭的審訊,比較證人提供的證詞,要求事件的每個細節(jié)都有物證為憑。說實在的,我們對自己的事也有了解不扎實的。這點讓·博丁講得很透徹,皆與我不謀而合。
不止一次,我拿起一部書,滿以為是我還未曾閱讀的新版書,其實我?guī)啄暌郧耙呀?jīng)仔細讀過,還寫滿了注釋和心得;為了彌補記錯和健忘,最近以來又恢復(fù)了老習(xí)慣,在一部書后面(我指的是我只閱讀過一次的書籍)寫上閱讀完畢的日期和我的一般評論,至少讓我回憶得起閱讀時對作者的大致想法和印象。我愿在此轉(zhuǎn)述其中一些注釋。
下面是我十年前在我的圭查爾迪尼的一部書內(nèi)的注釋(我讀的書不論用什么語言寫成的,我總是用自己的語言寫注釋):他是一位勤奮的歷史學(xué)家;依我看來,他的著作內(nèi)提供他那個時代的歷史真實性,是其他人不能比擬的,因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自己就是身居前列的參與者。從表面上也看不出,他會由于仇恨、偏心或虛榮而竄改事實,他對一時 風(fēng)云人物,尤其對那些提拔他和重用他的人,如克萊門特七世教皇,所作的自由評論都是可信的。他好像最愿意顯山露水的部分,那是他的借題發(fā)揮和評論,其中有精彩的好文章,但是他過份耽迷于此;又因為他不愿留下什么不說,資料又那么豐富,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就變得羅里羅唆,有點像多嘴的學(xué)究。我還注意到這一點,他對那么多人和事、對那么多動機和意圖的評論,沒有一字提到美德、宗教和良心,仿佛在世界上這些是不存在的;對于一切行動,不論外表上如何高尚,他都把原因歸之于私利和惡心惡意。他評論了數(shù)不清的行動,居然沒有一項行動是出于理性的道路,這是令人無法想象的。不能說普天下人人壞心壞眼,沒有一個人可以潔身自好;這叫我懷疑他自己心術(shù)不正,也可能是以己之心在度他人之腹。
在菲利普·德·科明的書中,我是這樣寫的:語言清麗流暢,自然稚拙;敘述樸實,作者的赤誠之心油然可見,談到自己不尚虛華,談到別人不偏執(zhí)不嫉妒。他的演說與勸導(dǎo)充滿激情與真誠,絕不自我陶碎,嚴肅莊重,顯出作者是一位出自名門和有閱歷的人物。
對杜·貝萊兩兄弟撰寫的《回憶錄》寫過這樣的話:閱讀親身經(jīng)歷者撰寫的所見所聞,總是一件快事。但是不容否認的是在這兩位貴族身上,缺乏古人如讓·德·儒安維爾(圣路易王的侍從)、艾因哈德(查理曼大帝的樞密大臣)、以及近代菲利普·德·科明,撰寫同類書籍時表現(xiàn)的坦誠和自由。這不像是一部歷史書,而是一篇弗朗索瓦一世反對查理五世皇帝的辯護詞。我不愿相信他們對重要事實有什么竄改,但是經(jīng)常毫無理由地偏護我們,回避對事件的評論,也刪除他們的主子生活中的棘手問題。比如忘記提到德·蒙莫朗西和德·布里翁的失寵;對埃斯唐普夫人一字不提。秘事可以掩蓋,但是人所共知的事,尤其這些事對公眾生活產(chǎn)生這樣大的后果,忌口不談是不可饒恕的缺點。總之,要對弗朗索瓦一世和他的時代發(fā)生的事有一個全面的了解,不妨聽我的話到其他地方去找。這部書的長處是對這些大人物親身經(jīng)歷的戰(zhàn)役和戰(zhàn)功有特殊看法,還記載他們這個時代某些親王私下的談話和軼事,朗杰領(lǐng)主紀堯姆·杜·貝萊主持下的交易和談判,這里面有許多事值得一讀,文章也寫得不俗。
本文轉(zhuǎn)載自“在土星的標志下”公眾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