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矜君
(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紅樓夢》中的女性審美觀及審美序列
李矜君
(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紅樓夢》中的女性審美不應(yīng)只是單角度或個人式的,而是時代審美特點在人物身上的集中反映。通過深入的文本分析,并結(jié)合明清時代的普遍審美觀念,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品女性角色間存在著清晰的審美序列。首先是迎春、探春次于黛玉,黛玉次于寶釵,寶釵次于寶琴,而寶琴則堪稱是時代審美的完美典范。當然,作品分析中同樣涉及到多角度出發(fā)的審美觀念,它們同時存在卻不互相干涉或吞沒,可以說是一種“復(fù)調(diào)”現(xiàn)象。
女性;審美觀念;審美序列;明清時代
縱觀《紅樓夢》女性形象審美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以往研究中存在一些不足與可改進之處。例如角色分析失于瑣碎而系統(tǒng)性不足,人物判斷失于猜測而落入臆想,乃至于直接把當代觀念代入作品人物的闡釋中,對文本蘊藏的真實審美系統(tǒng)造成扭曲和誤判。較為典型的是將賈寶玉個人式的審美作為《紅樓夢》女性審美觀的代表,理由是作者與賈寶玉存在著“等同關(guān)系”。筆者認為,作者與角色不應(yīng)該被簡單劃一,他們之間許多方面存在著分裂。而且,僅賈寶玉或曹雪芹個人式的審美觀念,不足以囊括“《紅樓夢》審美觀”這一總體概念,更不足以代表當時社會整體之審美。
其次,作品中作者通過人物之口的表達與作者自身的表達是不相同的,作者的觀念與人物角色的觀念也不能完全等同。在《紅樓夢》這部經(jīng)典作品里,作者是給予了他筆下人物充分的尊重和空間的,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與作者同時存在的“復(fù)調(diào)”,不容被忽視和壓倒。因此,本文不著眼于單個人物形象的分析和解讀,而是全面且有層次性的從多個女性形象來探察《紅樓夢》中的女性審美。通過立足確實文本,在文本細讀與多種對比、推導(dǎo)的基礎(chǔ)上,獲得多種材料的表現(xiàn)中的真實的女性審美。
當然,正如曾繁仁先生在《文藝美學(xué)教程》中所談到的那樣,他將人的審美經(jīng)驗概括為九種關(guān)系,分別是“人的感悟性與社會共通性”、“經(jīng)驗與社會社會實踐”等。不難發(fā)現(xiàn),人的審美活動過程中,與社會的關(guān)系是十分密切的。人的一切行為也必然受到其所處社會環(huán)境的限制與影響。因此,對《紅樓夢》中的女性審美觀進行討論的同時,還需依據(jù)當時的社會與時代背景。
通過多個維度的考察,從總體來看,大觀園中的人物其實存在著清晰的審美序列,即迎春、探春次于黛玉,黛玉次于寶釵,寶釵次于寶琴,寶琴為最高審美范式。下面,我們將依次展開說明。
一般認為,對于女性的審美觀念是始終處在一種動態(tài)變化發(fā)展的過程中的。中國女性的審美到明清以來,發(fā)生了變化,它與明代的個性解放思潮密切相關(guān)。李贄、湯顯祖等一批作家在作品中對個性的呼吁,使人們對自身的認識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而這種認識中的一個重要方面便是對情欲的解放。當然,在其發(fā)展過程中,一些極端化的因子也隨之產(chǎn)生,《萬歷野獲編》、《明史》、《列朝詩集小傳》中關(guān)于情色內(nèi)容的書寫便是證明。此后,作為社會文化導(dǎo)向的士人們便有意識地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反撥。具體到審美上,即是他們對女性審美的層次提升,由單純的皮相轉(zhuǎn)向內(nèi)在,表現(xiàn)為對其才、智、氣質(zhì)等精神層面的追求。與此相應(yīng),同時期的女性群體中也普遍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發(fā)展態(tài)勢。明清兩代,眾多的女性詩社林立,如蕉園詩社、秋紅吟社等,這些詩社中的女性德才兼?zhèn)?,稱于當世。而同時期的眾多文人作品中,亦可以看見不同于往的新女性形象作為這種現(xiàn)象的反映。如李贄《答以女人學(xué)道為見短書》中的文母與邑姜,被林語堂贊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的蕓娘,出海尋父、科考及第的唐小山以及精通琴棋書畫、醫(yī)卜音算、燈謎酒令的各色才女們。她們不再是僅以德行被傳記,而是因為她們不亞于男性的才能、智慧,甚至純粹是靈魂上的可愛。這是當時社會確已存在的一種潛流。因此,《紅樓夢》中刻畫的女性們——黛玉、寶釵、湘云、寶琴等,皆是富于詩書,才華橫溢,獨具個性的。她們智慧靈動,學(xué)識豐厚,性格可愛,是那個時代呼喚的女性形象。
此外,從這一時期的人物繪畫中可以看見女性的外在形象與前代亦有不同。首先,女性形象傾向于面龐清秀、纖柔憂郁,表現(xiàn)出一種“倚風(fēng)嬌無力”病態(tài)美。而類似于白居易《長恨歌》中“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等對貴妃豐腴、華麗體態(tài)的表現(xiàn)并不多見,這種豐腴華麗的審美取向是人類情欲的一種表現(xiàn)。其次,人物性格偏愛清幽淡雅,重視內(nèi)在情韻。仕女圖中,仕女常與松、竹、林、鹿為伴,這與唐代仕女圖極力表現(xiàn)的宮廷宴樂場面大為不同,反映出明、清兩代重精神而輕聲色的一種審美追求。從這一個角度看,林黛玉似乎是這種審美觀念下的典型代表。然而,她仍舊不能作為時代審美的最高范式。因為瘦弱憂郁乃至病態(tài)的審美只是處于社會上層的文人、藝術(shù)家的,它是賈寶玉的最高審美理想,但不能代表大觀園中多數(shù)人的審美。在大觀園中,傷感憂愁的女性是極少數(shù)的,大家也不以此為美,這是藝術(shù)與生活存在的差距。作品中那些可敬可愛的女性是圓型的,而不是純粹觀念的傳達品。她們可以不用瘦弱憂郁而達到至美境界,如寶琴。這就是為什么寶玉極其欣賞黛玉,而在眾人心中黛玉仍次于寶釵又次于寶琴的根本原因。
首先,文本中對迎春的描述和評論是:“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钡谖迨呋赜小坝菏莻€有氣的死人”,相對于外在形象的描述,這一句評語是負面的。用“有氣的死人”來概括性地總結(jié)了迎春的性格和氣質(zhì)——完全的退讓和木訥。其次,探春“削肩細腰,長條身材,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熙鳳評說:“……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缃裼幸环N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庶出不要的?!奔氉x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很多方面探春是勝于迎春的,她更有才能、文采、性格和抱負。但她是庶出。在當時等級森嚴的社會氛圍里,這一點決定了她比不過迎春。所以在別人對她進行審美價值判斷時,這一點成為她的負面。
黛玉一來,便勝出了迎春探春。林黛玉“言談舉止不俗”“有一段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天下真有這樣標志的人物”“通身的氣派”“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態(tài),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時似弱柳扶風(fēng)。”“神仙似的妹妹”。無論是體態(tài)外形還是神態(tài)氣質(zhì),黛玉都非常符合時人的審美理想——嬌弱郁瘦,清雅高潔。并且她的身份地位、受賈母寶玉寵愛,都有助于她成為合乎眾人理想的形象。再有“獨有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在行事立世上她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堅持,不隨波逐流、庸俗逐利,又是一為人敬愛的優(yōu)點。但是,再看文本,“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黛玉言語的厲害以及小性尖酸、“行動愛惱人”、孤僻自憐、多疑驕傲,在相處的過程中給賈母王夫人等一干長輩,姐姐妹妹們、丫頭婆子們,都留下了負面的形象。這些都不符合當時多數(shù)人的審美。所以寶釵一來,大家就棄黛取釵。
薛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都說黛玉不及。而且寶釵做事豁達,待人隨和,不像黛玉孤高自許,所以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這些話語清楚地表明在大觀園里眾人都認為寶釵優(yōu)于黛玉,主要在于氣質(zhì)品格、待人處事上。再有,“史湘云:“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他(黛玉)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痹谙嬖频脑u判里,寶釵也是優(yōu)于黛玉而近乎完美,挑不出不好來了。
在眾人心中,寶釵勝過了黛玉是無疑的。當然,眾人眼中所見的寶釵并非《紅樓夢》這部作品所刻畫的寶釵的所有方面。她在眾人面前都掩飾了自己的不足和缺點。她細膩圓滑的“藏愚”和手段雖沒有被大觀園中多數(shù)人看透,但作者和讀者看得見。她的心計、媚世和“無情”,阻礙了她成為完美。
而最高的審美典范是薛寶琴。薛寶琴是賈府上下所有人都贊不絕口的女孩,賈母這樣歷經(jīng)人事的人在面對她的美時也有了不同于常的舉動,“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jīng)逼著太太認了干女兒了。”“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鄙踔疗鹆嗽S給寶玉的心思。她一出場就讓所以人驚艷了。寶玉贊嘆:“你們還不快看人去!……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nèi)缃袂魄扑@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是怎樣的驚艷讓身陷溫柔鄉(xiāng)、經(jīng)由過神仙似的妹妹、“黛玉不及”的寶釵的寶玉如此歡喜贊嘆?而才能與見識都不一般的探春也給予這樣的評價:“據(jù)我看,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初來,她就絕對性地壓倒了黛玉和寶釵。這還只是形容外貌上的魅力。
在“蘆雪亭爭聯(lián)即景詩”、“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等節(jié)中,作者不惜筆墨的為她鋪設(shè)了非凡境界。如第五十回:“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環(huán)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這像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的《雙艷圖》?!Z母搖頭:‘那畫的哪里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在詩情才智方面,寶琴來到大觀園,便打破了寶釵、黛玉和湘云“三足鼎立”的態(tài)勢。從方方面面看,作者都在把寶琴往接近完美塑造:既有黛玉的超凡脫俗,又沒有她的憂郁孱弱;既有寶釵的溫柔敦厚,又沒有她的世故圓滑;既有湘云的爽直活波,有沒有她的冒失跳脫;既有探春的志向胸懷,又有探春所沒有的游歷外面世界的豐富見識,讓所有人臣服,無一有異議。所以,說她超過了釵黛,是最高審美典范是不為過的。
另外,再看幾個其他的女性形象以補充《紅樓夢》中的女性審美觀的內(nèi)涵。薛寶釵認為岫煙“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為人雅重”。可以看出,當時的女性審美里對知書達禮、行為雅重推崇,反對輕薄造作。“寶玉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這里表達的是對脫俗舉止的推崇。岫煙家境雖不富裕顯貴,生活常見窘迫,但地位不算低下。再加上溫柔端莊,才華氣質(zhì),舉止不俗,所以仍是符合當時審美取向的,因此,薛姨媽迫不及待地想把她說與自家門下。
其他丫鬟如晴雯“那模樣兒,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水蛇腰,削肩膀”、“好個美人”、“病西施”、;再有襲人“細挑身材,容長臉蛋”;鴛鴦“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發(fā),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在這里,針線也是一條重要的評價標準,而細腰削肩則是美女們的一個共性。
小紅“生的到也細巧干凈”。這里,小紅的細巧干凈,大于卍兒的“倒還白凈”,小于四兒的“十分水秀”。她“說話簡便俏麗”,寶玉眼中的她“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凈”,王熙鳳眼中“生的干凈、俏麗,說話知趣”。她在眾人眼中都有“俏”這一特點。而這里“俏”不只指相貌,還包括了小紅行事的靈敏和口才的爽利。但是,雖然小紅與襲人同有容長臉、細挑身,她在大丫頭秋紋口里卻變成“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這不僅是因為她與晴雯、四兒等原本容貌上的差異,更與其在大觀園里屬于等級較低的丫頭這一身份分不開。這也再次說明,社會等級因素對時代審美觀造成的重要影響。
到此,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在《紅樓夢》中對女性的審美準則在內(nèi)有氣質(zhì)、才華、性格、品味,在外有肌膚、五官和身材,另有舉止、言語、等級地位。它們無一不影響著對一個人的評論判斷。這些因素作為一種評判標準是普遍存在于當時人的審美觀念中的。因此,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產(chǎn)生寶琴勝于寶釵,寶釵勝于黛玉,黛玉勝于迎春、探春,而迎春和探春又勝于眾丫鬟的審美序列就在情理之中了。
[1]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文中所引文本均采自程乙本。
[2] 周定一主編《紅樓夢語言詞典》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
[3] 李澤厚《美學(xué)三書》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99年;
[4] 薛海燕《<紅樓夢>女性觀與明清女性文化》,《紅樓夢學(xué)刊》2000年第2期;
[5] 關(guān)四平、陳默《<紅樓夢>女性審美理想管窺——以薛寶琴形象塑造為中心》,《紅樓夢學(xué)刊》2014年第6期;
李矜君(1992.6-),男,漢族,江西撫州人,研究生在讀,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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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7)12-003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