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宇佳
從修己以敬到修己以安天下
——孔子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
耿宇佳
孔子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一個部分是內(nèi)圣外王的源起,小我即修己以敬,它闡述的是個人仁心與仁德的修養(yǎng);另一個部分是小我與大我所趨同的方面,它關注的是小我的基本要求符合大我,為二者同一取得了可能性;第三個部分是小我向大我過渡的內(nèi)在必然性,它表現(xiàn)的是孔子的為己之學在小我,而小我貫通大我,即內(nèi)圣外王之道是希望與理想。
小我;大我;內(nèi)圣外王之道
內(nèi)圣外王一詞,出自《莊子·天下篇》,發(fā)展到以后,則被用來闡述儒家的思想。國內(nèi)對內(nèi)圣外王的如何成立、怎樣推論的爭論頗多,而其本身則大多表現(xiàn)在孔子的仁學思想中。從對孔子的仁追尋中,小我具有兩個優(yōu)先性:一是時間上的優(yōu)先性,孔子是立于仁而論人的,如君子,“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二是邏輯上的優(yōu)先性,小我與大我都為我,已然以小我為先,就如同后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1]所體會的了。但這里為先并非為主。孔子在《論語》中表現(xiàn)了小我的仁心、仁德,這是內(nèi)化的自覺。
(一)有所為與有所不為的仁心
在《四書章句·憲問》的篇首提出,“此篇疑是原憲所記”。所以朱子懷疑《論語·憲問》是其自己整理的。如果此篇真是原憲所記,那么也能理解原憲問恥了。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恥也?!保ā墩撜Z·憲問》)為什么原憲只是問恥而不問忠、信、誠等其他概念呢?這是因為“憲之狷介”(《四書章句》)。原憲作為一個狷介,將恥視為一個重要的品格,對此,也有很多論述與此相合:
《朱子語類》:“人有恥,則能有所不為?!?/p>
《呻吟語·治道》:“五刑不如一恥。”
《論語·憲問》:“君子恥于其言而過于行。”
這些論述都能說明恥的約束力是內(nèi)在的,倘若知恥,則人能有所不為。孔子也贊成這種有所不為,“邦無道,谷,恥也?!保ā墩撜Z·雍也》)國家無道,還去追求名利,就是可恥的,這類似于“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論語·泰伯》)原憲進一步問,那么狷介的這種以恥為代表的有所不為大概就是仁了吧,“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論語·憲問》)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論語·憲問》)孔子只是說不容易,而并未給予肯定。在《四書章句》中,“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边@也就是說,孔子認為不僅國家無道要有所不為,而在國家有道的時候還要有所為,如果在國家無道的時候貪圖虛榮,有道的時候不能有所為,也是可恥的事。這與孔子在《論語·子路》中的論述是一致的,“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最推崇的是中行,而在現(xiàn)實中實在難以達到,則退一步認為狂者的有所為、狷者的有所不為也是君子的一種品性。這也符合孔子所講的“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保ā墩撜Z·憲問》)
(二)去功利的仁德
在《論語·憲問》中,孔子發(fā)出了“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感慨。原來的學者都用來提高自身的修養(yǎng),而現(xiàn)在則是更具有了功利化的目的。這里的“古”大致可指向周及以上三代,尤其是西周時期。在《論語》中也能看到相關的論述:
《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論語·八佾》:“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p>
這說明孔子對回歸西周盛世的一種理想向往,原因在于三代將德放在很高的地位,有德者得天下,無德者失天下。據(jù)《后漢書·東夷列傳》記載:
“桀為暴虐,諸夷內(nèi)侵。殷湯革命,伐而定之。至于仲丁、藍夷作寇,自是或服或釁,三百余年。武乙衰敝,東夷浸盛,遂分遷河岱,漸居中土。及勿忘滅紂,肅慎來獻石砮桍矢。管蔡釁周,乃招誘夷狄,周公征之,遂定東夷?!?/p>
周以上三代,一直奉行著以德敬天,而桀紂暴虐,失德于天,被有德者所替代,這期間德的觀念并沒有斷層,而是不斷的發(fā)展了下來,并且形成了一種普遍德的觀念。對于德的教授,實行的則是貴族教育,就是所謂的“學在官府,官守學業(yè)”。[2]這是一種貴族壟斷教育,它針對的對象是貴族,平民百姓是沒有資格進行教育的。正因如此,貴族的教育是壟斷式的,貴族的官位是世襲式,這些接受教育的貴族不用擔心生存和做官的問題,他們所學、所注重的德更傾向于修養(yǎng)自身,提高自己的德性。并且這種德的觀念的發(fā)展具有傳承性,可以看作是自上而下的流動過程。這也就是孔子所講的“古之學者為己”,更內(nèi)在的是德。到了春秋時期,諸侯攻伐、禮崩樂壞,原有的社會秩序被打亂。一些貴族仍然保持著自身的地位,而另外一些貴族則成為了沒落貴族,其中一些沒落貴族就此成為平民,而另一些則是通過自身的求學努力成為社會精英??鬃訉儆诤笠环N,孔子的先祖宋微子是宋國貴族,到了孔子這一則與平民無異,孔子創(chuàng)立自己仁德學說,而成為精英。因為社會秩序被打亂,各派學說的興起,都表明了一種自下而上的流動過程。不僅如此,在教育上,私學的興起更加大了精英階層的崛起,這在《論語》中可以看到?!叭诵校赜形?guī)熝桑簱衿渖普叨鴱闹?,其不善者而改之?!保ā墩撜Z·述而》)“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栽之?!保ā墩撜Z·公冶長》)在私學中學習的人大多希望自己能出仕為官,也就是“學而優(yōu)則仕”(《論語·子張》)這就更傾向于為人之學。所以孔子在這里試圖緩和為己之學與為人之學的矛盾。在他看來,為己之學能通達大道,而為人之學則更加功利化。孔子并不反對也不提倡這種為人之學,但是堅決反對為人之學的泛濫成風。因此,孔子特別贊賞顏回,并認為他是能與之弘揚大道之人。“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保ā墩撜Z·雍也》)
小我可以看作一個運行的小宇宙,但卻不是單個原子式的個人。原因在于,內(nèi)在的自覺只是小我的一個方面,小我另一個作用在于外在的教化。中國傳統(tǒng)上是講求知的,求知的一個原則或標準就是榜樣作用,榜樣分為不同的層次,圣人是完美的榜樣,最佳的標準,圣人之言或經(jīng)典起著教化作用。顯然,圣人作為一座橋梁連接著小我與大我,小我致臻于圣人時,小我與大我就合二為真我,顯現(xiàn)出的孝悌、忠義等基本的德性都具備了。
(一)孝悌是為人之本
修己以敬是最基礎的,也是人真性情的流露,所以孔子提出了兩種鮮明的對比:“剛毅木訥,近仁?!保ā墩撜Z·子路》)巧言令色,鮮仁矣。(《論語·學而》)這在周是有所體現(xiàn)的,伯夷、叔齊禪讓王位,都是內(nèi)在倫理精神的體現(xiàn),孔子繼承了這種內(nèi)在的倫理精神,并將其發(fā)展為仁者愛人。因此孔子進一步提出修己以安人,如何修己以安人?錢穆在《周公與中國文化》有這樣一段敘述:
“在政治上之統(tǒng)一,其最后根底,實在下而不在上,在社會而不在政府,在倫理而不在權力也。而就周公之定宗法之再進一層而申述其意義,則中國社會之倫理,乃奠基于家庭。而家庭倫理則奠基于個人內(nèi)心自然之孝悌?!?/p>
這就表明修養(yǎng)不能止于個人,還要進一步發(fā)展到家族親緣中,在這種關系中,就要運用孝悌?!墩撜Z》中對于孝悌的論述有很多,但最能顯示其對于仁德重要性的,則莫過于《論語·學而》中的一句:“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也”。朱熹則認為,孝悌是踐行仁的最根本的東西,也就是能夠行仁的發(fā)端處。在《論語·憲問》中,有兩個部分是不孝的例子,第一個是孔子責備原壤,稱其年幼的時候就不行孝悌??梢娦┎粌H要注重精神自覺性,而且從小就要培養(yǎng)起來。第二是孔子認為,晚輩與長輩并坐,不僅不符合禮,更是不尊重長輩的表現(xiàn)。而除了踐行對長輩的孝弟,懂禮、繼承長輩的志向之外,倘若所作所為能為長輩增光,也屬于孝??鬃拥牡茏又俟m然出身低賤,但并不影響他本人,恰恰相反,仲弓以自己的仁獲得了夫子的贊許,從而從這個角度為父母爭氣,也是孝的表現(xiàn)。由此可見孔子對孝的重視。而在《大學》開篇,就有“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個人的自身修養(yǎng)是建立在倫理親情的基礎之上的,由個人推及家族最后到天下,而這里的天下更多的指家天下。
(二)忠信是基本的道德
如果說周三代更注重天道,強調(diào)敬天保民,到了春秋時期,孔子雖然敬天、畏天、順應天命,但與此同時,他在《論語》的很多部分也論述了人道,仁的思想貫穿了孔子的整個人道,既是出發(fā)點也是歸宿。忠信作為基本的道德,是孔子言傳身教的具體內(nèi)容。“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保ā墩撜Z·述而》)忠信有三個基本特征:第一,易教化。孔子說,在十戶人家的小村莊里,會有向我這樣忠信的,但是好學不如我。好學需要勤奮、條件和領悟方面,更強調(diào)人的能力,而忠信是品質,在于個人選擇,所以同好學相比,忠信是容易教化的。第二,人際關系。忠信作為一種品質,是連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紐帶,人無信則不能立,人無忠則不能存。第三,忠信有大小,與仁義相聯(lián)系??鬃訉χ倚诺恼撌鲇泻嫌蟹?。
忠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從廣義的方面講,忠指是不僅要忠于君,“臣事君以忠?!保ā墩撜Z·為政》)還有對天命的忠,不欺天;子女對父母的忠誠,“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睅熼L與弟子之間的忠誠,“忠焉,能勿誨乎?”(《論語·憲問》)除此之外,還有對于客觀事實的忠,也就是對客觀事實的尊重??梢哉f,忠涵蓋了幾乎所有的人際關系,而且強調(diào)了一種倫理等級的承諾,是基于親緣關系的忠,可以將忠看作是孝悌的保障。并且,“與人交而不忠乎”將忠延展到更為普遍的人群,頗有“泛愛眾”的意味。從狹義的方面講,多表現(xiàn)在君臣關系上,秦一統(tǒng)以后,忠的涵義就越來越接近君臣關系。對君臣關系的忠的肯定是為了維持家天下的體系。
信有三個層次,第一,信是立身之本??鬃佑密嚨倪B接部分“輗、軏”來譬喻信,就如同將人心相聯(lián)系的事物。小到個人,人失信于他人,在社會中難以自立,成為一個孤立的個體,大到國家,為政者失信于民,則國不成國。第二,信是仁基本要求。信是一種內(nèi)在的德性,不僅要在理論上成立,而且要能在實際中實行它。第三,信是社會的理想之一。在問及弟子們的志向時,孔子感慨的說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保ā墩撜Z·公冶長》)這類似于《禮記》里所憧憬的大道盛況。
就小我推出大我而言,一方面,既有小我與大我相趨同的因素,另一方面,從小我到大我的過度是內(nèi)在必然性的,即內(nèi)圣外王有著內(nèi)在的同一。
周莊王十二年,齊國內(nèi)亂國君被殺,齊國沒有君主。原來在其他諸侯國避亂的公子小白和公子糾都想回國繼承王位,這時管仲、召忽跟隨公子糾,因為公子小白提前歸齊國,公子糾被殺,召忽自殺,管仲在鮑叔牙的舉薦下為齊國的相。對于此事,子路、子貢都向孔子求教: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保ā墩撜Z·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保ā墩撜Z·憲問》)
子路認為,公子糾死了,召忽為了忠,也自殺身亡,而管仲卻沒有死,言外之意在于管仲不忠,所以不仁;子貢繼續(xù)說,管仲不僅沒有跟隨舊主死,而且還輔佐了公子小白,不僅不忠,更不仁不義了。但是孔子認為,管仲輔佐齊桓公,沒有通過武力手段訂立盟約,讓百姓受惠,這是大仁。由此可知,孔子并非完全反對一匡天下的霸道,恰恰相反,倘若使更多人受益,那么以這種霸道統(tǒng)一天下,也可以作為一種基本的實現(xiàn)路徑。并且孔子深切欣賞這種濟世安民之才,這也正說明孔子惜管仲之才,卻遺憾無人能惜自己才華。但是頗令人深思的是,孔子對管仲的評價并不止于此:
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舒食,沒齒無怨言?!?/p>
通過說伯氏到死也沒有怨言,反而反襯出管仲的不仁了,即便管仲有九合諸侯之功,有輔助明君之才,但是管仲德性的修養(yǎng)不及他自身的才能。
與之相反,在《論語》里孔子對子產(chǎn)的評價一直是很好的:
或問子產(chǎn),子曰:“惠人也?!保ā墩撜Z·憲問》)
子謂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
孔子稱子產(chǎn)是“惠人”,并且認為他有四種君子的品德:謙遜、恭敬、對百姓有恩德、合道義,但即便如此,他也沒稱子產(chǎn)為仁人。管仲做了的很多事是不符合當時孔子所說的仁的規(guī)范的,但是孔子反而說他是仁。這說明孔子認為管仲的才華高于子產(chǎn),同時子產(chǎn)的德性高于管仲,而兩者都是孔子的達道所需要的。因此在孔子心中,霸道固然能快速完成統(tǒng)一,但他想要完成的不僅是能通過合諸侯一統(tǒng)天下的霸道,而且這樣的人還能有仁人之心,以仁來治理天下,將霸道轉換為王道,由此才能回歸他所向往的堯舜禹的王道之業(yè),也就是外王。
由此觀之,無論是召忽、管仲還是子產(chǎn),都想從小我升華到大我,只不過在孔子看來,召忽的選擇不對,而管仲就比召忽看得遠。小我有微末品行的,不一定真的是仁,就比如召忽;但大我有仁的人,比如管仲的霸道、孔子的王道,才是真的君子。這樣由小我通大我,由內(nèi)圣推外王,一語而貫之。內(nèi)圣外王既是老問題,又是新問題,老問題在于,雖然莊子提出了內(nèi)圣外王,繼孔子之后孟子提出了仁政,《大學》提出的三綱八條目,并未明確的把內(nèi)圣外王確立為儒家精神的實質。新問題在于,盡管現(xiàn)代新儒學給出了解釋,但到底內(nèi)圣開出外王怎樣最為合理?現(xiàn)代儒學大師牟宗三即認為,內(nèi)圣是“內(nèi)在于個人自己,則自覺的做圣賢功夫以發(fā)展完成其德性人格之謂也”[3];外王是“外而達于天下,則行王者之道也”[4]。這是本末之學,一以貫之,確實如此。再讀孔子,儒家精髓的在于為己之學,“由儒家的觀點看,每一個生命都有內(nèi)在本具的價值,都有發(fā)展體現(xiàn)自己德性的可能性”[5]。也正是因為為己之學,需要個人將自身從小我修養(yǎng)到圣人,起到一個榜樣的示范性,從而對其他的小我進行教化,而一旦有人不聽從這種教化,就以刑法來約束,至于外王之后歸屬與權限如何,在此并不贅述。頗受質疑的是,內(nèi)圣并不能推出外王,因為不可能人人內(nèi)省為圣人并上升為真我,這是有道理的,但重點在于內(nèi)圣推外王的這種方式給予人和社會一種希望,所謂內(nèi)圣外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稱為儒教。
[1]陸九淵;鐘哲點,校.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郭齊家.中國教育思想史[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7.
[3][4]鄭臣.原始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J].聊城大學學報,2007,1.
[5]劉述先.儒家思想與現(xiàn)代化[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臺出版社,1992.
(作者系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2015級在讀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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