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斌+湯禹成

神戶制鋼數據造假并非初犯，源于業(yè)績壓力、困于制度矛盾，百年老店或將終于此次造假丑聞。

自從2013年淡出世界500強行列后，神戶制鋼所（TYO：5406，下稱“神鋼”）的經營每況愈下，近期的數據造假丑聞更是致命一擊。

10月24日，日本經濟產業(yè)省的認證機構進入神鋼20家工廠，檢查產品是否符合日本工業(yè)標準。同時，神鋼的自查還在進行，不能排除還有其他產品存在數據造假的可能。

這家成立于1905年的日本第三大鋼企是冶鐵制鋼逾百年的老店，因為本次丑聞，股價下跌了33.6%。

此次大規(guī)模造假，大概率是神鋼業(yè)績壓力下的變形之舉，現在神鋼的信譽已降至冰點，只是B2B的行業(yè)性質和相對領先的技術能力讓它不會快速倒下。一旦客戶大規(guī)模召回并索賠，神鋼難逃破產清算，最后被收購的命運。

內查引爆危機

10月8日，神戶制鋼在其官方網站上發(fā)布公告稱，該公司鋁、銅事業(yè)部門（包括其下屬的集團內公司）通過更改檢驗證明書數據的方式向客戶提供不符合約定標準的產品。

神戶制鋼發(fā)言人GaryTsuchida對《財經》記者表示，此次數據造假事件是神鋼自己發(fā)現并主動披露的。

“我們公司非常重視客戶投訴。今年對鋁、銅業(yè)務部門進行內查時，我們發(fā)現部分產品數據被篡改?！盩suchida表示，“公司在8月底就發(fā)現了這個問題，9月開始和客戶聯系，通知他們檢查產品的質量和安全?！?/p>

日本制造業(yè)的內部自查機制并不神秘，國內的鋼廠等制造企業(yè)也都有類似的機制：接到客戶對質量問題的投訴后，公司銷售部門的售后人員在處理時先對原因進行分析，到底是企業(yè)提供產品本身存在缺陷還是用戶使用不當，或者是運輸造成的問題。

以鋼鐵企業(yè)為例，我的鋼鐵網資訊總監(jiān)徐向春對《財經》說，“如果是鋼廠的原因，一方面要對不合格鋼材進行更換或者退貨賠償，另一方面企業(yè)自身要對這些產品進行內部質量的追溯，查找哪個工序出了問題。”

一般情況下，作為一家面向其他制造企業(yè)的B2B公司，神戶制鋼在內查完成后，及時通知客戶并協(xié)商好更換或賠償事宜即可，沒有向媒體和公眾自爆家丑的必要。

“日本人有了問題還是希望內部解決的?！睆偷┐髮W日本研究中心理事張浩川對《財經》記者表示，神鋼自爆數據造假的關鍵原因是“消息已經傳遞到外面，紙已經包不住火了”。

最初公司披露4%的鋁銅制品涉案，隨后彈簧鋼、特種鋼以及不銹鋼等鋼鐵主業(yè)卷入丑聞，10月20日又爆出一家從事金屬厚板加工的子公司編造板厚檢測數據。

造假影響之大，神鋼很難繼續(xù)向外界隱瞞，與其被媒體曝光，不如自己披露，嘗試挽回些許形象。

慣犯神鋼

神戶制鋼數據造假丑聞最早可追溯到2006年。

日本經濟產業(yè)省在一場涉及加古川制鐵所設備的事故發(fā)生后對該制鐵所進行了現場檢查，發(fā)現這家神鋼下屬工廠曾篡改超標的氧化氮和硫氧化合物排放數據。

2006年6月22日，神戶制鋼發(fā)布的一份內部調查結果顯示，從1977年開始，加古川制鐵所就間或進行數據造假，一直持續(xù)到2001年，長達24年。

加古川制鐵所的造假丑聞最終以懲罰其六位高管收尾，其中四位高管——包括董事長和主席，接受三個月降半薪處理，另兩位則接受降職處罰。

同年，爆出造假丑聞的還有同屬神鋼的神戶制鐵所，據《朝日新聞》報道，當年神戶制鐵所排放的廢氣也不達標，篡改數據欺騙了當地政府。

2006年對日本而言是個敏感的年份。日本金融廳在當年懲罰了三井住友保險、三井住友銀行等一系列日本公司，《金融時報》當年報道稱，金融廳的打壓揭露了一系列日本集團內部控制、合規(guī)檢查的問題，同時也讓人們開始擔憂日本掩飾錯誤的風氣是否會蔓延。

同年2月，日本東芝集團承認篡改了向三家核電公司和七家電力公司提供的設備的數據；當年3月，日本能源企業(yè)出光興產被爆排放數據造假并被要求提交內部檢查報告。

2017年仿佛是2006年的重現。今年，除神戶制鋼數據造假外，高田因故障安全氣囊的問題而申請破產，該問題導致17人死亡，數十人受傷；日產汽車因質檢造假問題宣布停產兩周。

神戶制鋼第二次造假丑聞發(fā)生在2008年，神戶制鋼子公司日本高周波鋼業(yè)生產的棒狀鋼材在未經強度檢驗的情況下就向用戶銷售，相關產品性能數據被證實造假。

在今年10月13日神鋼官方公布的9項造假產品中，最引人注目的也是由高周波鋼業(yè)生產的特殊鋼，自2008年6月到2015年5月，共計出貨達3990噸，供應客戶19家。

在第二次造假丑聞的八年后，神鋼又承認了新的類似造假案例。2016年6月9日，神鋼承認子公司神鋼不銹鋼鋼絲在2007年4月至2016年5月這九年零兩個月間偽造了總量為55.6噸鋼絲的強度數據。

相關負責人在發(fā)現產品強度不達標時，就會選擇篡改測試數據，將不符合行業(yè)強度標準的產品“以次充好”出售，影響產品包括熱水器等家電以及汽車。神鋼執(zhí)行副總裁在丑聞曝光后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表示，這些鋼絲的強度只是略低于日本工業(yè)標準所規(guī)定的強度，使用中斷裂的風險非常低。

神鋼當時發(fā)布聲明稱，抗拉強度實驗數據是被手寫記錄進測試證書的，因此給數據造假留下了一定的空間。

這樣的說辭在今年發(fā)現造假案后的回應中依然出現，一位神鋼的高管在接受時事通信社采訪時說，“（我們工廠檢驗證書的制作）不是全自動化的，這給不合規(guī)的行為留下了空間。”

有意思的是，神鋼還是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老東家。1979年，安倍進入神戶制鋼工作，三年后投身政界。在去年3月的采訪中，安倍自述在神鋼工作期間，曾輸錯鋼管尺寸，造出一大批長度過短的鋼管?！氨疽詾闀晦o退，最終也未遭遇嚴厲的懲罰?！?

神鋼的造假行為究竟源于何時已無處可尋，但安倍的這番言論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神鋼的產品制造鏈條可能一直以來都存有漏洞。

為何自砸招牌

過硬的產品質量和誠信經營過去曾是日本制造企業(yè)的立身之本，也是全世界羨慕并學習的對象，神戶制鋼也不例外。

這家成立于1905年的日本鋼企冶鐵制鋼已超百年，但數據造假的歷史也有40年之久。此前是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生，產量也并不大，還可被視為因管理不善偶爾出現的紕漏，屬于質量事故，不能叫造假。

但此次丑聞產品線之廣、客戶牽涉之多，明顯是有預謀有策劃的故意欺詐行為。正如神戶制鋼董事長兼社長川崎博也（Hiroya Kawasaki）所言，這次的造假丑聞讓“公司的信譽跌至零點”。

梅原尚人曾表示篡改和編造數據源于按期交貨的壓力，但這在徐向春看來站不住腳。“供貨時間短的理由不太成立，這個原因或導致某一批貨造假，但最近十年，多批次、多品種，交貨期趕不上的理由就說不通了。因為一般來說，上一批趕不上，下一批可以修改交貨時間或者預留更多的準備時間?！?/p>

業(yè)績壓力應是神戶制鋼選擇鋌而走險的根源所在。

金融危機沖擊了包括鋼鐵業(yè)在內的全球制造業(yè)，近年來，鋼鐵總體產能過剩，許多鋼企的日子都不太好過，神戶制鋼也不例外。

2008財年，神鋼主營業(yè)務收入逾2.1萬億日元，但2010財年至今，在1.67萬億至1.89萬億日元之間波動，難有突破。營業(yè)利潤在2008財年超過2000億日元，十年后已不足百億。

在日本企業(yè)中，年功序列的晉升制度講求論資排輩，升遷不一定看人員的經營能力，但如今采用美國的會計制度講求績效和利潤，兩者并不兼容，部分管理層尤其是分公司高管在無法完成業(yè)績的情況下，會默許造假，以期安全離任。

徐向春認為降低成本是此次神鋼造假的重要原因。而且鋼鐵行業(yè)的競爭激烈，中國鋼企迎頭追趕，日本同行也在提升，神鋼有危機感。

在一家中國領先鋼企工作多年的資深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中國鋼鐵產品質量提升，正搶奪日企的市場份額，給神鋼在內的日企帶來很大壓力。

“如果把鋼鐵制造看成一場考試，滿分100分，過去日本企業(yè)能考85分，而中國企業(yè)剛剛及格，如今日企能考90分了，但中國企業(yè)能考80分甚至85分。前者就很緊張，希望拉開差距，但又考不到更好的分數，只能作弊或者造假?！彼M一步解釋說，“而且相比于新日鐵，神鋼規(guī)模更小，偏向定制，品控要求更高，難度也更大?！?/p>

做好品控，需要政府、行業(yè)協(xié)會、企業(yè)內部三方共同努力?！叭绻髽I(yè)內控做好的話，不會出這種事情，如果協(xié)會監(jiān)控力度大一點，政府經常審查，也不會出太大問題?！睆埡拼ǜ嬖V《財經》記者，“遺憾的是，現在大多數日企不聽政府的話，行業(yè)協(xié)會監(jiān)查力度也不大，日企自身越來越缺乏自凈能力?！?/p>

日本的政府和協(xié)會現在也多是事后監(jiān)查。在神鋼丑聞爆發(fā)后，日本經濟產業(yè)省要求公司盡快確認客戶產品的質量安全，之后派遣認證機構核查其20家工廠的產品是否符合日本工業(yè)標準（JIS），國土交通省也開展了類似調查。

在行業(yè)協(xié)會方面，日本品質保證機構（JQA）調查了神鋼旗下生產銅管的一家工廠，發(fā)現該工廠存在質量管理問題，部分銅制品不符合日本工業(yè)標準。

回到日企本身，內查大多也是“事后諸葛亮”，依靠客戶投訴進行，極少有日企主動進行自查，甚至內部人士還會對抗調查。據副社長梅原尚人（Naoto Umehara）透露，其鋁銅事業(yè)部的長府制造所的部分管理人員帶頭對抗自查工作。

為調查此次數據造假事件，神鋼成立了川崎博也擔任委員長的質量問題調查委員會，并委托外部律師事務所進行調查。妨礙自查事件發(fā)生后，公司計劃設立僅由多為外部委員構成的外部調查委員會繼續(xù)調查。

“我們暫時還沒弄清楚公司內部為何會出現篡改和編造數據的現象，目前不能給出答案?！盩suchida對《財經》記者表示。

神鋼會死嗎

丑聞爆發(fā)后，需要有人背鍋，管理層首當其沖。川崎博也在發(fā)布會上表示調查結束后將考慮去留。張浩川告訴《財經》記者，“神戶制鋼的董事長及社長等高管肯定會辭職?！?/p>

風波不會止步于管理層擔責辭職，此次數據造假丑聞或攸關神鋼生死。

目前，暫無神鋼的客戶報告因采用不合約定規(guī)格的神鋼產品而導致的產品質量問題或者安全事故。

神戶鋼鐵的主要客戶包括眾多汽車企業(yè)尤其是本土汽車公司，以及航空設備制造商。豐田、本田、馬自達以及日產等車企已發(fā)表聲明稱其所用的神鋼產品是安全的，福特承認其在中國的蒙迪歐轎車使用了神鋼的鋁材，尚未發(fā)現存在問題。

“截至目前還沒有發(fā)現質量和安全問題?！盩suchida在10月17日對《財經》記者表示，“我們沒有按照客戶要求的標準提供產品，這是不對的，但不會有質量問題?！?/p>

他還表示，除涉嫌數據造假的相關生產線，神戶制鋼在日本以及海外的公司和部門都正常運營生產。

很多國家和組織并不買賬。

10月16日，神戶制鋼子公司（Kobe Steel USA，Inc.）收到了美國司法局的書面文件，要求其提供向美國客戶所銷售產品不符合約定規(guī)格的相關資料。

次日，歐洲航空安全局（EASA）建議從事飛機制造及維修的企業(yè)，檢查供應鏈上相關企業(yè)是否使用神鋼產品，并通知主管機構相關情況，如果有其他供應商，盡可能暫停使用神鋼產品，直至確定受影響部件的合法性。

據了解，神戶制鋼為英國飛機引擎巨頭羅爾斯·羅伊斯（Rolls-Royce）供應6種產品，空中客車公司（Airbus）也對是否使用神鋼產品展開調查。神鋼歐洲業(yè)務面臨打擊。

“神鋼的特殊性在于它是B2B，供貨給企業(yè)客戶，而不是直接面對消費者。老百姓僅知道這家很大的公司正在造假，他們本來就不會直接采購神鋼的產品。”張浩川表示，“只要神鋼的企業(yè)客戶能夠接受并且認可它，公司就還能活下來，畢竟雖然數據造假，但還是沒有出現安全事故?！?/p>

對于汽車、航空等制造業(yè)企業(yè)來說，供應商沒有那么好換。東京Libra Investments公司的首席投資官Yasuo Sakuma認為，“神戶制鋼的技術不是別人可以輕松替代的，現有客戶也沒有別的選擇。”

難以替代不等于不可替代，《財經》記者從多個渠道獲悉，已有不少神戶制鋼的客戶考慮調整下一年的采購合同，并已開始與中國和日本的其他生產商洽詢。

退一步講，即使神鋼留住了現有客戶，“未來產品的銷路會受影響，客戶還會要求降價，影響企業(yè)收入”。徐向春分析，“過去鋼鐵行業(yè)總體來說產能過剩，今年緩過來一些，遇到這么大的丑聞，神鋼又失去了機會。”

資本市場似乎對神鋼失去了信心。丑聞爆出后的10月10日，神鋼股票下跌300日元，跌幅達21.93%。截至10月25日，股價已累計下跌33.6%。

另據神鋼財報顯示，公司已連續(xù)兩年凈虧損，原本今年此前發(fā)布的業(yè)績盈利預期存在撤回可能。同時，評級公司可能下調神鋼評級，提高發(fā)債等財務成本，或進一步影響其業(yè)績表現。

雖然神鋼是B2B的公司，但也不排除客戶因神鋼產品問題進行大面積召回并巨額索賠的可能性。

例如日本鐵路公司“JR東日本”已發(fā)現其新干線列車使用了未達到JIS標準的神鋼鋁制品。雖然不會造成安全問題，但公司將立即更換相關不達標產品，相應費用肯定需要和神鋼協(xié)商解決。

類似案例如果不斷增加，徐向春認為，“一旦企業(yè)經營不下去了，神鋼難逃破產清算，最后被收購的命運?！?016年4月，日本三菱汽車在油耗測試中數據造假，最終被日產汽車所收購。

張浩川認為，未來如果神戶制鋼被收購，基本上會由日本產業(yè)革新機構主導，后者是一個半官半民的基金，資金募自民間，但由政府管理。“如果神鋼破產，它會在背后主導日本其他的鋼鐵企業(yè)來收購神鋼，例如新日鐵、JFE或者日立特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