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楠
作為一個有著深厚文藝理論功底和廣泛社會交往能力的文藝批評家,胡風與很多知名作家都曾有過密切的工作往來,也曾建立過不錯的私人交誼。這些往來和友誼往往始于青年時代的意氣相投,并通常在抗戰(zhàn)的烽火和并肩作戰(zhàn)中得到錘煉和升華,卻在解放后不斷的政治運動中受到幾乎致命的打擊與考驗,這其中,胡風與戲劇大師曹禺的一段長達近二十年的淵源頗為引人關注,這段淵源從歡快始,以悲劇終,其中的歷史教訓不禁令人感嘆長思。
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胡風與曹禺第一次正式交往接觸的時間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時間點絕不會晚于抗戰(zhàn)初期。早在1936年,年僅27歲的新銳劇作家曹禺便已進入到魯迅先生的視野之中,據(jù) 《魯迅日記》 的記載,1936年2月15日,魯迅先生便在書店購買了一本日譯本的 《雷雨》。同年4月22日,魯迅又收到了曹禺寄贈的日譯本 《雷雨》 (此書現(xiàn)存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藏書庫),在該書照片背面寫著“魯迅先生校正曹禺1936”。隨后,魯迅在與埃德加·斯諾的談話中說:“最好的戲劇家有郭沫若、田漢、洪深和一個新出現(xiàn)的左翼戲劇家曹禺。”之后,在巴金的引薦下,魯迅原本答應在1936年10月19日與曹禺見面,但卻因魯迅的猝然去世而未能實現(xiàn)。魯迅先生生前對曹禺戲劇創(chuàng)作才華的認可和欣賞,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作為魯迅傳人的胡風。自抗戰(zhàn)初期起,他不僅和曹禺保持了通信,也在編輯抗戰(zhàn)文藝刊物 《七月》 時,接受了曹禺的一些意見。
胡風與曹禺的這些通信,目前只有一封曹禺于1937年寫給胡風的信被保留下來,現(xiàn)存北京魯迅博物館胡風文庫,該信全文如下:
胡風兄:
閱報看見您在辦 《七月》,不知貴刊需要抗敵的劇本否?有一位青年劇作者,冼群君,他寫過一篇很好的獨幕劇,叫《反正》,描寫通州保安隊反正事。我看過這篇劇本的演出,非常動人,確實是一篇優(yōu)秀的宣傳作品。隨信把原稿寄上,希望您能采用,我相信它會立刻成 (呈) 現(xiàn)在舞臺上一篇極普遍而有力的抗敵劇。如若您不用,仍請回復我一下,更請把這個稿子寄還長沙積谷倉三號冼群先生,我也再想其他的方法介紹這篇文章。謝謝您,敬祝著安
在這封信中,曹禺向胡風推薦青年劇作家冼群創(chuàng)作的抗敵劇 《反正》,并且希望這個劇本能刊登在 《七月》 雜志上。寫作此信時,曹禺正在國立戲劇??茖W校任教,而冼群正是國立戲劇??茖W校的第一屆畢業(yè)生。在國立戲劇??茖W校因抗戰(zhàn)而由南京內遷長沙的顛沛流離中,冼群有感于1937年7月29日發(fā)生在冀東通州的“通州起義”,創(chuàng)作了反映通州冀東保安隊不滿日本侵略者控制,進而奮起反抗,最終反正起義的抗敵劇《反正》,此劇完成之后,即受到時任國立戲劇??茖W校教務主任的曹禺的注意。1937年10月8日到10日,國立戲劇??茖W校到長沙后,在又一村民眾大會堂作第二次公演,在公演的劇目中,就有由曹禺導演的 《反正》。接到曹禺的來信,胡風仔細閱讀了附在信后的 《反正》 劇本,并最終決定予以發(fā)表。1937年11月16日,在“通州起義”發(fā)生不到四個月之后,《反正》 便刊登在了《七月》雜志的第三期上,與它同期刊登的,還有端木蕻良的 《寄在戰(zhàn)爭中成長的文藝火槍手們》、丘東平的 《葉挺印象記》 和 《吳履遜和季子夫人》、曹白的《烽煙雜記》、草明的 《我是那樣接近敵人的》、田間的 《戰(zhàn)爭的抒情小詩》、艾青的 《他起來了》、胡風的 《給怯懦者們》、蕭軍的 《第三代》、辛人的 《洛陽橋》、姚烽的 《從捕殺網(wǎng)里挺脫出》 等抗戰(zhàn)文藝作品。正是由于曹禺的推介,《反正》 這部當時還略顯生澀的抗敵劇才得以在 《七月》 這個抗戰(zhàn)文藝的大平臺上得到全面的宣傳和展示,提高了影響力和普及度,最終成為抗戰(zhàn)初期名動一時的重要劇作。而當時名不見經(jīng)傳的戲劇新秀冼群也憑此與胡風建立了聯(lián)系,先后幾度給胡風去信 (這些信件現(xiàn)也保存在北京魯迅博物館胡風文庫),懇請胡風對自己的劇作進行批評和點撥:
對于今晚的一切,很盼望詳加指導,我想您是愿意的。
最近寫成一個默劇,另外還寫了一個三幕兒童劇,默劇只有動作,所以劇本的初稿也只是些動作。三幕劇新近寫成的,約三萬多字,您愿意看和愿意賜教嗎?
偶然在《七月》第十一期上,看到發(fā)稿酬的明信片,拙作 《反正》有稿費沒有,我不知道,有,正好,因為我已“無業(yè)”,沒有也不妨。
關于友聯(lián)公演,您一定有不少意見,對于劇本、演、表或其他;很希望您能抽空告訴一點,好作為改進的南針,尤其關于劇本方面,極盼多多賜教。
在胡風和曹禺的共同關注下,冼群在抗戰(zhàn)的烽火中很快成長起來,成為一位頗有成績的抗戰(zhàn)戲劇家:他先是組建了友聯(lián)劇團,后又成為抗敵演劇第七隊的隊長,在抗戰(zhàn)期間還曾導演過 《日出》和 《北京人》 等經(jīng)典劇目。解放后,冼群擔任了北京電影制片廠的編導,他所編導的著名電影《龍須溝》,以樸素清新的風格征服了觀眾,至今仍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
應該說,胡風與曹禺的這些初步的接觸與互動,既是出于對彼此文才的相互欣賞與看重,也是出于抗戰(zhàn)初期文藝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實際工作需要。這種合作與互助,不僅僅在當時推出了一個劇本,提攜了一位戲劇新秀,也在大趨勢上推動了抗戰(zhàn)戲劇與抗戰(zhàn)刊物的合作與并進,為二人日后的進一步交往打下了一定基礎。
1938年,隨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和國立戲劇??茖W校內遷重慶,胡風和曹禺有了更多見面交談的機會,而這也使得胡風得以近距離地接觸曹禺、觀察曹禺,進而對曹禺的戲劇藝術作出一定的分析和考量。
胡風為曹禺劇作撰寫的評論文章,完整保存至今并被收入 《胡風全集》 的只有三篇,分別是 《〈北京人〉速寫》 (1941年)、《論 〈北京人〉》(1942年) 和 《〈蛻變〉一解》 (1942年),在這三篇劇評中,胡風著重評論了曹禺于抗戰(zhàn)期間創(chuàng)作的兩個劇本 《北京人》 和 《蛻變》,首先對曹禺的戲劇藝術才華予以了充分肯定:“然而,在我們的感受上,作者的挽歌是唱得那么凄傷,那么沉痛,我們可以毫不躊躇地說,有些地方是達到了藝術的(我是在它原來的意義上寫下這個形容詞的)境界。”“藝術不是新聞報導,它所反映的是歷史的真理,那應該是從過去一直照亮著將來的。要求和我們的生活更近的歷史課題在藝術上能得到反映,這只能是積極地向創(chuàng)作界一般提出的愿望,決不能作為對于某一個作家的具體作品的否定根據(jù)?!薄白詈?,我想提一提作者的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理解和他的藝術才能。在他,正和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理論相合,創(chuàng)作上的主題,只能有機地表現(xiàn)在人物的心理斗爭或性格變化上面:在他的筆下,人物的動作、言語,都是為了息息相關的彼此的心理動向。就 《北京人》 說,雖然在嚴格的藝術要求上還不免有一些浪費的地方和為了交代情節(jié)的拼湊的地方,但他決不使他的人物喪失了自己,決不使他的人物成為概念的留聲機。即令那完全是從概念造出來的人物罷,好像他也能夠把那概念變成某一程度的活的心理狀態(tài),用具體的語言和適當?shù)膭幼魇褂^眾得到一個好像那是具有真實性的人物的假象。這是藝術家的最寶貴的才能,值得我們認真地學習,恐怕也值得某些劇作家認真地學習的?!痹谶@里,胡風以一個文藝批評家的敏銳眼光和近乎本能的藝術判斷力,毫不含糊地指出了曹禺劇作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它們的藝術性。這種發(fā)自內在、直指人心的藝術性,使得曹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劇作具有了超越時空的力量和可能。在這種攝人心魄的藝術性面前,任何附加的外在意義和功利因素都不得不退居次席。也正是因為胡風對藝術本質的認識和崇尚,才使得他在某種情況下甚至超越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論”的限制和束縛,對曹禺劇本中的某些非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因素也抱以真誠的理解和尊重:“我們有權利指出這個劇本的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方向,但我們也尊重作者的竟至于拋棄了現(xiàn)實主義的熱情,以及由這熱情誕生的創(chuàng)造的氣魄?!睉撜f,胡風的這種藝術為先的戲劇本質觀直到現(xiàn)在來看也仍然具有實際意義:因為,戲劇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藝術,藝術與其他事物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它具有激動人心的、非功利的審美特質,其他的政治因素、經(jīng)濟因素都只能附著在這個先決條件之上。如果一部戲劇的藝術審美基礎存在問題,那么附著在這部戲劇上的其他政治因素、經(jīng)濟因素也隨之就失去了存在下去的基本條件。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曹禺的 《北京人》 和同期的抗日宣傳劇實際上并不是一回事,后者更強調政治背景、社會影響等外在因素,具有很強的功利性與實用性,只屬于抗戰(zhàn)這個特定的歷史時代;而前者卻把重心放在藝術審美這個內在因素上,具有全面的哲學和美學色彩,可以超越具體的時代而永恒存在。今天,無數(shù)的抗戰(zhàn)宣傳劇都已埋沒在歲月的風塵之中,而 《北京人》 卻依然活躍在舞臺上,歷史的裁汰選擇,足以證實胡風當年的眼光和論斷。endprint
但是,胡風畢竟是一個基本上秉持現(xiàn)實主義文藝觀的左翼文藝批評家,他從骨子里還是希望文藝作品能夠反映現(xiàn)實并對現(xiàn)實有所反饋。因此,在評論曹禺劇作的時候,胡風仍然會為曹禺劇作中的某些與現(xiàn)實“錯位”之處而感到遺憾:“所以,作者愈是把他的夢染上濃烈的色彩,我們就愈覺得那夢和現(xiàn)實遠離,好像是兩種不能粘在一起的東西,被勉強縛在一起了。”“然而,在這嘆息,苦惱,低泣,甚至痛哭的孽海里面掙扎著的求生的意志和奮斗,還只是寄托在一個夢里,沒有能夠在‘現(xiàn)實社會這個原野上面沖出一道水光四射的,滾滾的洪流?!薄爸劣诋敃r應有的民族斗爭和社會斗爭的政治浪潮,在這里沒有起一點影響,而新的人生理想, 新的力量的存在,也僅僅只在人物的對話里面說明式地暗示幾句而已。”“夢,也是好的,因為它是希望的變形。但從夢里醒來以后,我們應該保存的僅僅是它給與我們的熱力和被它洗凈過了的心靈,用這來更堅強地對待赤裸裸的現(xiàn)實的人生?!币矔椴茇凇锻懽儭?一劇中所作的向現(xiàn)實政治靠攏的努力感到欣喜:“作者的藝術追求終于和人民的愿望所寄付的政治要求直接地相應,這就構成了這個劇本的感動力的最基本的要因。”誠然,胡風的這種觀點有它的歷史局限性:因為藝術不應該是對現(xiàn)實的機械照搬與模仿,而應該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提煉加工,源于現(xiàn)實且高于現(xiàn)實,這就使引發(fā)他們更深一層思考藝術不可避免地具備了想象與虛構的成分。再逼真的藝術作品,也必然會與純粹的現(xiàn)實生活有所隔閡和差異。所以,應該允許藝術作品有理想成分、有虛幻成分,也只有這樣,才會為受眾營造出一個與現(xiàn)實生活有所不同、能夠區(qū)分的藝術世界。另外,希望藝術作品能對現(xiàn)實生活起到明確的指向作用,這本身來說就是一種比較理想化的愿望。因為藝術作品畢竟不能等同于明確的政治綱領或經(jīng)濟綱領,它的內在含義是復雜的、多重的,其表達方式也是含蓄的、間接的,不同的受眾對同一部作品會有著不同的理解和態(tài)度。如果一部藝術作品表現(xiàn)出極其明確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反倒很可能傷害藝術作品本身的內涵和感染力,落入胡風本人批評的“公式主義”的怪圈。然而,放到抗日戰(zhàn)爭這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來看,胡風的這種觀點卻又是能夠讓人理解的:因為胡風首先是一位愛國者,然后才是一位文藝批評家,在關乎民族存亡的危急時刻,胡風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以文藝為武器,喚起民眾的救國意識。家國情懷,是胡風這一代知識分子心底的一種操守和信念,為著這種情懷,他們可以放棄一切,乃至自己的榮譽和生命。在這種情感的驅動下,一切方式、一切手段都可以而且也應該來為“救國”這個大前提服務,而這勢必會加強文藝作品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影響到文藝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身為深諳文藝理論的文藝批評家,胡風內心深處未必不知道政治功利性對于文藝本身的負面影響,但在抗日戰(zhàn)爭這個全民參與,群情激奮的歷史時代,作為文藝批評家的胡風還是最終讓位于作為愛國者的胡風,把國家民族的實際政治需要排到了文藝的自身價值之前。所以,胡風才會在對曹禺劇作的評論中表現(xiàn)出了頗為矛盾的一面,他一方面對曹禺劇作的藝術性表示了由衷的贊嘆,另一方面又對曹禺劇作未能完全貼近抗戰(zhàn)現(xiàn)實,也未能直接對抗戰(zhàn)當下局勢產(chǎn)生直接影響感到惋惜。這種矛盾,是當時很多抗戰(zhàn)文藝家所面臨的共同問題,而且也為日后很多文藝問題的紛爭埋下了伏筆。
胡風的這些評論曹禺劇作的文章發(fā)表之后,得到了曹禺本人的認同和欣賞,認為胡風理解了這兩部劇本的內涵和立意 (據(jù)胡風之女張曉風女士回憶,胡風晚年曾口述此事)。后來,《論 〈北京人〉》 和 《〈蛻變〉一解》 這兩篇評論還被收入1991年出版的 《曹禺研究資料》,足見曹禺本人和后續(xù)研究者對胡風寫作的這些劇評的重視。
解放后,胡風和曹禹都面臨著不得不對自己過去的文藝思想和創(chuàng)作進行總結和自我反省的困境,在這個問題上,兩個人作出了全然不同的選擇,而這也影響了兩人之后的命運走向。
曹禺是從國統(tǒng)區(qū)來的作家中,較早自我反省的作家。1950年10月,曹禺在 《文藝報》 第3期發(fā)表了 《我對今后創(chuàng)作的初步認識》,對自己過去的作品進行了否定和批判。接著,曹禺又開始動手修改舊作。1951年,開明書店邀請曹禺出版劇作選集,曹禺借此對 《雷雨》、《日出》 和 《北京人》作了修改,突出了劇作中人物的“階級本性”,但這次主動修改并沒有獲得文藝界的好評。于是,到了1954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曹禺劇本選》 時,曹禺又恢復了三部作品的原貌。幾乎與此同時,曹禺開始了新劇本 《明朗的天》 的創(chuàng)作,但這部劇作,在藝術成就上并不能與曹禺前期的劇作相比。
反觀胡風,幾乎從解放伊始就成為打擊圍攻的對象。1952年6月8日,《人民日報》轉載了舒蕪在《長江日報》上發(fā)表的檢討文章 《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編者按語中指出胡風的文藝思想“是一種實質上屬于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的文藝思想”。1953年初,《文藝報》 陸續(xù)發(fā)表了林默涵、何其芳等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文章,《人民日報》 同時作了轉載。1954年7月22日,在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認真思索和嚴肅寫作之后,胡風將長達二十七萬多字的 《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 (俗稱“三十萬言書”) 交到了時任中共中央文教委員會副主任的習仲勛的手中,在這份文件中,胡風不無痛心地提到了曹禺修改 《日出》 一事:
例子之四。一個劇本,寫的是抗戰(zhàn)前上海沒落社會的人物,他們被所謂金融家或大流氓頭子控制著,有渴血者,有醉生夢死者,有追求新生者,有被犧牲者。這被犧牲的是一個窮苦的女孩,受不住凌辱,自殺了。解放以后,作者重新修改了。怎樣改呢?那女孩沒有自殺,被無產(chǎn)階級救出來了。這當然光明起來了??箲?zhàn)前的上海都光明起來了。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心腸真軟得很,或者說真冷得很,居然不讓這個女孩用自己的尸體為無數(shù)萬的在舊中國屈死了的姊妹們呼一次冤,向那個窮兇極惡的封建流氓社會作一次控訴!至于解放后的一個年度中甚至有十多萬的婦女因為婚姻問題自殺了,但和何其芳同志的“無產(chǎn)階級”相反,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卻當作國家大事,大張旗鼓地展開了全國性的婚姻法運動,那也是何其芳同志的理論無法接受的。
這樣的修改,如果是照的理論批評家的意思,那已經(jīng)足夠說明問題,但如果是作家自動修改的,那更足以說明:何其芳同志等的理論棍子把作家威嚇到了怎樣的地步!
1954年12月8日,在胡風遞交“三十萬言書”四個多月后,周揚在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聯(lián)席會議上作了 《我們必須戰(zhàn)斗》 的發(fā)言,標志著“胡風事件”的升級。而天性敏感而又不乏怯懦的曹禺似乎感到了這次事件的政治嚴重性,出于對黨的政策的信任,也出于自保的心態(tài),曹禺不得不寫下一系列批判胡風的文章,以表明自己的立場,劃清與胡風的界限。1955年2月21日,曹禺第一次表態(tài),在 《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文章 《胡風先生在說謊》。1955年5月18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對胡風逮捕審查的當天,曹禺又在 《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誰是胡風的“敵、友、我”》。十天之后的1955年5月28日,《人民日報》又轉載了前一天發(fā)表在 《北京日報》上的曹禺所作的 《胡風,你的主子是誰?》。而同期的 《文藝報》 也在1955年第9、10號合刊發(fā)表了曹禺的文章 《胡風走的是哪一條路?》。1955年6月,《文藝報》 第11號繼續(xù)發(fā)表了曹禺的 《凡是敵人害怕的,我們就要做!》。這些批判文章,一篇比一篇火力猛烈,不僅直接宣告了胡風與曹禺友情的終結,在當時全國聲討胡風的浪潮中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此時曹禺內心深處的苦悶與郁結,恐怕也只有他自己能夠體味。在政治的高壓下,曹禺失去的不僅僅是他與胡風曾經(jīng)深厚的友誼,也失去了他視若珍寶的創(chuàng)作激情。在胡風案發(fā)生后的四十多年中,正如胡風在“三十萬言書”中的斷言,由于理論棍子的威嚇,曹禺再也未能創(chuàng)作出如前期劇作一樣優(yōu)秀的作品,一直都在失去靈性的苦惱中掙扎徘徊。對于一個在心底忠于戲劇、忠于藝術的劇作家而言,這樣的懲罰和折磨所帶來的心靈痛苦,也許并不亞于胡風在獄中遭受的種種磨難與痛楚。
一次次的政治浩劫,毀掉了兩個本來才華卓異的人的友情與人生,這其中的歷史教訓,讓人無奈又讓人心痛。
(選自《新文學史料》2017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