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佃來
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的關系
——回應段忠橋教授的“質疑”
文/李佃來
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是近十年來中國學術界形成的一個前沿和熱點領域,在推進這個領域的研究中,我與段忠橋教授在“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的關系”這個重大學術問題上存在分歧。我認為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并非互為他者、彼此無關的兩個東西,而是存在一種內在互補和會通的關系。段忠橋教授提出的質疑,歸根結底就是針對我的這個學術觀點。為了進一步闡明我的觀點,并回應段忠橋教授的質疑,進而將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及歷史唯物主義的探究向縱深推進,我討論四個基礎性問題:(1)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實質是什么?(2)何為市民社會?(3)如何理解市民社會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4)為何要從政治哲學視角闡釋歷史唯物主義?
段忠橋教授通過界定新世界觀、新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等范疇而對我提出的質疑,總體關涉到如何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實質這個根本問題。我與他之所以對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的關系作出了分歧性的理解,原因之一就在于我們在對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實質的把握上存在重大差異。
人們的意識取決于人們的存在而不是相反,在人們看來正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實質之所在,段忠橋教授也是這樣來理解的。然而以我之見,這種理解并沒有真正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實質。
根據(jù)自然本體論或物質本體論,歷史唯物主義只是自然唯物主義在歷史領域中的推廣和運用,重點不是歷史而是唯物主義。僅僅停留在“人們的意識取決于人們的存在而不是相反”這個層面來界定歷史唯物主義,我們就沒有擺脫自然本體論和物質本體論的思維定式,因為這種界定必然將思維的觸角伸向唯物主義而不是歷史??神R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寧的話告訴我們,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實質在于歷史而不在于唯物主義,只有把握住了“歷史”這個環(huán)節(jié),歷史唯物主義的實體性內容及理論實質才有可能展現(xiàn)出來。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指認,歷史既不是抽象的經(jīng)驗主義者所認定的那種“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是唯心主義者所認定的那種“主體的想象活動”。這個指認是要告誡人們,既不能憑借抽象直觀、也不能憑借純粹主觀想象來捕獲和把握歷史的本質,只能借助于實踐思維這一工具來做這項工作。這不僅是因為實踐思維一方面能夠克服經(jīng)驗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的抽象直觀,另一方面也能夠克服唯心主義的純粹主觀,同時也是因為人們總是通過感性實踐活動而非其他東西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并賦予其本質,實踐構成了歷史的真實發(fā)生學本源。
如果只有借助于實踐思維這一工具,才能夠根本揭示和把握歷史的本質,那么也只有借助于這一工具,才能夠提出并厘定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系、經(jīng)濟基礎、上層建筑以及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等一系列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范疇,也才能夠發(fā)現(xiàn)并確立起“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在此意義上,“實踐”不僅是通向歷史的有效橋梁,而且也是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重要切入口。從這個情況來看,歷史唯物主義與其說是一個以“人們的意識取決于人們的存在而不是相反”為原理的理論,不如說是一個“從實踐來理解歷史之本質”的理論。
從文本的關聯(lián)性來看,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所提出的“從實踐來理解歷史之本質”的主張,直接來自于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提出的“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的觀點。由此來講,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條中所提到的“新唯物主義”,實際就是他與恩格斯正在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恩格斯雖將《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指認為包含新世界觀的“萌芽”的第一個文件,但由于馬克思在這個文件中正式提出了“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這個極為重要的觀點,所以這個文件已把歷史唯物主義最核心的原則提出來了。就此而言,在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時,我們不能僅僅將學術的視線投向《〈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的所謂“經(jīng)典表述”及與之相類似的結論性話語,而更應回溯到《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乃至更早的理論文本,這是從“根”上來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
在段忠橋教授對我提出的四點質疑中,包含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學術概念,這就是“市民社會”。我們之間在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之關系上的學術分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自于對市民社會概念的不同理解和界定。
在馬克思的理論著作和思想結構中,市民社會原本是一個非實體化的、包含多種意義的歷史性概念。把握市民社會作為一個非實體化的歷史性概念的原本含義,不能僅僅停留在馬克思這一個節(jié)點上,而應將思維的觸角伸向關聯(lián)到馬克思哲學的思想史。從思想史來看,馬克思是接著黑格爾講述市民社會的。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所指認和界定的市民社會,表征和刻畫的是16世紀以來在英法等國實際展開的資本主義歷史,具體是指在現(xiàn)代商品經(jīng)濟中所建立起來的、以需要和滿足需要的勞動為起點和中介、以財產(chǎn)關系為根本內容的資本主義生活和生產(chǎn)領域,這是市民社會概念的原本含義。從這個含義中,我們所看到的市民社會并不是一個實體化的“物”,而是一種具有歷史大跨度的復雜關系性在場、一個標志現(xiàn)代社會之生成的宏大歷史性敘事。這說明市民社會雖在內容上主要指涉社會物質關系,但這種物質關系所折射出的,卻又是在商品經(jīng)濟的浪潮中大踏步向前推進的現(xiàn)代歷史及其鮮活生動的歷史構件。
作為一個非實體化的歷史性概念,市民社會又是一個政治哲學的概念。因為由市民社會所表征的現(xiàn)代歷史,既是一種在商品經(jīng)濟中所凸顯出來的“經(jīng)濟的”歷史,也是一種關涉到現(xiàn)代倫理觀念和政治秩序之構建的“政治的”歷史,原因在于這個在古代社會并不存在的“經(jīng)濟的”歷史的到來,不僅會帶來現(xiàn)代社會政治結構的重大變遷,而且也會引發(fā)人們在政治觀念上的重大變革,促使人們不斷反思和建立符合現(xiàn)代商品經(jīng)濟之內在要求的政治原則和倫理規(guī)則。
馬克思既然是接著黑格爾講述市民社會的,那么在他那里市民社會首先也是一個非實體化的歷史性概念和政治哲學概念,其次才衍生出其他含義。這一點體現(xiàn)在《論猶太人問題》以及《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如果市民社會在馬克思的語境中始終保持著其作為歷史性概念和政治哲學概念的原本含義,那么只有在思想史的維度中厘清其原本含義,才能夠倚重于這個概念來對馬克思哲學的相關理論問題予以透徹的理解、闡釋和說明。我對于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哲學之關系的理解、闡釋和說明,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基于這一點來進行的。
當基于對市民社會之原本含義的把握來闡釋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的關系時,我所著重反思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成路徑問題。以段忠橋教授之見,歷史唯物主義的創(chuàng)立是基于馬克思對“物質的生活關系”或“經(jīng)濟事實”在社會歷史中的決定作用的認識,而不是基于他對市民社會的研究和批判。而根據(jù)我的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在很大意義上,正是他探析市民社會問題的一個結果,市民社會問題才是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生成的一個真正原點。
如果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通過探詢歷史而創(chuàng)建起來的,那么他所首先面對和探詢的歷史,并非跨越一切時代、抽象普遍、沒有具體所指的歷史,而是隨著現(xiàn)代市民社會的形成而不斷延展開來的資本主義歷史。這便是說,馬克思是在對資本主義歷史之在場性關系的深入考察和探析中,揭示了歷史的普遍性本質,并發(fā)現(xiàn)了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系、經(jīng)濟基礎、上層建筑等客觀性的社會構件及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歷史唯物主義才由此創(chuàng)立了起來。如果說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之形成的一般邏輯進程,那么在這個邏輯進程中,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的研究和批判是最關鍵的部分和最重要的載體。如何理解這個問題?
由資本主義所表征的現(xiàn)代歷史在靜態(tài)結構上包括兩個部分,一是國家,二是市民社會。國家是以市民社會為歷史基礎而構建起來的,市民社會構成了國家的真實發(fā)生學本源。對于這種關系,馬克思有著深刻的把握和認知。馬克思從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的關系中所進一步看到的事實在于,由資本主義所表征的現(xiàn)代歷史歸根結底就是以市民社會為本體和實體的歷史,就是圍繞市民社會的歷史出場與在場而逐漸形成并不斷展開的歷史。
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歷史”自始至終都是馬克思最重要的理論興趣點之一。當他看到市民社會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歷史中所具有的本體和核心地位進而將之與政治國家在理論認知和理論批判上合并為一體時,他必然會順理成章地將市民社會的研究確立為切入歷史的一個根本途徑。馬克思雖然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對以市民社會的研究為切入歷史的途徑這一點予以直截了當?shù)恼f明,但從文本寫作來看,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論猶太人問題》到《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再到《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始終就是在不斷推進對市民社會的研究中,來一步一步揭示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及歷史的普遍性本質的。就此而論,市民社會的研究和批判不僅沒有歧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成路徑,而且一定是歷史唯物主義之生成的一個最關鍵的起點和最重要的背景。
段忠橋教授沒有從“歷史”的角度來理解市民社會研究與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理論關聯(lián),也不可能看到它們之間的理論關聯(lián)。馬克思即使是出于對“物質的生活關系”或“經(jīng)濟事實”在社會歷史中的決定作用的認識而提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他的這個認識也是通過考察由市民社會所代表的生動鮮活的歷史而得來的,而不是在一種與歷史相隔離的抽象思想實驗中得來的。所以相比對“物質的生活關系”或“經(jīng)濟事實”之決定作用的認識,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研究才是我們在把握他的歷史唯物主義之創(chuàng)制時所應看到的更根本的東西。如果只是拘泥于前者,我們很容易將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心鎖定為唯物主義而非歷史,而只有將學術視線切實投向后者,我們才既能揭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生成,又避免將歷史唯物主義誤認和錯解為與之不相符合的東西。
段忠橋教授對我提出的質疑,最終落腳于“是否能夠從政治哲學的視角來闡釋歷史唯物主義”這一問題。在段忠橋教授看來,歷史唯物主義在任何一個方面與馬克思的政治哲學都毫無干系,前者只涉及到事實判斷,而后者只涉及到價值判斷。在我看來絕非如此。
馬克思在寫作《論猶太人問題》,在圍繞“市民社會”開展政治哲學研究時所著重思考和力圖破解的最重大問題,說到底就是權利和自由問題。與洛克、斯密及穆勒等自由主義哲學家不同,馬克思雖認為權利和自由從其抽象意義上看,乃是現(xiàn)代人的生命結構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他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所要做的核心工作,并不在于為市民社會中的權利和自由予以系統(tǒng)辯護,而在于對它們進行檢省、審查與質詢。馬克思基于這一工作所看到的基本問題是:市民社會究其本貌,是一個由利己主義原則所維系的利益紛爭的舞臺,市民社會在現(xiàn)代歷史中的出場所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個體與共同體、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之間的廣泛沖突。早在馬克思之前,盧梭及黑格爾就不僅已經(jīng)看到并指認過這個問題,而且還分別通過構建“公意”和“普遍倫理”來解決過這個問題。不過,盧梭與黑格爾都沒有因為這一點而站在市民社會的界域之外,相反他們是以市民社會為立足點來予以立論和推理的。
與盧梭和黑格爾不同,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是從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的視域來檢視和說明個體與共同體、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的沖突問題的。作為兩種完全不同的解放形式,人類解放和政治解放分別對應著兩個完全不同的歷史位階。政治解放對應的是市民社會的歷史位階,人類解放對應的是人類社會的歷史位階。這表明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不是以市民社會為立足點,而是以人類社會為立足點,來思考和解決權利和自由問題的。從政治解放推進到人類解放、從市民社會推進到人類社會,這是馬克思與洛克、斯密、盧梭及黑格爾等人相比在政治哲學上所取得的最重大的理論突破之一。這個重大理論突破,同時也是其歷史唯物主義在形成過程中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理論轉折點。根據(jù)何在?
當馬克思不以市民社會、而以人類社會為立足點來闡釋權利和自由問題時,他能夠將市民社會放在一個歷史過程當中,從一種歷史的視野來對其作進一步的審視和批判。如果說這是馬克思與洛克、斯密、盧梭及黑格爾等人在市民社會研究上的一個重大分殊,那么這個分殊突出地展現(xiàn)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
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批評英國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把應當加以闡明的東西當作了前提,表明他已明確看到斯密、黑格爾等人在市民社會研究上的非歷史主義思維定式,同時也表明他已真正開始從歷史的視野來審視市民社會,亦即“歷史”已真正開始成為他的市民社會研究中最根本的東西了。如果我們把這一點視為馬克思從《論猶太人問題》過渡到《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時在市民社會研究上所形成的一個重要理論推進,那么這個重要理論推進不僅意味著馬克思相比之前更進一步切近了由市民社會所表征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歷史的本質,而且意味著他開始將思維的觸角伸向了現(xiàn)實的“生產(chǎn)關系”。
無論就馬克思對由市民社會所表征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歷史之本質的切近而言,還是就他對包藏在這個歷史中的現(xiàn)實“生產(chǎn)關系”的呈示來講,他之后系統(tǒng)構建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學說,都和《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市民社會的審視和批判是緊密相關的,也都和在《論猶太人問題》中從政治解放推進到人類解放、從市民社會推進到人類社會的政治哲學探索是密不可分的。
總結上述,我與段忠橋教授的差異在于:我是從歷史而非一般唯物主義的視點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及市民社會的,而段忠橋教授則是從唯物主義而非歷史的視點來界定這兩者的。站在我的視點上,就需要將歷史唯物主義認定為一種從市民社會所表征和指示的歷史中確立起來、將事實性要素與規(guī)范性要素融為一體、與政治哲學相融通的理論。而站在段忠橋教授的視點上,則只能將歷史唯物主義認定為一種與政治哲學存在嚴格分界線的事實性的理論。然而,這個觀點既將歷史唯物主義的本真內容遮蔽了起來,也將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獨特理論敘事遮蔽了起來。
(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 摘自《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 原題為《再論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的關系——回應段忠橋教授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