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弦
在大地的宣紙上(九章)
□曉 弦
在空洞的天空飛,在宣紙一樣的地上飛;
在山巒、樹林和溪水的吟哦中飛,在田歌菱歌和棹歌里飛。
啾啁復啾啁。簡單的生活,仿佛為告訴人們:
風花雪月是蒼天的一個噴嚏,銀裝素裹是天女的一襲孝服……
所以,這些姓麻雀鳥,整天張著竹葉般輕盈的翅膀,尋尋覓覓。興奮時,稍稍拉緊生命的引擎,好讓小小的肩膀,負起淺薄的欲望。
其實,她們一刻不停地飛翔,只是完成每天的宿命。而即使內心志存高遠,也只敢離地三尺,好讓飛翔之投影,接上遲暮的地氣。
那些銀色潛網(wǎng),其實就是一種叫愛情的水母,在嫩芽初生的水草下,一張一弛;
這些經(jīng)絡般的水草,是她們可愛的媽媽;而潛網(wǎng),是母愛里,一坨坨誘人的奶酪;
“噼叭噼叭……”曖昧的魚塘,那些絞在一起的水草,雷管般引爆一場愛的情潮;
而情歌,在水下,依然嘹亮。一尾尾銀亮的鯽魚,互相追逐,將交媾的快樂,蕩漾在初春的湖面,卻心甘情愿地,陷于一口口柔情似水的潛網(wǎng)。
鷹窠頂無鷹窠。鷹在一個多霧的早晨,飛走了。
留下神話,留下鮮活如游魚的神話,以及纏滿神話的項鏈般的山路。
任旅游鞋艱難地朗讀,但怎么也喚不醒,那片溜進山谷的澗水。
已沒有必要冥想,那鷹是怎樣飛成雄鷹,怎樣馱著滴血的箭傷,與廟宇上的經(jīng)幡揮別。
澗水寂寞了她們的低吟,野罌粟默默生長,又默默止息。
只是居然在一個霧霾的早晨,一條路跌宕而下,自鷹窠頂,一只鷹,準是馱著箭傷的那只,因了太陽的召喚,嚯嚯飛向廣袤的蒼穹……
她是豆莢的橫笛里,最早被陽光吹響的那一個不安分的音符。
“砰”,一顆滾圓滾圓的豆粒,在午后的陽光下,向著自己的未來,射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然,這第一個豆莢發(fā)聲,是極其唐突和艱難的。
一粒大豆從豆莢里蹦出的那一個發(fā)聲,許是因了難忍的瘙癢,而且,那還是一聲有些隱忍的脹裂的脆響;
可是,這第一個發(fā)聲的豆莢,居然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同伴應和著她,隨后跟著她在豆莢地里發(fā)聲,哪怕有些羞澀有些喑啞的一個發(fā)聲。
甚至,連最善于吟唱的、唧唧復唧唧的紡織娘,那一刻也喑啞了它們的吟唱。
不錯,這“砰”的一聲,粗糙而硬朗,倉促而突然,這有點像走了火而射向天際的槍膛發(fā)出的那個聲音。
太陽可以作證,這個豆莢是季節(jié)無辜的孩子!
或許,她長在豆棵一個顯山露水的上端,又在主干上;或許,她過早享受了水分、花粉和陽光,便率先朝世人傾吐自己的情懷。
她確實是醞釀了整整一個春天、蟄伏了整整一個夏天,而提前被太陽喚醒,并開口說話的那個孩子。
她是無意中,或者說是不自覺中,被失寵的那一個孩子!
當然,除了臣服于大自然的冥示,她不需要誰的恩寵。
她甚至是,因得道于歲月的金風玉露,而滿心喜悅地抗拒了命運的安排。
先不說她的容顏,她的高貴,或低賤;
也不說薄薄的紙頁里,掖藏著的誰也看不見的花開花落,以及搖曳在夏日濃蔭里的風景;
也不說她究竟是傳統(tǒng)的銅版紙,還是時尚的烤煙紙;
僅兩個頁碼,像太陽和月亮,左臉和右臉;
翻過去,是P2。翻過來,是P1,如一對同床異夢的夫妻。
須承受同樣的恩怨情仇,承受彼此的親密與背叛。
輾轉難眠的子夜,也不可強扭過身子,探對方,一個究竟。
一輩子,難見她的真身,即便化作灰燼,也不識,廬山真面目。
那個叫蓮的姑娘,被黃昏的雷電擊中,蝴蝶般戰(zhàn)栗著,遁入紅蓮寺的道場。
她骰子般投進歲月的空門——撞鐘、念經(jīng)、禮佛,把木魚一般空的日子,過得比空,還空。
她喜歡舉著石蓮花的放生池,喜歡那只由啞石分娩出的烏龜,喜歡磐石一樣沉重的佛經(jīng),喜歡以入世的牙床去咀嚼;
并以出世般的舌頭,去細細品嘗,目光漸漸呆滯,如被隨意開采的石場;甚至,她喜歡上殿前,那方如帆的三生石,靜心跪拜,以愛喃喃:“我只是石蓮花的一瓣的萬分之一?!?/p>
越來越輕薄的嘆息;
越來越輕淺的歲月。
某一日,終于看見:一只迷路的紅鴿,繞殿堂三匝,又三匝,這讓殿堂里慈悲的拈花觀音,三笑,又三笑。
閃爍其辭一番,他亢奮地說:“為了不辜負肩膀上那柄鐵锨,得照準地上一個小土包,硬生生挖掘出一個坑?!?/p>
看傾塌深陷的那一叢墨綠,和一窩兒慌亂四竄的螞蟻,他激動得像發(fā)到一筆橫財?shù)牡刂鳌?/p>
是的,他改變了一片野草的長勢。
這么野性的一锨,村莊的臉兒變了,要是雨天,遠處奔跑過來的雨水,便找不到這個小土包。
冬天的雪花飄灑過來,也會遲疑片刻,才緩緩降落。盡管,有緣無緣的雨雪,最終會埋沒掉揮舞鐵锨的人。
這么隨性的一锨,如發(fā)情般的一锨,讓天空與大地的距離更遠了。
一生蝸居在這里的螞蟻,看到的,是地覆天翻的家園永失。
蒙古包面對著一個大海,大牧場的海!
一條路聯(lián)接著絲綢,一條路通往佛的居所;
另有一條路,通往早上五點,或六點;
幾頭奶牛正在途中,在海浪的花叢中躑躅或停留;
在草原,奶牛,是身穿迷彩的艦只,肚里儲滿豐腴的時光。
這些奶牛,在花草中緩緩航行,像一塊神奇碩大的橡皮,把安靜的花草的鮮綠,擦出深深淺淺的波痕;又像一支神奇的艦隊,在悠悠地調防。
最后,這支訓練有素的艦隊,被純銀的月亮收編;
而陸軍和海軍做的事,幾只奶牛做得更出色。
半個身子沒入地下的窯墩,用粗壯的煙囪,昭示曾經(jīng)的故事。
這個浸在時光里的窯墩,儲口糧,蓄愛情,產(chǎn)牛奶……
逼仄的窯堂,藏掖窯工淘金的夢,他們常常在飯后茶余互相戲謔:男人是磚,女人是瓦;
或者,男人是烏龜,黑色的烏龜,永遠洗不干凈的烏龜!
摔不傷砸不爛的烏龜!
而黑色的窯墩,像男人碩壯的生殖器,年復一年,孕育出村莊別樣的景觀。
“窯膛是最聽話的婆娘”,每每收工時,愛意淫的窯工,順從地進入泛著一層油污的澡堂,這是他們每天必須進入的快樂天堂。
終于,爆破巨大的聲浪,將磚窯和依附于窯面上那些絕處逢生的苦楝、苦菜、苦丁,以及窯工用來搽抹傷口的有名沒名的花草,統(tǒng)統(tǒng)送上了天……
于是,窯工們只能背起被褥,在黃昏里漸行漸遠,并且,不時回望突兀于平原的那堆黑色廢墟。
上帝說:為這場閹割,他只輕輕動了動上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