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繼紅

《湖心亭看雪》全文僅159個字，卻融入了作者對故國的深深追思和自己遺世獨立的孤傲情懷。教學這篇文章，我們要抓住文中的一個關鍵字“癡”來解讀，理解張岱在對湖山勝事悠悠不盡的追憶中，所表達出的深沉的故國之思和沮喪的滄桑之感。

一、癡行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蔽恼碌拈_頭就交代了“看雪”的時間、地點、人物，這兩個句子看似平淡無奇，實際上不著痕跡地交代了看雪的背景，引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這篇文章選自《陶庵夢憶》，這本書是作者在明朝滅亡后隱居在浙江剡溪山中所著，書中的內容無疑是對昔日生活的傷悼。作為明王朝衰亡的見證者和目擊者，張岱本人站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上，他以親歷者的姿態(tài)回首了王朝的滄桑往事，在筆端悠意揮毫，《陶庵夢憶》這本書平淡的文字背后凝聚的是作者的黍離麥秀之感。正是由于對故國的追念，所以，這本書中凡是記述過去的行蹤事件，一律用明朝的紀年，以此來表達對故國的懷念，對過去風月往事的留戀。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边@句話交代了一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荒寒寂寥的環(huán)境，讓我們能想象出三天大雪過后，整個湖面上不見一個人影，也不見一只飛鳥，那是怎樣一個寂靜而又讓人生畏的環(huán)境，但作者這個時候卻偏偏要去湖中心去賞雪?！笆侨崭ㄒ樱鄴傄恍≈?，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如果說白天去湖中看雪，我們還不怎么感覺作者的特立獨行，但他偏偏又是選擇夜深人靜的時候。注意“更定”這個詞，教材課下注釋是“晚上八點鐘左右”，在農耕時代，人們大多是“日落而息”，這個時候，估計湖面上是沒一個人影的，但作者就是選擇這一個沒有人的夜晚獨自去看雪，他不愿見人，不愿被人看見，一個“獨”字，寫出了作者獨特的感受、獨特的心境、高潔的情操和不隨流俗的生活方式，包含了作者逃避世俗的憂憤和孤高自許的情懷！

二、癡景

作者使用白描的手法，寥寥幾筆就勾畫出了一副絕妙淡雅的湖山雪夜圖畫?！办F凇沆碭”寫出了湖面水氣凝成的冰花和霧氣混雜在一起，白茫茫一片，接著作者疊用三個“與”字，把天空、云層、湖水之間混沌莫辨的壯闊雪景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這是對湖心亭雪景的總體描繪，接下來作者用四個數量詞“一痕”“一點”“一芥”“兩三粒”來具體細微地描繪雪中的景物。在茫茫天宇下，悠悠天地間，西湖長堤、湖中島上的亭子、作者乘坐的小船以及船中的人，都變得何其渺小，讓人頓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之感。是啊，與遼闊的宇宙相比，與歷史的變遷相比，人是多么渺?。‘斉孀宓蔫F蹄飛揚起高高的塵土席卷而來，當大明王朝的大廈頃刻間倒塌，作為一介書生，盡管也曾起兵抵抗，但又能改變什么？作者癡迷于這天地間悠悠的景色，其實是癡迷于自己不隨流俗的生活方式和對故國的一片忠心。在這里，人的感情與自然美景達到了完美和諧的統(tǒng)一。

三、癡人

作者之所以選擇更定后獨往湖心亭看雪，就是不愿被人看見，也不愿意看見別人。不料到了亭子上正遇到有人在鋪氈對飲，“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這使作者驚異，更讓對方驚異，是啊，天寒地凍，萬籟俱寂的湖面上，怎么還有如此有閑情雅致的人？“獨往湖心亭看雪”，卻不料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這意外之筆，寫出了作者意外的驚喜，也引起讀者意外的驚異。但作者并不說自己驚喜，反寫二客“見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為主?！昂醒傻酶写巳耍　边@一驚嘆雖發(fā)之于二客，實為作者的心聲，不說自己超凡脫俗，卻讓客人來發(fā)此感慨。作者妙在不發(fā)一語，而“盡得風流”。既然雙方都視對方為知己，于是就有了下文二客“拉余同飲”之舉，“酒逢知己千杯少”，盡管作者不善飲酒，還是“強飲三大白”?！皬婏嫛闭撸静荒茱?，但對此景，當此時，逢此人，卻不可不飲?！皬婏嫛?，是為了答謝這天地間奇遇的知音。這湖上的奇遇，三人的把酒夜話，似乎給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飲罷相別，始“問其姓氏”，作者寫“問其姓氏”，可后面卻是“是金陵人，客此”，這里看似答非所問，可實際上這恰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包含了豐富的情感內容，“客此”，說明這兩人也不是杭州人，都跟作者一樣是客居他鄉(xiāng)的游子，有同樣的情趣，有同樣的遭遇，“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記名字，而突出“金陵”這個籍貫，因為我們知道“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作者強調“金陵人”“客此”，他鄉(xiāng)遇故知，這自然引起了他對故國的思念，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悵惘：茫茫人海，知己難逢?！叭松教幹嗡?，應似飛鴻踏雪泥”，人生如雪泥鴻爪，轉眼各復西東。但作者意猶未盡，復筆寫了這樣幾句：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大雪奇寒天氣，人鳥聲俱絕，相公卻要去湖面上賞雪。賞雪，偏偏又是在“更定”之后，這些在舟子看來都不可思議，都是不能理解的“癡舉”，但比相公“癡”的人更“癡”，二位客人早已經在湖上飲酒多時，這在舟子看來更不能理解。這里借舟子之口，通過他的喃喃自語，把作者和普通人感情上的隔膜，把作者空有一腔抱負、孤高冷寂的情懷生動形象地表達了出來。這個“癡”字，準確生動地表現了他鐘情山水，清高、超逸的情懷，也是他孤獨哀傷、淡泊孤寂的獨特心靈的寫照。

張岱在這篇小品文里所寫的“癡行癡景”，也有我們大多數人不理解的孤獨寂寞，有我們難以企及的癡迷境界。兩百多年前的張岱，在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經歷了山河破碎的傷痛之后，或許把一切都看淡了，他洞悉了人生的無常，人世的悲涼，所以才會一個人夜里跑到湖心亭去看雪，身邊既然沒有知音，那就去天地間尋求知音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