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卞之琳在文學創(chuàng)作與翻譯過程中，存有兩大“矛盾”，一是譯介過程中，中譯外與外譯中遵循的并不是同一套翻譯倫理標準；二是在寫詩與譯詩過程中，寫詩含蓄深沉，而譯詩又熱烈奔放。筆者以這兩大“矛盾”為研究對象，以主體間性理論與多元系統(tǒng)論為切入點，探討這兩大“矛盾”背后的真實面貌，展示卞之琳在創(chuàng)作與譯介中與一系列要素相互影響、制約，對主體間性的不斷深化過程。

關鍵詞：主體間性 多元系統(tǒng)論 譯介 創(chuàng)作

一、引言

評論界對卞之琳作為詩人的研究遠遠多于對他作為翻譯家的研究。在對其作為詩人的研究方面，從1936年起，李健吾、穆旦、李廣田、馮文炳、徐遲一、聞一多、袁可嘉等文壇名人分別從不同角度對其詩歌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與評論，這一點足見當時其詩歌的地位與影響力。解放后，有關他的詩歌研究在我國內(nèi)地沉寂了30年。但那時在香港他的詩作依舊聲譽斐然，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梁教授稱贊卞之琳的詩歌“文字精煉，含蓄富哲理，耐人咀嚼”（2006：162），而這些研究者中，張曼儀教授可謂用力最勤，經(jīng)過長達十幾年的潛心研究，完成了一部高水平的學術專著《卞之琳著譯研究》，1989年由香港大學中文系出版，為卞之琳研究者提供了一份豐富寶貴的背景資料。80年代以來，研究卞之琳的學術論文已逾百篇。這些學術論文從詩歌形式、語言特色、創(chuàng)作技巧、藝術風格、審美特征等方面對卞之琳的詩歌進行了具體、深入、細致的研究，使其詩歌風貌得到了比較充分、全面而準確的發(fā)掘和展現(xiàn)。

在對其翻譯研究方面，學界的研究還較為薄弱，并沒有獨立的專著對其作系統(tǒng)研究，只有張曼儀和陳丙瑩在各自的專著中辟出一章討論了卞之琳的翻譯。此外就是新近出現(xiàn)的兩篇碩士論文和一些見諸期刊及論文集的為數(shù)不多的散篇論文。巫寧坤《評卞譯哈姆雷特》發(fā)表于1957年，開了卞之琳翻譯研究之先河。孫致禮在《亦步亦趨刻意求似——談卞之琳譯哈姆雷特》一文中通過《哈姆雷特》那段關于生和死的著名獨白的翻譯論證了卞之琳“亦步亦趨”“刻意追求形式的近似”的翻譯思想，將卞之琳在《哈姆雷特》譯本中的“亦步亦趨”概括為“以五音頓模擬五音步”“盡可能行數(shù)相等”“盡可能對行翻譯”以及“盡可能在原處跨行”。（1996，（2）：3）張曼儀也指出卞之琳的翻譯特色是刻意講求形式的對應。此外，方平、劉重德等人也對其翻譯思想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及肯定。再之后就是一些論文對其翻譯及譯作進行了或深或淺的分析。

在國外，上世紀30年代便開始有人評介卞之琳及其詩歌。日本小說家、評論家武田泰淳一，文學批評家、美籍華人許芥星教授等對他的詩歌進行了對比研究并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陳丙瑩曾在《卞之琳評傳》的前言中說，70年代以后人們?？稍谇疤K聯(lián)、瑞典、加拿大、荷蘭、美國等國的一些書刊上見到卞詩譯介與評論。澳大利亞、荷蘭還出現(xiàn)了以卞之琳研究為選題的博士論文。

本文將運用主體間性、多元系統(tǒng)論理論知識，結(jié)合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翻譯之中產(chǎn)生的兩大“矛盾”，探討這一系列“矛盾”背后的真實面貌，分析其成因，并得出一系列結(jié)論，展示卞之琳在創(chuàng)作與譯介中，與一系列要素相互影響、制約，對主體間性的不斷深化過程。

二、“矛盾”之一

（一）表現(xiàn)

在譯介外國文學過程中，卞之琳立足忠實，辨證地吸取傳統(tǒng)的翻譯理論，從文學翻譯的角度提出了“信”“似”“譯”的翻譯思想。卞之琳明確指出自己的“信”指的是譯文對原文“從內(nèi)容到形式全面而充分的忠實……因為內(nèi)容借形式而表現(xiàn)，翻譯文學作品，不忠于原來的形式，也就不能充分忠實于原有的內(nèi)容”（1959：41-77）。在“似”的方面他認為在文學翻譯尤其是在詩歌翻譯中，“內(nèi)容與形式、聲音與意義是有機統(tǒng)一體，只‘信于一方面，就損失一半，就不真‘似，就不是較完善的翻‘譯”（1996：18）。他指出翻譯就是“譯”，不該是“創(chuàng)作”；翻譯不僅要忠于內(nèi)容，而且要忠于形式；但是，絕對的、百分之百的忠實是不可能的，文學翻譯的藝術性所在，不是做到和原作相等，而是做到在本國語言里相當于原作。

然而，在卞之琳將自己的詩歌翻譯成英文的過程所遵從的翻譯倫理與其在英詩漢譯過程中所遵從的翻譯倫理不一樣。自譯過程中，譯文體現(xiàn)了漢語新詩的內(nèi)容卻沒有保留形式，傳達了原詩意象所指，卻未保留意象原有的表現(xiàn)方式，在格律和韻律方面也沒有保留原詩的節(jié)奏和押韻方式。例如卞之琳的新詩《春城》，描述了日寇侵略下麻木不仁的北京城的一派亂象，題目并未直接點題，但在其自譯時，并未按照其翻譯思想同時兼顧形式與內(nèi)容，而是直接譯成Peking，原題的魅力消失殆盡，還有其他一些自譯詩也無一例外。又如自譯詩《無題三》，原詩是一首格律詩，通篇采用腳韻，但譯詩中毫無韻律可言。在《音塵》的英譯文中，原文中以素描形式出現(xiàn)的“綠衣人”“遠人”“地方”分別被具體化為“the postman”“my friend from afar”“the town”。

（二）原因

“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在中西文化對比中，形成了一股對民族文化失望的情緒以及對西方文化膜拜的心理，處于這個時期的卞之琳自然也會帶上這個時代的印記，自譯時以遵循目標語的翻譯規(guī)范為主也就不足為奇。

“五四”以來，從舊詩（詞、曲）發(fā)展出新體的白話詩的革命并不徹底，多數(shù)情況是引入的西方詩歌失去了原來的面貌，身為譯者，卞之琳也為中國新詩發(fā)展前景堪憂。為扭轉(zhuǎn)這種局面，他認為首先必須如實介紹西方詩歌，以供中國新詩在發(fā)展過程中借鑒。因此，在翻譯西方詩歌時，他對原作“亦步亦趨”也就不難理解了。

埃文佐哈爾在多元系統(tǒng)論中強調(diào)翻譯文學是作為一個系統(tǒng)運作的，它其中一個表現(xiàn)就是翻譯規(guī)范行為策略都是如何受其他相關系統(tǒng)的影響，并進一步強調(diào)，如果翻譯文學處于次要地位，那么它就代表了多元系統(tǒng)中的一個邊緣系統(tǒng)。它對處于中心地位的系統(tǒng)無法發(fā)揮重要影響，甚至會成為一個保守的因素，保留傳統(tǒng)形式，與目標系統(tǒng)的文學規(guī)范保持一致。那么對卞之琳來講，處于這樣的劣勢狀態(tài)下，要想達到譯介中華文化的目的并滿足自身的利益訴求，必須服從目的語規(guī)范，這也是當時文化輸出的最佳手段。endprint

（三）第一大“矛盾”中的主體間性審視

陳大亮在《翻譯研究：從主體性向主體間性轉(zhuǎn)向》的論文中指出：“主體性必然離不開主體間性，離開主體間性的主體性是一種虛無。翻譯主體研究是一個包括作者、譯者和讀者甚至包括出版者、贊助人等在內(nèi)的復雜群體主體系統(tǒng)。翻譯主體研究不應該以譯者為中心，無視其他主體的存在，而應該把作者與讀者的主體性包括在內(nèi)，從主體間性角度以一個專門課題進行系統(tǒng)的理論討論，從理論上解決作者、譯者與讀者之間的主體間性關系?！保?005：6）

在第一大矛盾中，卞之琳將主體間性進行了深化。譯英文原詩過程中，他首先作為譯者，從自己的讀者身份出發(fā)，與原詩作者和原作進行了對話。他說，譯著“譯得比原著還好，……就是對原著欠忠實，既算不得創(chuàng)作，又算不得翻譯，當然更不是藝術性翻譯的理想。文學作品的翻譯本來容易惹動創(chuàng)作欲不能滿足的翻譯者越出工作本分。實際上，只有首先嚴守本分，才會出藝術性譯品”（1984：654-655）。而這一“忠實”，即是在參與翻譯的過程中，充分考慮到原詩作者的生存年代、地理環(huán)境、人文特點、風俗習慣等因素，從而產(chǎn)生對原作者思想意識的映射，在詩歌中，形式是其靈魂，卞之琳的“亦步亦趨”兼顧形式與內(nèi)容，正是在與原作者平等對話過程中產(chǎn)生的靈感火花，當然，卞之琳自己也承認，完全的兼顧兩者是永遠無法企及的理想狀態(tài)，受自身水平、人生閱歷及價值觀等影響，難免摻雜主觀因素，因此，卞之琳沒有將“亦步亦趨”推向極端，他在主張“亦步亦趨”的同時，認為譯者需要對譯文作相應的變通。他倡導“亦步亦趨”，但不是生吞活剝，不是詞對詞的、佶屈聱牙的硬譯、死譯。這樣在譯作中，既有原作者的聲音，也有譯者的聲音，從而構建起他與原作者和原作的主體間性。

其次，作為譯者，在當時社會背景下與本國讀者進行了對話，他翻譯的文學體裁多種多樣，但都相當貼切、自然、地道、流暢，符合漢語習慣，但他同時又未完全受讀者期待規(guī)范束縛，由于當時社會背景下國內(nèi)對英語詩歌的認識并不十分準確，卞之琳譯介這些西方詩歌的目的是處于傳授知識的層面，所以他不大可能考慮國內(nèi)讀者的期待，在他看來，他們的期待本身是欠妥當?shù)?，寧愿不被認可，也不會違反自己的初衷，從而取消了與讀者之間的二元對立，而是與原作者、原作以及讀者等要素之間互相滲透，互相依存，從而保留了原詩大部分的韻味，有助于加深中國讀者對西方異質(zhì)文化的了解，對中西方文化交流與碰撞起到良好的銜接作用。

自譯詩過程中，他作為原作者、譯者，與國外讀者進行了交流對話，在當時的本土文學處于弱勢地位的多元系統(tǒng)中，為盡可能使譯作在國外出版并使讀者接受，在目標語讀者、目標語文化、委托人、原語文化一系列主體的合力作用下，遵循了西方的翻譯規(guī)范倫理，對中國文化走向西方也起到了促進作用。

整體來看，卞之琳以原作者、譯者、讀者的三重身份，與國內(nèi)讀者、國外讀者在原語文化和目標語文化中進行互動，并不單一局限于順從某一主體，而是積極切換，積極把握各種因素，對文學翻譯的主體間性進行深化，無疑拓展了中西文化交流的空間，既拓展了國內(nèi)讀者視野，同時又為國外讀者了解中國鋪平了道路，功不可沒。

三、“矛盾”之二

（一）表現(xiàn)

卞之琳寫詩含蓄，譯詩熱烈。寫詩與譯詩在他的文學生涯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兩者相互影響、彼此推進，猶如車之兩輪、鳥之雙冀，具有很強的互動互補性。詩人在詩中力避感情的外露而追求智慧的凝聚，就是在情難自禁時，他也是寓火熱的情感于深沉含蓄的抒情之中。然而卞之琳翻譯的許多詩歌都是情勝于理，屬于主情詩，詩中表現(xiàn)的情感或熱情奔放、或纏綿凄婉、或苦悶憂傷，與其創(chuàng)作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與互補。

（二）原因

卞之琳生性內(nèi)斂含蓄、拘謹敏感，與張充和不冷不熱、若即若離、似戀非戀地交往了十四年之后未能修成正果，這段未果的戀情是卞之琳心中久久無法愈合的傷痛，這對他創(chuàng)作詩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而且鑒于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的流行趨勢，新月派很大程度上不是訴諸情感，而是訴諸智性。陳國恩稱贊卞之琳的詩“凝練飽滿，充滿智慧的律動，張揚著生動的詩情，顯現(xiàn)出智慧美與詩意美的結(jié)合”。詩人最負盛名的短詩《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更是在濃濃的詩情畫意中形象地表現(xiàn)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相對相通的關系，詩中所傳達的哲學中的相對觀念是無可辯駁的。

然而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壓抑的情感需要以某種方式得到抒發(fā)和釋放，于是他譯詩時，多數(shù)選擇情感熾烈的主情詩，如譯了愛呂亞的《戀人》“她站在我的睫毛上，她的頭發(fā)卷在我的頭發(fā)里，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狀，她有我的眸子的顏色。她消失在我的影子中，就像一塊石頭落入天彎”，拜倫的《想當年我們分手》“想當年我們倆分手，也沉默也流淚，要分開好幾個年頭，想起來心就碎，蒼白，冰冷，你的臉，更冷是嘴唇，當時像真是預言，今天的悲痛”等，詞句大膽率真、熱情奔放，有如情感之洶涌奔騰。

（三）第二大“矛盾”中的主體間性之審視

第二大矛盾中，卞之琳寫詩同時譯國外的詩，同樣的以原作者、讀者、譯者三重身份出場。自身性格、情感經(jīng)歷及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流行趨勢奠定了創(chuàng)作詩以理智寓于其內(nèi)的基礎，而譯介國外詩的過程中，并未由于自身主觀性的原因帶入到其中去，反而選擇一些與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風格大相徑庭的詩，一方面把曾經(jīng)刻意深藏的熾烈感情借譯作之手表達出來，形成自身理智與情感的互補，另一方面也讓國內(nèi)讀者在讀他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詩的時候，領略他的不同風采，同時他的譯作又不同程度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讀者也可以從譯作與他的創(chuàng)作中領略到完整的卞之琳，一個時而內(nèi)斂時而奔放的詩人。就這樣，一個原作者、譯者、原文讀者、譯文讀者的關系網(wǎng)形成交互，使這一文學翻譯的主體間性進一步深化。

四、結(jié)語

卞之琳先生作為一位出色的詩人兼翻譯家，無論其詩作還是譯作皆字字珠璣，堪稱經(jīng)典，作為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是智性的花蜜釀成的美酒，滿足了他理智上的需要；作為翻譯家，他的譯詩則是情感的濃墨繪出的畫卷，滿足了他感情方面的需求。從主體與主體之間互為對象的認識論角度來看，本文對卞之琳以原文讀者、譯者、原文作者三重身份，圍繞其與原作、原文作者、譯入語讀者、本國讀者，譯入語文化、本土文化、贊助人這個復雜的關系網(wǎng)之間的相互滲透、契合、碰撞與交流中進行了分析，并抓住其中兩個主要矛盾生發(fā)出其中隱含的主體間性，為卞之琳先生的譯作與創(chuàng)作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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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佳楠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系 31521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