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
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二章
這一章,說的是相反相成。表象是這樣,而實質(zhì)卻正是相反的。老子舉出了好多對立統(tǒng)一的概念,如:“曲”和“全”,“枉”和“直”,“洼”和“盈”,“敝”和“新”,“少”和“多”,“爭”和“不爭”。凡俗之人與有大智慧的人區(qū)別就在這里,我們往往被表象迷惑,而智者卻能透過表象看見本質(zhì)。
“委曲求全”和“虛以委蛇”
有則成語叫“委曲求全”,就應該出自本章的第一句“曲則全”。明代高僧憨山大師的解釋是:
“曲”,《周易·系辭上》:“曲成萬物而不遺?!?東晉訓詁學家韓康伯注解說:“曲成者,乘變以應物,不系一方者也?!表槕兓瘉磉m應外物的變化,大學問家尚達進一步疏解這句的含義:圣人能順應變化,適應外部微小的變動,最終使萬物都能達到完美。(“言圣人隨變而應,屈曲委細,成就萬物?!保?/p>
由此想到一個出自《莊子》的成語“虛與委蛇”,現(xiàn)在的含義是指對人虛情假意,敷衍應付。而他的本意可以幫助我們來理解這個“曲”字。
戰(zhàn)國時期,列子向壺子學道,后來列子遇到鄭國的神巫季咸,這位神巫能預知許多事情,而且非常準確,列子崇拜得不得了,就把季咸介紹給壺子。他們在一起開始“斗法”比高低,到了第四次見面,壺子坐在那里用精神和季咸“虛而委蛇”,季咸感到難以捉摸,最后悵然若失,落荒而逃。列子這才明白老師修的是大道,季咸跟壺子不是一個檔次,于是刻苦學道,終于達到忘我的境界。
在這第四次斗法后,壺子對列子解釋說:“起先我顯露給他看的始終未脫離我的本源。我靈動活脫得與他隨應付,他弄不清我的究竟,于是我使自己變的那么頹廢順從,變的像水波逐流一樣,所以他逃跑了。”(《莊子·應帝王》:壺子曰:“鄉(xiāng)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保┪覀儧]有深入內(nèi)部去體會證悟道家學問的話,這些話是看不出什么內(nèi)容的,而且覺得這太玄了,這也是道家特殊的地方,我們姑妄聽之吧!
這里的“曲”是周遍多方的意思,通過不執(zhí)著于一端,隨順萬物,最終使萬物都能達到完美。高明的領導見到什么人都能聊到對方心里去,所謂見到文人能談書,見到農(nóng)民能說豬。佛家講菩薩為了更廣泛地化導眾生,經(jīng)常要以各種方式示現(xiàn)各種身份,有點“曲則全”的意味。
正反之間
隨后老子說了“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p>
在帛書《老子》中,“直”寫作“正”,我們有現(xiàn)在則成語“矯枉過正”,是古代木匠要把彎曲的木頭弄成直的,簡單把木頭弄成直的是不行的,必須用外力把彎向的方向彎曲并矯正得有些過度,這樣等到外力去除后,木頭才能變成直的,表面上看是在用力使木頭彎曲,結(jié)果卻得到了直的效果。
低洼的地方雨后就會積水,淤泥沉淀累積使這里因為低洼不斷增高。事物凋敝到一定程度,就能產(chǎn)生新的轉(zhuǎn)機。少取能夠獲得,貪多反而會迷惑。所以圣人執(zhí)守著“道”來為天下做范式。
事物總是在向相反的方向發(fā)生著變化,看似相反的東西,其實內(nèi)部是統(tǒng)一的,看似不同的東西,本質(zhì)卻是一致的,所以圣人不執(zhí)著、不糾結(jié)于表象,而是體悟變化,順應變化去做事。這和孔子的“四勿”有異曲同工之妙。《論語》中記載,孔子斷絕四種毛病,不臆測,不武斷,不固執(zhí),不自以為是。(《論語·子罕第九》:“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p>
韓信讀過《老子》嗎?
老子隨后說:不執(zhí)著于自己所見到的,所以能夠做到真正的明;不自以為是,所以能明辨是非;不自我夸耀,所以能多有事功;不自我矜持,所以能成為領袖。因為他不執(zhí)著于名利而與人爭,所以天下沒有人能把他作為對立面而與他爭。古時候所說的“曲則全”等道理怎么會是空話呢?這實實在在是能做到的。
司馬遷和老子算是歷史界的同行,在《史記》里面,他用淮陰侯韓信的實例對老子的這段話進行了解讀。我們知道,如果沒有韓信,很可能就沒有漢朝的建立,韓信的軍事才能,絕對是大神級的??墒琼n信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自伐和自矜,在劉邦和他談論各位軍事才能的時候,劉邦問韓信他自己能帶多少兵?韓信說:“你也就能領十萬。”劉邦問韓信:“你能領多少呢?”韓信說自己是帶兵越多越好。也就是他自己的軍事才能比皇帝還高,而且高很多。這就是自矜。韓信攻下齊國之后,恰逢劉邦不順的時候,他就要挾劉邦封他齊王,劉邦沒辦法,弄不好就把韓信逼到項羽陣營去了,只好答應。這就是自伐。
等到天下已定,他被劉邦降為淮陰侯之后,他知道劉邦害怕厭惡他的能力,經(jīng)常裝病不上朝。有一次拜訪他的老部下樊噲,樊噲以君臣之禮接待韓信,跪拜迎送,并且說:“大王終于肯來見臣下了?!表n信出門離開后,終于放開一直郁悶的心胸,笑著說:“活著就應該與和樊噲這樣的當戰(zhàn)友!”樊噲是劉邦的連襟兒,韓信的這種自矜自伐可以說表現(xiàn)到一定程度了,后來終于慘死于呂后之手,可以說,在等級森嚴的專制社會環(huán)境中,自見、自伐、自矜是致命的。
司馬遷父子不無惋惜的在韓信傳記的最后評論說:“假使韓信學會謙讓,不夸耀自己的功勞,不自恃自己的才能的話,那就差不多了。他在漢朝的功勛可以和周朝的周公、召公、太公這些人一樣,后世子孫就可以享祭不絕?!保ā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罚禾饭唬骸凹倭铐n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韓信是不是沒讀過《老子》呢?據(jù)說,韓信應該是韓國的貴族,他的長輩在宮廷政治斗爭失敗后,逃亡流落到楚地的,他本人應該受過很好的教育。他們家族的韓非還寫過《解老》《喻老》的名篇,他應該是讀過《老子》的吧!可能能力很強的人處于勢頭正盛的時候,很難把“曲則全”這類話聽到心里去吧!他臨死的時候說他最后悔的事,就是當年在手握重兵的時候沒有聽從蒯通背叛劉邦的建議。或許還是沒有想到老子的那句話——
“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