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照文
王維(701—761),字摩詰,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他多才多藝,詩畫書樂無不精通,是盛唐時代杰出的詩人。王維的生活、思想與創(chuàng)作,可以四十歲為界,分前后兩期。前期生活主要是積極仕進,支持張九齡的開明政治,思想比較奮發(fā)向上,其詩歌也是積極樂觀的。后來張九齡罷相,朝政日非,“安史之亂”后社會急劇變化,王維的生活也由前期的積極出仕變?yōu)楹笃诘囊喙僖嚯[,消積隱遁。這期間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是隱居輞川,嘯詠山林,篤志奉佛,唯以禪誦為事。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山水詩,把中國古代山水田園詩推向了頂峰,也成就了王維在中國這個詩的國度里的崇高地位。
今天,當(dāng)我們品讀王維的山水詩,那一份空靈,那一份寂靜,仍能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他在入境之中追求的那一份孤獨和寂寞。生活曾一度使人憧憬,他曾像少年的杜甫,中年的李白一樣高歌過事業(yè)功名,隨著九齡的罷相,他的熱情卻比他們冷卻得更快,這是從開元末年開始在庶族知識分子中彌漫的悲觀主義思潮的反映?;孟肫茰缌?,激情消散了,何處是心靈的家園?在禪宗那里,王維找到了心靈的避難所,在自然那里,王維找到了詩的載體。
禪宗是佛教中國化的最終產(chǎn)物。禪宗(主要指南宗)認為,世界的最高本體是人的自我心性,一切事物及其發(fā)展變化都不過是這個自我心性的幻想而己。只要達到“明心見性”,即覺悟到自我心性的空寂和清靜便是成佛的境地了。正是在禪學(xué)昭示下,王維先到終南、輞川尋求正果。但他所追求的空寂并不是那渺無人跡的所在。禪宗既主張不脫離生活實際體悟心性,又反對以“空”對“空”的修煉方式,這種既入世又出世的超然人生態(tài)度,極受王維的青睞?!皭和庹吖竷?nèi),病物者自我”(王維《與魏居士書》),他自信一顆耽禪的心靈就足以消去世上紛擾,一門一戶就足以從精神上隔絕人世,正所謂“菩提只向心覓”“隨所處恒安樂也”(《壇經(jīng)》)?!半m與人境接,閉門成隱居”(王維《濟州過趙叟家宴》)。王維追求的“寂”是擺脫煩惱,“靜”是佛家的絕棄苦患。他是以“靜”為美,以“寂”為樂,以“空”為境界的。他追求的是“氣和容眾,心靜如空”(王維《裴右丞寫真贊》)。表現(xiàn)為追求無為清靜,超然物外的人生理想。他將整個身心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努力在自然的寧靜中尋找安逸的樂土,品嘗著那種空寂、閑適的美。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榴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fù)下?!保ㄍ蹙S《欒家瀨》)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嗚春澗中?!保ㄍ蹙S《鳥鳴間》)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辛夷塢》)
……
在王維的詩意空間里,那在秋雨石榴水中驚起的白鷺,那在寂寞中開放又凋落的芙蓉花,那在空山桂花香中被月光驚醒鳴叫的山鳥……無不表現(xiàn)出一種閑靜空寂而絕不激動的境界,慵懶而頹唐的情緒,使人感到他在人境之中的寂寞孤獨和陶醉。
王維把參禪領(lǐng)悟的意境引入他的山水詩中。他欲表現(xiàn)山水,首先便是對山水景物的心靈觀照和體晤,以主觀的生動氣韻灌注萬物。禪家的最高境界是“默語無際,不言言也”,詩家的最高化境是“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詩人在美麗的自然面前,常常是無言地微笑著: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保ㄍ蹙S《終南別業(yè)》)
“行到”“坐看”一聯(lián),表現(xiàn)出一種孤懷,是形式上的孤獨。然而這種形式上的孤獨卻標志著一個從“多”到“一”,進而趨于“無”的演化過程。形式上的“孤”與“無”也就成了實質(zhì)上的無窮、無盡。詩中運用了“水窮”“云起”兩個意象,從聽覺上拾得流水潺潺的動態(tài)畫面,從視覺上覓得遙映空闊碧天的靜態(tài)畫面,從而由動與靜交融中喚起一種靜穆而崇高的通感效應(yīng),緩緩的溪水溶入遠處的白云之中,由空靈而喚起一種虛無感,因而將自我融入到宇宙的流變之中,瞬間深悟物我兩忘的禪趣,構(gòu)筑了詩的天地,更營造了禪的世界。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保ㄍ蹙S《山居秋暝》)
初秋的傍晚,山雨初霽,萬物一新,僻靜的山問皓月當(dāng)空,青松如蓋,山泉清冽,竹林深處不時傳來浣女清脆的笑聲。這一切顯得多么清純,絲毫未受塵世的污染。此時,詩人對大自然的感情被激發(fā)了出來,他以圓滿靈動的自我心性去感知它們,他從每一縷月光,每一滴山泉中讀到了生命存在的最深奧的秘密。他盡情體味著宇宙生命的內(nèi)在律動和心靈深處的空寂之樂。這是一種空靈清妙的美感,更是一種超然自得的禪悅。
王維追求禪的“物我兩忘”“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超然境界。當(dāng)詩人凝神眺望時,他的整個生命都從自我狹窄的天地中涌出來,隨著溪流流走。他活躍的意識擴展開來,他把無知無覺的自然吸入自我之中,自己又消融在景物里,并同無形的宇宙生命合而為一。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王維《鹿柴》)
“谷中疏鐘動,漁樵稍欲稀……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王維《歸輞川作》)
無論是青苔上的陽光,還是暮鐘、浮菱、楊花,都是詩人看到聽到的“現(xiàn)前真景”。但放在他的詩境中,就成為心靈的寫照了。傍晚深林,青苔上一縷柔和的夕照,寥落之中憂郁的暮鐘,纖弱的菱蔓,飄曳的楊花……都和人的心理有某種內(nèi)在的契合關(guān)系。在這里,外物與心靈,天與地的界限已了無痕跡,呈現(xiàn)的是靈光普照,和氣周流的禪境。
佛學(xué)的浸潤,禪定的調(diào)心,使王維的世界觀、審美情都受到熏染,置身萬法之中,就不能不外化而形諸筆墨,創(chuàng)造出深具禪味的藝術(shù)境界,達到主體和自然的最大和諧,達到精神上的超脫、寧靜、安祥。他把禪趣融為詩趣,以禪的精神作為詩的審美精神,以禪的體晤方式為詩的體悟方式。
縱觀王維的心路歷程,很能代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欲通過追求山水林野之美,來追求獨立于封建宗法規(guī)范之外的人生理想。他們在這超然物外的山林中咀嚼生命的輕重,撫平心靈的傷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