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鄉(xiāng)村邏輯的荒誕呈現
——評曉蘇的《撒謊記》
曹 霞
中國鄉(xiāng)村的整體性破敗與衰頹正在成為一個冷酷凜冽的事實,鄉(xiāng)村文學“寫什么”、“怎么寫”也不言自明地黯淡起來。與20世紀那些或布滿啟蒙理性維度、或以光明燦爛的烏托邦作為未來指向、或在經濟大潮中煥發(fā)生機與活力的鄉(xiāng)村敘事相比,今天的鄉(xiāng)村顯然是以歷史上完全不同的面目出現的:土地廢棄,環(huán)境污染,農民別鄉(xiāng),夫妻離散,老無所養(yǎng),少無所教。更重要的是,曾經支撐“鄉(xiāng)土中國”穩(wěn)定千年的族群倫理與文化傳統(tǒng)正在斷裂,正在破碎。
這種局面在近年來的社會學和非虛構寫作中得到了清晰而深刻的呈現:梁鴻的“梁莊”系列、黃燈的《大地上的親人》、“農村老人自殺的調查”、“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等,引發(fā)了一輪輪關于鄉(xiāng)村問題的討論。具體到虛構文本,面對凋萎衰敗、面目全非的村莊,作家們大概也難以用記憶中的山明水秀、人倫和美來抵御殘酷的現實,他們只能、也必須誠實地記錄下“真實”的鄉(xiāng)村、“當下”的鄉(xiāng)村。
曉蘇的《撒謊記》便是這樣一則利落的素描。作家以一起摩托車車禍事件為開篇,牽連出了上至醫(yī)院院長、下至貪官刁民的鄉(xiāng)村現實。主人公趙直的兒子趙彎在去給外婆賀壽的路上,因喝了酒而將摩托車扎進了干堰,順帶碾斷了連贏家的油菜秧。本是一起說重不重、說輕不輕的鄉(xiāng)村禍事,如果按照常理,主人公將兒子送往醫(yī)院,治好傷腿,一切便風平浪靜。但在中國,凡是事件或事故,倘若有半點可以在體制里游刃的余地,操作的方式與走向便可以完全不同。
《撒謊記》就是以這樣一重重邏輯的轉換,展現出了一幅幅扭曲的鄉(xiāng)村場景:
趙直租村支書盤存的車送兒子去醫(yī)院。支書的業(yè)余職業(yè)是面包車司機,這已經是對其本來身份的越界,在鄉(xiāng)村卻很“正常”;
醫(yī)院院長車前建議趙直將兒子的車禍原因改成打扶貧井所傷,不然無法享受醫(yī)保。趙直在感激之余,發(fā)現另外兩個車禍病友也是通過這種“撒謊”方式得到醫(yī)保的;
趙直和妻子艾蒿為表謝意,送院長香煙。經病友指點,將二百元的黃鶴樓換成了五百元的,院長自然而然地收下,顯然早已習慣這一模式;
趙直找盤存開車禍證明,盤存諳熟此道。他借故到飯館找筆,實為訛詐請客。趙直拒絕,盤存便直說不能開證明。經老板娘調停,證明開好后,盤存指點趙直帶著豬肚或鹵肉去找他老婆蓋章。一村的權利便這樣以村支書家一家的私利得以交換;
連贏得知趙彎的藥費可報銷后,找趙直賠償一千元,否則將趙家、村支書和院長告上法庭。趙家已無錢可出,只好讓連贏拉走了唯一可換錢的肉豬。
如此不厭其煩地復述小說的環(huán)節(jié),是因為作家的敘事設置很巧妙,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人物處理事情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對正常邏輯的悖離,但他們又是這樣地處之泰然,理所當然,仿佛這種“歪曲”、“變形”的方式才是正常的。通過荒誕的人事關聯(lián),作者傳遞出了對中國當下鄉(xiāng)村的觀察和思考的路徑。它是微觀的,具象的,所包含的現實卻是如此地廣漠、普泛,令人慨嘆。
無論故事多么荒誕,當代小說家已經在技巧上能夠做到將主體評議與敘事場景分開,以防止個體性的價值判斷影響敘事本相的呈現。但任何一個作家又必須有所偏倚,必須通過所寫之人、所述之事傳達出其情感態(tài)度,這也是敘事倫理的基本原則。在《撒謊記》的結尾,趙直為兒子報銷了三千多元醫(yī)藥費,艾蒿算了下帳,如果把送禮、請客和肉豬加起來也差不多。她很欣慰,因為“這次撒謊總算沒有白撒”。作家通過樸素的手法描述這對貧窮的農民夫婦如此嚴肅認真地算帳,如此衷心地為千辛萬苦占到公家一點便宜而倍感安慰。這種描繪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又飽含心酸。
事實上,在當下中國,這處處劍走偏鋒、逾越規(guī)范的邏輯是何等地熟悉,而又有多少人能夠對其進行觀察、注視和批判呢?在一種被歪曲得太久的狀態(tài)之下,歪曲也成了正常,正常反而被視為怪異。既然如此,趙直是不是名副其實的“直”,是不是誠實到笨拙,是無關緊要的。因為這種“扭曲”不僅僅是鄉(xiāng)村邏輯,也是當代中國的邏輯,沒有人可以逃脫它無邊的籠罩。而要說出它,講述它,正視它,作家必須保持強勁的警惕和探究能力。就像《楚門的世界》,在“幸福”的天空下,必須有一個人,向著邊界不屈不撓地行走與探索才能戳破幻象。對于認真生活的人來說,必須要戳這么一下,因為殘酷的真實遠遠勝過虛假的“繁榮”。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